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电车通了,那我也去投靠高中的朋友好了。”
我故作开朗地这么说,她们俩也很替我高兴,口口声声说“你就去吧!这样比较好。”通讯录里虽然有四个住大坂、京都的同学,但高中毕业之后从来没见过。但是,这种话就算撕裂我的嘴我也不会说。要让她们安心到大坂避难——我自以为受难女主角般这么想……
然而,第一个离开公寓的却是我。
来接我的,是同在居酒屋“鱼鱼鱼”打工的朋友,菊田良美。她只来过我的公寓一次,而且是半年前,我很惊讶她竟然还记得地方。她背上的大背包里装了几乎数不淸的饭,而且还是热的,所以也分给了公寓里的其他人。明明吃过早餐,但带着浓浓酱油味的柴鱼饭团好吃得让整个胃都放松了。
菊山对拭着泪说好好吃的人投以衷心安慰的眼神之后,对我说:“我从昨天就一直好担心千千。电话又打不通,正想着一早要骑脚踏车过来看时,新闻说电车通了,我就赶过来了。”
她说她本来是想搭更早的班次的,可是坂神梅田站挤满了人,等到第四班才终于挤上了车。
“千千,如果你愿意,今天起就住我家吧。我爸妈也叫我带你回去。”
其实,我那时候连菊田住在哪里、是一个人住还是住家里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方不方便去人家家里,所以一时无法回答。
“千晴,你就去吧。”朋友们这么说,我就向菊田行了一礼,说那就打扰了。然后匆匆收拾了最甚本的行李塞在回家带的包包里,和朋友们拥抱、握手道别之后,和菊田一起走向坂神甲子园站。
走到车站大约三十分钟。菊田问我有没有吃饭、基本生活需求情况如何。我将朋友房间的电话通了、分到井水、复电的事一一告诉她,每次菊田都拍拍胸口,大声叹息着说还好还好。
我和菊田大学不同校但同年。可是,菊田开始打工正好是我为了求职而减班的时期,所以我们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即使如此,走到车站的这三十分钟,再加上在车站前的人龙排队等车的两个小时,我莫名感到彼此变得非常亲近。
“大家都很担心呢。都说打过电话可是电话不通。”
听她这么说,我明明认识到自己的朋友圈子不止一个,但我的心思却没能想到另一个圈子。
菊田住在大坂的高槻市,她的父母也非常亲切地欢迎我。晚餐围着热腾腾的火锅,招呼我要多吃一点,还帮我盛菜,光是这样就让我鼻子酸酸的,刺激了泪腺。
“你就多住几天,别客气。”
我就领受他们的好意,请他们让我住两晚。因为电车复驶的速度看来比我想象的快,我猜再过两天,就算得比平常多绕点路,往西的路线至少也会有一条通车。菊田和她父母都说你就多待几天啊,但我不能傻傻地相信。我借用了电话,打电话回家报告我在菊田家受人家照顾的事。
明明才只有一天没有泡澡,却觉得好像好几个个月没泡过似的,身体整个放松了。
第二天,我睡到将近傍晚。明明什么都没做,肚子却饿了,以寿喜烧和散寿司饱餐一顿。菊田伯伯劝我待到新干线复驶,我就又打电话回家说要再住两晚。家里告诉我说,增田同学和高原同学打电话找我,已经把菊田同学家的电话告诉增田回学了。增田同学,就是泰代。我心想幸好她平安无事,但当时我满脑子都是高原同学。
菊田他们请我先去洗澡,我泡在浴缸里正想着高原同学怎么会特地打电话找我时,门后传来菊田同学的声音。电话就在出了浴室的走廊上。我绝对不是故意偷听。是菊田同学在大声讲电话。
“昨天,我去了千千的公寓。我本来很担心,但她人没事,吃了我做的饭团很高兴。柴鱼、梅子和鲑鱼口味的。我做太多了,还请公寓里其他的人吃。还有人吃到哭了,也许我不该这么说,可是我很高兴。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灾难,要是只能束手旁观不是很丢脸吗?我觉得好空虚,想说啊——原来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我实在没办法坐视,就去接千千到我家来住,可是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她是不是真的开心。我觉得她好像勉强自己笑。我是不是连一个朋友都帮不了啊……哪有,我这样才不算什么啦,你夸得太过分了。我好气自己的无能。问你哦,坂门前辈?你觉得我能为千千做什么?”
我听出她在和谁讲电话了。是我们打工那里比我们年长一岁的男生。我十二月回去的时候,就听打工那边的女生在传菊田同学想倒追坂门前辈。
“我觉得说出来心情应该会轻松一点,就问了她很多,可是她都只冷冷回个一两句。就是那补‘你住大坂根本不懂’的感觉?可是,我家也摇得很厉害啊。镜子什么的都全倒了,超可怕的……咦——坂门前辈,你误会我了啦。是啦,平常大家常说我的个性很男人婆——可是这次我真的差点哭出来。”
要是发出水声,我怕她会发现我在听,所以我只敢悄悄地泡在热水里。所以,才会泡太久头,觉得想吐吧?
“诺,下次要不要三个人一起去吃个饭?帮千千打气。我一直想去一家店,我们两个可以先……”
我再也忍不住,猛然站起来,发出了好大的水声。
“嗯,那我再打给你。”
菊田同学好像挂了电话了。彷佛就等她挂电话似的,电话响了。菊田同学之所以挂电话,很可能是因为有插播进来,但那时候的我根本没想到这些。
菊田同学接了电话,好像边复诵电话号码边抄下来。然后把抄下来的号码交给了从浴室出来的我。留言是泰代请我尽快回电。
她一定很担心我吧。脑袋少根筋的我边这么想边打电话——才得知了静香的死讯。
“孝顺的孝字,是孩子挖土的样子。也就是孩子要埋葬父母。你们要比你们的父母长寿,好好孝顺他们。”
这是静香的葬礼之后,她的母亲对我和泰代说的话。关于葬礼的事我很想就此打住,但还有一件事非交代不可。静香的遗体损伤得很严重,所以棺木没有在父母之外的人面前打开,便直接火化了。
泰代在我从菊田家打给她的电话里,只淡淡地说了必要的事而已:“静香死了。葬礼是一月二十日下午一点开始。在她奈良的老家办。如果你能出席,我们就约当天中午十二点半在XX站碰面。”就这样。我猜想静香多半是死于地震,但至于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想象不到。
我问菊田同学“我想出席朋友的葬礼,能不能跟你借衣服”菊田同学便眼泪直桌,边哭边说:“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尽管说哦。”菊田同学的爸爸帮我查了怎么去,第二天,菊田同学开车送我到高槻站。她还特地把车在停车场停好,送我到收票口。
车站前的关环有两个女生拿着铃鼓唱歌。那些歌我没听过,我想应该是她们自己创作的吧,边这么想边经过时,正好变成间奏,她们开始说起旁白。
“我们身边就有受苦受难的人们。让我们一起送爱给他们。大家购买CD的钱,我们会负责捐赠出去!”
说这是什么话?——在我厌恶感油然而生之前,菊田同学就皱荞眉在我耳边说:“竟然利用震灾,真是太差劲了。”
我没有回话。“你回来的时候我也会来接你的,你离开那边的车站时打电话给我。几点都没关系,好好跟你朋友道别哦。”菊田同学这么说,上半身从收票口旁探出来,一直挥手。
葬礼一结束,傍晚我们离开静香的家之后,泰代问我有没有时间谈谈。我们两个进了车站前的快餐店。在这里,我才知道静香是被倒塌的建筑物压死的。
“那栋公离倒了?”
我回想起曾经住过一晚的那栋公寓。看来屋龄很新,时髦漂亮的钢筋建筑,“枫叶庄”比都不能比。再加上静香的房间在三楼。就我从新闻报导里了解的,受灾最严重的绝大多数是一楼。
“详情我不知道,可是听说一楼设计成停车场的公寓、,从中间楼层倒塌的比率很高。” 这也是电视报导说的,但因此而牺牲的竟然是静香?就算葬礼已经结束,我还是难以接受。
“千晴,活下来的我们算什么呢?为什么静香死了,我们却活着?你说,为什么?”
彷佛决了堤般问题源源不绝的泰代眼中没有泪。泰代最迷人的那双清澈的长眼睛,眼皮又红又肿,在在说明她已经将泪水哭干了。
“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静香还在这附近看着我们。”
我直接把葬礼时心里想的事说出来。我一直觉得,静香会从我们身边的哪个转角探出头来。
“啊?你在说什么东西?奇幻?灵异?我真不该问千晴的。没看到遗体的人根本不可能会懂啊。”
泰代责怪地说。泰代不也没看到吗?——我赶紧打消当下在脑海里冒出来的这个想法。并不是只有在葬礼上才会看到遗体。
“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
我无言以对。那天的我,心里完全没有担心别人、赶去找人的念头。我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满脑子想着我才需要别人担心、帮助。
几公里外的两边情况很严重。这个消息我明明也听到了。我甚至没有想到她们,没有想到静香和泰代是不是平安无事。
“我是朋友吧?如果问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是哪一天,我会回答是我们三个在海边唱歌的那天。静香也说那天是特别的日子。可是,千晴不是吗?”
“我也很快乐啊。”
我不禁大声说。
“那,为什么发生了那种大事,你却没有来帮忙?为什么丢下我们,自顾自到安全的地方避难?我,一等到地震停了,我就马上到静香那里去r。”
那是因为你们住得近。话都爬到喉咙了,我硬吞下去。不是距离的问题,是人性。
在分区标示灾害状况时,常以河川为界。例如淀川以东,武库川以西等等。若是依照这个原则,我可以说正好是在最严重地区和较轻微地区的界线上。
若我担心重要的人,我的所在之处,让我可以往内侧移动。就算电车停驶了,骑脚踏车也能到。无论路况有多差,都用不到两个小时。但我却在车站内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往外侧逃。
“对不起。可是……就算我去了,也无能为力。”
“这是什么话?你是想说自己高高在上看着一切,聪明地不去做这些无谓的事,是吗?”
有必要这样怪我吗?就算我心存内疚,也咽不下这口气。可是,还好泰代先把话继续说下去,我才没有更加伤害泰代。
“自卫队是不会救已经死掉的人的。”
泰代看到静香的房间垮了,就到房间附近去看能不能救人,但她被逃到外面避难的公寓居民拦住了。她能做的,顶多就是从马路上大声叫静香的名字。可是,没有回应。也许她在房间垮掉之前就逃到外面了。泰代怀着这丝希望,到邻近的小学等避难所找静香。可是,到处都没看到静香,她就又回到公寓。
到了下午,她听说自卫队出动了,再次到闹区奔走,终于找到自卫队队员,表明朋友被活埋了,希望自卫队救助,带他们到公寓。可是——
“他们说以活着的人优先。”
我不知道他们对泰代说了什么。即使如此,泰代还是待在公寓前希望有人会来救静香,但天黑前发生了一次大馀震,留下来的公寓居民劝她建筑物有继续倒塌的疑虑,她才回她自己的公寓。泰代一个人在没水没电没瓦斯的屋里,啃干泡面裹腹,裹着毛毯目不交睫,祈祷静香平安,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和她处于半同居状态的男友,田中同学,在那之前的成人节连假就回京都老家了。可是,第二天他就赶到泰代身边。他搭电车到坂神甲子园站,从那里走了两个小时。也许我曾在同一个车站与田中同学擦身而过。从外侧前往内侧的人,和明明在一个可作为据点的地方,却毫不犹豫地前往外侧的人。也难怪泰代认为我“逃走了”。
泰代和田中同学去静香的公离,一直到将近傍晚,消防队员—终于将静香的遗体从建筑物里移出来,送到规划为遗体安置所的小学体育馆。
“已经没有棺木了,只用小小条的毛毯裹起来。她又长又亮的头发变得又杂又乱。”
至少要为静香做点什么,他们先回泰代的住处拿了梳子,然后走遍了附近还开着的店家,终于找到花,回到安置所。先为静香梳了头,再供上田中同学从老家带来的纸盒装苹果汁和花。
“菊花那些适合供奉的花已经卖完了。供玫瑰也许反而不敬。”
这时候,静香的双亲接到公寓管理公司的联络赶到了。
“他们还说‘谢谢你们帮她整理干净’……他们根本不必跟我客气的啊。”
静香的双亲就这样载着她回家了。
“第二天,我去了千晴的公寓。我以为千晴没有来找我们,是因为你的公寓很老旧,可能情况也很糟,我一心祈祷你平安无事。可是,你们那里根本什么事都没有,而且一间公寓的人,她们说电车一通你就头一个走了。”
尚美姐,那时候,我真希望当场消失。我毫发无伤地活下去,令我惭愧得无地自容。
“可是,整个葬礼你却抽抽噎噎、哭哭啼啼的。还要伯母安慰你。无关紧要的人哭了,真正难过的人不就不能哭了吗!”
所以,尚美姐,那时候我只能对你那么说。
我讨厌别人问起我的大学母校。因为人们一知道我上的是兵库县的大学,推算一下,十之八九就会问起震灾时的事。
我虽然在西宫市,但我们那里第二天电车就恢复通车,我就平安避难了——除此之外我绝不多说一句。可是,“真是苦了你了”之后,紧接着“我当时??”想谈自己经历的人,偏偏都是在界线更外侧的人。
我家也摇得好厉害、杯子都摔碎了、对电车的震动也变得很敏感——等等的。我强忍着想大喊“那又怎么样”的心情,总是默默听着。
相较之下,国际志工队的人是来自日本各地,几乎都是以县为单位来问大家是哪里人,我总是以老家所在的冈山县回答,几乎不会有人联想到震灾的话题。我记得,尚美姐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后来我们还聊到濑户大桥呢。
可是,在我即将回国的某一天,和尚美姐聊起曾见过什么名人时,一个不小心,列举了三个坂神的职棒选手。尚美姐知道我大学时代住在甲子园球场附近,便问我“你是不是和理惠子同校?”
我突然听到刚好和我错过的归国者的名字,我吃一惊,曾经身为队员的松元理恵子和尚美姐有所交流是理所当然的。本来我会来考国际志工队,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受到理恵子的影响。
这件事我稍后再写……
我一说我和理患子不认识,但我们是校友,尚美姐便说:“那你也遇灾了吧。”所以,我为了不让话题继续下去,就这么说:“请不要提震灾的事了。我不了解灾区内部的事。所以没有资格谈震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