等等。
这不是他,是她……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对啊,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呢,刚才她就和我说话了。
这不是肖医生的声音,这是一个女人。
女人?
我慢慢睁开眼睛,抬起头看她。
这一次,她的脸出现了。的确是一个女人,她的那双眼睛,就是我时常在幻觉中见到的。
我仍旧感觉迷糊。
“你是我的医生?我出现了幻觉,我就是来找你的……”
我还在回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在什么时候出现问题的,又是在什么时候找的医生。
我已经病得不轻了吗?
我只得苦笑,心慢慢往下沉,把最坏的可能都想了一遍。
“医生,我究竟是什么问题?”
“你说呢,我看你想了许久,有答案了吗?”她微笑着说,我这才留意到,那双眼睛笑起来挺好看的。
这是一张中年女人的面孔,眼角处略有细纹,笑容和煦。我心里的紧张一下子放松了许多,这眼睛也不似印象中的那般可怕了。
那我的幻觉是怎么回事呢?
她问我有没有答案,答案是什么?
我又回想了一遍所有的前因后果,这才渐渐觉出更多的不对劲来。
首先是那个梦,以及我在遇到这些事之后的反应我做了种种推测,也去了医院,可就偏偏没想到要看医生。
不是脑神经方面的医生,是精神科医生。
我怎么就没想到自己可能是出现幻觉了?不是我的大脑有了特异功能,而是出现了精神问题。自己明明就是这个领域的从业人员,却一点都没有想到这,这本来就有问题。
而我凭着一种直觉,找到了肖医生。
不……不是肖医生。

“叶医生,我感觉自己度过了一段非常奇异的时光。”许久,我说。
“怎么奇异呢,可以和我说说吗?”
“在这段时光里,我经历了几个个案,每一个都让我魂牵梦萦,我能在梦中与他们对话,能看到他们心中的景象。我与他们的思绪牵连,我为他们的梦想盼望。这让我一度觉得挺美妙。可惜,我有时会看见你的眼睛,这也提醒了我,这一切都不对劲。”
“美妙,同时又不太对的感觉。”她在试图描述和共情我的感受,这已是我很熟悉的技术,此刻却也同样受用,我慢慢感觉到了平静。
“那么,为什么会感觉美妙呢?”她又问。
“因为我能帮到他们啊。”我脱口而出,随后我又细细想了一下,“因为我好像多了一种能力,我可以为别人做很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
“你好像很想为别人做什么,那对你自己呢?”
“我……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我在整个过程里,都没有想起自己需要来找你的事,几乎忘记了你的存在。”
“嗯……”她想了想说,“在最初的几分钟,你虽然闭着眼睛,但你听到了我的指令,有和我进行互动,可是当你的意识往更深层走的时候,渐渐和我断了连接,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你是睡着了,而且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你说,我的眼睛仍然会时不时地出现,那或许你还没有完全沉睡,还在意识的某处提醒着自己。”
“是啊。提醒自己,要醒来。”我回应道。
我全想起来了,原来,进入梦境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叶医生对我进行了催眠,从完全清醒到接近睡眠的状态,催眠可以大致划分为浅层催眠、中层催眠和深层催眠。
想必,我就接受了由浅入深的催眠过程,在深度催眠的阶段里,人的意识若继续往下掉,则有可能完全放松,进入睡眠状态。
我就在半梦半醒间,经历了这一切。
我回想起了自己的个案,我梦到了他们的梦,回顾了他们的起伏,每个细节都仿若真实。却唯独没有想起,自己正在就医的真相。
“从我们开始催眠到现在,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叶医生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对我说。
啊。
也就是说,从我梦见第一个个案开始到现在,这样长的一段时间,其实只有短短的一个小时?
这感觉让我恍惚。真应了那句,人生如梦。
叶医生是一名精神科医生,同时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心理咨询师和催眠师。因为她深厚的资历,我在刚入行的时候,就请她做我的个人体验师。
个人体验师指的是心理咨询师自己的咨询师。
一名刚入行的咨询师,想要成长为较为成熟的咨询师,除了要多接个案积累经验,参加督导和培训以外,最好还要有一名个人体验师,也就是自己的咨询师。
首先,想要帮助他人拥有健康的心理,保持自己心理的健康和稳定也是重要的;其次,理解自己与理解他人是相通的,只有去真正体察自己内心的起伏,才更能体会所谓苦痛和疗愈分别是何种体验。
所以我以前就在叶医生那里做咨询,她可以说是除了亲人之外,最了解我的一个人了。
亲人……
想到这里,叶医生正好开口道:“听你的描述,在你‘这段时间’里,丝毫没有家人的影子。”
我这才想起,的确是这样的。
我的家人呢?
我不是没有家人的,而且我还是一个已婚的男人。我的双亲健在,还有一个妻子。
在那样长的一段回想当中,我的家人居然丝毫没有出现,几乎被我遗忘了,这的确很不寻常。
尤其是……
“你的妻子呢?”她问。

“妻子……”
我闭上眼睛,用力回想。
一个女人的面孔在我脑海里跳了出来。她的脸庞让我感到亲切,她走向我,拉着我的手,说……
她说……
她说了什么,我怎么听不清?
我有点着急,脑中的画面,像是被静音了一般,听不见她的声音,只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合。
我又将那画面刻意地往前倒退一些,再重新回想一遍。可是,无论我重复几次,都想不起她到底说了什么。
我刚想要放弃准备睁开眼睛,突然间,我的脑海中又闪现出了其他画面——
一个女孩坐在房间里,从背后拨开了她的长发,头发里的那张脸盯着我看……
余惊未了,又见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眼眶发青,有气无力地告诉我,她已经多日未眠,她无法相信身边的人,却又渴望有人可以相信,因此备受折磨。
接着,又变成了一个男人,在一座暗无天日的牢狱里,日夜敲击着键盘,完成不明所以的上级命令。
然后,是另一个男人,情感的挫折,让他看清自己一直以来的自卑和匮乏。
最后一个,不用说,就是那个男孩了,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露出手臂上的伤痕。
我一个一个地念出他们的名字:“丽丽,许露,江斌……”
或许是我念出了声音,但是眼睛却没有张开。
我远远地听见叶医生在唤我:“陆宇,陆宇……催眠已经结束了,你现在在现实中,清醒过来……”
然而,我越是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就变得更重,越着急越于事无补,最后,上下眼皮紧紧地粘连在了一起。
叶医生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仿佛已从我的面前飘向了不知所踪的远方。
但脑中的回想还没有结束,画面一转,眼前所见又变回了第一个女孩所在的那间房间,有一个人坐在那儿。
怎么,又重复了吗?
然而,等我再定睛一看。
我感觉自己呼吸都暂停了。
那个人,不是丽丽。
坐在那里的,不是一个女孩,是男的。
是……我,是我的脸!
是我自己,在看着我!
接着又切换到了下一幅画面,躺在床上的女人也变了,我掀开被子,又看见了自己!
坐在监狱里的也是我,失意自卑的男子也是我。
甚至那个男孩……
画面中,那个男孩的脸,变成了另一个男孩。男孩的家,也换了模样。家具是更老旧的款式,电视的尺寸也不像现在的那样大。看上去是二十年前的装潢样式。
男孩在家里奔跑着,不是为了玩乐,而是为了躲避。躲避身后一个高大男子随时会落下的拳头。他动作敏捷,来不及害怕,他得拼命跑,才能躲过更大的恐惧。他一下子跑进房间,要把房门关上。
可是一只粗壮的手一把把门抓住了!
他用尽力气想把门关上,可那只手背后的力气是那样强大,无法抵挡,那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量,而他只是一个孩子。
他渐渐地没了力气。眼见门就要被打开了。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恐惧。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声巨大的敲击声,这只抓着门的手突然松开了。
一切回归了平静。
男孩朝门外喊了一声:“妈!”
原来是妈妈在疼痛中坚持拿起了一把椅子,阻止了男子。
三年以后,男孩的妈妈终于和那个喜欢酗酒、回到家还要打人的男人离婚了。法庭上,男孩毫不犹豫地选择与母亲生活。
庭审结束,男子走到男孩的面前,毫无悔意地笑了。他想伸手摸摸男孩的头,被男孩一把甩开。
“我不想再见你,我决不会成为像你这样的人!”男孩坚定地说。
男子听完却又笑了:“不,你就是我的延续,你身体里流的是我的血,你还要把我的血传下去,哈哈哈。”
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男孩的眼里流出愤恨的泪。
我感觉到周围的空气突然大量地钻进肺里,我深深一吸,猛地睁开了眼睛。
“对,深呼吸,醒过来……”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流出了泪。

咨询时间已经到了,但是因为刚才的状况,叶医生还在观察着我,不敢现在就放我走。
“怎么样,你感觉还好吗,看得见吗?”叶医生在我眼前伸长手指,让我辨认她比画的数字。
我看着她,明白她的意思,但身体却还不想回应。我直直地坐在那里,眼睛没有聚焦地看向前方,脑子里极力回忆刚才闪现的那些画面,不停地思考着,为什么会出现这些……
许久,我才将目光重新放在了叶医生身上。
“我想起来了。”
叶医生见我突然开口与她说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起什么了?”
“我的妻子,小岚,她和我说的话。”
“哦?她跟你说了什么?”
我又闭上眼睛,重温那幅画面。
“她走向我,握住我的双手,温情地说:‘我怀孕了。’”
我感觉自己的眼角又有些潮湿,于是睁开了眼睛。
叶医生听了我的描述,下意识地说:“哦,恭喜!你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然而,看到我的表情似乎有些复杂,她又问了一句:“你感觉怎么样?高兴吗?”
“高兴,当然高兴。”我肯定地说,“只是,只是我当时不知怎么了,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口。”
“那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呢?”
我没有仔细听她的问题,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现在都能记得她当时脸上的表情,由笑容满面,慢慢变成尴尬。最后她问我怎么了。我想告诉她,我很高兴,可我,什么也没说。”
我的脸色难看,十分懊悔。
叶医生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片刻后,她问:“那个时候,你想起了什么吗?”
我对着她苦涩地笑了:“你的确是了解我的。我是在那个时候,想起了什么吧。包括这一次,我会在催眠中想起那些个案,也和这个有关。
“刚才,我又看见了那些个案,很奇怪地,我进入一种催眠状态,好像不受控制。我看见了他们,接着,他们都变成了我。”
“都变成了你?”
“嗯,就在刚刚,我才想通了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在催眠中回忆起他们,而不是其他人呢?事实上,我的个案不只有他们。你是了解我的。我想你能猜到的吧?”
叶医生没有立刻回答,她也陷入思考。
半晌,她谨慎地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他们对你产生了影响,他们让你看到了自己。”
叶医生常常用一句简单的话,就点透了我的问题。
“是啊。”我肯定了她的话,“我的经历你是知道的,我的父亲……他的严苛、打骂,再到后来变本加厉,成了暴力。父母离婚了,我没有安全感,情感上有挫败,工作上有变动,最后才找到这份自己真正喜欢的职业。
“曾经,我觉得自己已经获得了新生,把过去都封存了。
“可是直到最近,小岚她,她说出了这条消息。那之后,我好像就有些不由自主地受别人的影响了,尤其是和我关系密切的那些来访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从哪一句话开始,我就被代入他们的情绪当中。
“我以为是自己的技术更精进了,更能共情他们的感受。殊不知,是我在其中,太多地看到了自己。我没有意识到,一些过于强烈的情感差点让我脱离了中立的立场。
“当我在接触这些个案的时候,我分不清自己对他们强烈的怜悯当中,有几分是对我自己的。他们的经历,或多或少,都让我找到了和自己过去的重合。”
“嗯,我了解你的那些过往。我们曾经花费很多的时间去消化那些痛苦。你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在这样经历下却能如此积极顽强去面对的人。”我知道叶医生在鼓励我,她的鼓舞,我总是很受用。
“真的不容易,那这一段时间,为什么又不知不觉受到了那些过往的影响呢?还和来访者产生了过多的共情,或者是你说的重合,像是你们之间产生了某种交集。”她似乎对这个说法挺感兴趣。
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笑了:“痛苦的集合吗?”
她见我笑了,也微笑问我:“那你觉得呢,是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回道:“也不是,我和他们……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全息,对,是全息的。“
“全息?”她没有听懂。
“是物理学上的全息理论。简单来说,事物的任一部分都包含着整体的全部信息,即局部包含着整体。我想,人类的痛苦也是全息的。”
“哦,怎么说?”叶医生大概已经习惯了,我常常会提出这样一些光怪陆离的感悟。
“这也是我刚刚想到的。其实我们做咨询师的,可能多少都有这样的感受。人与人的痛苦本来就相差不多,是相互连通的。也许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叫作痛苦的物质,它是永恒的,每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分有一部分的苦痛,就是这一部分,或多或少,都能让我们尝到那种叫作痛苦的体验。”
她饶有兴味地琢磨着我的话:“嗯,从这个角度来说,还真是能够解释人与人之间痛苦感受的相互流通和传递。所以,你与他们之间的这种共情,是来自这里了?”
“这……应该算是本质的原因吧,我们总会从来访者身上看到自己,另一方面也的确有现实的因素,就是那条消息。”
“你的妻子?”
“我当时没有意识到,当她对我说出我将有一个孩子的时候,我脑子里出现的是我父亲。”
“你的父亲?你很久都没有提到他了。”
“是啊。我说过,我决不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那样一个不经思考就带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不负责任,也没有悔意。”我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粗重、颤抖,愤怒的情绪不可遏制地积满我的胸腔。我努力地调整呼吸,才让自己的气息重新平稳。
“那是我的诅咒和恐惧。他说他的血,将会由我传递下去。当我听到自己将有一个孩子的时候……”
“你的恐惧出现了?”
我点头:“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又来了。”
“他是你不可逃避的命运,你害怕你的孩子也将延续这苦痛的循环,你害怕孩子也将分得和你一样沉重的生命之苦,而这苦恰恰是你亲手带给他的。”
叶医生说得平缓温和,我却像被她点中了死穴。
心一阵一阵地疼起来。
“是,我害怕。”
“所以在遇到那些和你有相似体验的来访者时,你的心更受牵动了。”她依旧温和地看着我,“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什么?”她的反问,令我不解。
“真的是诅咒吗?或者说,你的孩子真的会经受和你一样的苦难吗?”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
“你又如何看待自己呢?你父亲曾经分给你的那些痛苦,改变了吗?那,你的孩子呢?”
这几个问题,让我沉默了。
我感觉到这些问题触及了一些核心,但我并不能马上说出答案。
叶医生遵循了中立原则,她没有直接建议我要如何去面对这条消息,是留下,抑或者放弃,只是在谈话结束前告诉我,她能感觉到我很爱我的孩子,这个未出生的孩子。
我心头一软,眼眶里又涌起一股湿润。
与叶医生道别后,我离开了她的咨询室。
十个月以后,我的孩子诞生了,名陆晨。晨,早也。取其新生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