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震灾后,当保险业务员养大我和弟弟。我很清楚家里经济不宽裕,清楚到连骨髓都深刻体会。刚上高中我就向母亲提议我不上大学也没关系。母亲坚持不肯答应,说 “让你们上大学是你爸爸交付给我的任务”,所以我还是上了大学。考上公立外语大学的那一天,我把合格通知供在父亲牌位前,母亲用力摸着我的头,说“干得好,你是妈妈的骄傲。”都已经十八岁了,还为此高兴得不得了。
一想起那一天的母亲,我心中就泛起一股罪恶感。拿掉孩子,念完大学,到稳定的公司上班,存钱,实现梦想。然后,和有责任感的人结婚,再生下孩子,母亲一定会替我感到高兴。这样我也才会幸福。
可是,真的可以当作这条生命不存在吗?
那个人会怎么说呢……他一定会一脸悲伤,说不可以这么做。因为他所信仰的神是不允许堕胎的。甚至不能为堕了胎的人祷告。
我大学不念了,去打工,自己淮备迎接那一天。独自慢慢变大了,感觉到胎动了,却一次也没有感觉过孩子成长的喜悦,或是所谓的母性萌芽。我从来没有对着肚子说过“你要健健康康地出来哦”、“妈妈等不及想见你了哦”之类恶心的话。
我无法摧毁已经生成的生命。如此而已。
也许有点意气用事。我没有什么要正也理解的,可是如果好好地解释,母亲应该能够谅解的。应该也可以选择大学休学来生产的。随着预产期一天比一天靠近,我也常常因为不安而哭出来。
向我伸出援手的,终究是母亲。预产期前,弟弟来到公寓,把一本我名下的存折递给了我。
——妈给的。妈说,这是为姊姊存的大学学费。
虽然母亲并没有因此而淮我重回家门?但我偶尔用手机拍花恋寄给弟弟,弟弟会把照片转寄给母亲。
我不会去想“如果当时拿掉孩子的话”。但是,“如果没怀孕的话”我倒是想过好几次。无论什么时候到哪里去、吃什么,如果是我一个人,谁也不会怪我。
我想要自由。我想到遥远的地方去。
是我心里不该有这种念头吗?
漏水后不到一个月,三楼一号的丸山玲奈又在半夜闹出了火灾。她忘了熨斗还开着就睡着了。当时我在上班。所幸,发现火灾的二楼二号横田这次立刻到管理人家拿钥匙,开了我家的门救出花恋,所以花恋只是赤脚受了点擦伤而已。
由于正上方的房间起火,我这间也必须修理,这段期间就得住到别的地方。公寓本身有保险,暂住的饭店费用保险会给付。但是……
这是不是告诉我时候到了呢?
本来就不是很结实的塑胶绳,绑了沉重的石头,勉勉强强挂在人世这个栏杆上,却被火烧到,卷得乱七八糟,然后应声而断。看吧。
花恋正在把她喜欢的布偶塞进背包里。那是正也心血来潮宅配过来的玩具。对喔,他信里说要来找我吗?该不会知道有火灾之后,就趁机说耍住在一起吧?我可是敬谢不敏。
先跑再说。去哪里?还用想吗?
“花恋,渡假不需要那个。不用带了。”
“渡假?”
花恋生硬地重复这个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词。
“没错,渡假。我们要办护照到南国小岛去!”
费用靠存款和慰问金应该就差不多了。工作方面,只要说因为火灾,儿福中心的人盯得更紧辞掉就好。中本女士也会很高兴吧。
见得到那个人吗?既然是个小小的南方小岛,搞不好去到那里当天就见得到了?我想让他见见花恋。告诉他这是我生的、独力养大的,他一定会以那宽容温柔的笑容夸奖我,说我很努力吧。
——就到那个人所在的南国小岛懂加王国去吧!
震灾失去房子和父亲之后,母亲、我和弟弟在县立M高中过着避难生活。我们分配到二年B班的教室,包括我家在内,一共有五个家庭二十人在那里生活。可能是因为家庭成员的平均年龄最低,又或者是因为我们是失去一家之主无依无靠的一家人,也没有人来问过,最靠近门那一坪左右的空间就变成我们家的地方了。
每一天,我们都要为寒冷而发抖、为馀震而发抖,没有一晚能够安睡。再加上,发生了一些问题。或许是地震发生之际被困在一个很小的地方,或者是很久以前就这样了,我们不知道,但同一个教室里有一位姓松木的中年妇女自称把门关上她就会过度换气。因为她,二年B班的教室就算在半夜门也会打开十公分。
就睡在门旁的我,随时都因为门缝渗进来的冷空气直发抖。即使如此,我都想着人家生病也没办法,就只好顺着她了。可是,并不是只要我忍耐就好。睡在我们旁边的数中一家,才三岁的男孩一直咳嗽,情况似乎很差。数中爸爸一确认松木女士睡着了,就会来把门关上。躺着的时候有男人靠近虽然有点恐怖,但我很高兴有人帮忙关门。
可是,无论数中先生关门时再怎么小心安静,本来应该睡着的松木女士不到十分钟就会醒来,过来开门。她大概以为是睡得离门最近的我关的吧,还曾经在我耳边威胁我不要乱来。我紧闭双眼想假装没听到,但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心脏猛跳,差点呕吐。数中家的孩子咳得越来越厉害。后来某一晚,数中先生把门关上,松木女士去开门时,数中先生便大声怒吼:“你够了没!”
——要是不敢待在密闭空间,那你不会去睡走廊吗?
他的吼声带着怒气,连跟此事无关的弟弟都紧紧抓着母亲。可是,松木女士可不怕。
——萝嗦什么!我这可是性命交关。天气本来就冷,不要怪在我头上。
——那你来睡门口啊!自己占了后面最没有冷空气透进来的地方,说什么性命交关,笑死人了。要是怕密闭状态,用不着开门,开你头上的窗户不就得了。
——窗户和门不一样。
松木女士应该不是需要新鲜空气,只是想要房问没有密闭的安全感而已吧。双方互不相让,巡逻队叔叔过来劝阻,这场争吵才总算平息。
每晚,一定有地方会起纠纷,一些有志之士便组成了巡逻队。
结果,数中先生一家人移到体育馆去,我才得以睡到离门二公尺远的地方,但还是一样很冷。
身体先撑不住的是母亲。为了让母亲能好好休息,我拜托政府的职员给我两人份的餐点,但毫不通融的职员要我重排一次。我觉得很委屈,我又不是说谎要骗两人份的餐点,但实际上就是有人说谎骗取更多的食物,发现的人加以责怪,结果双方打起来,所以也不能怪他们不肯通融。
箭拔弩张的气氛笼罩着避难所,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
志工团体的人来了,提供热热的猪肉味噌汤,这虽然令人高兴,但与食物有关的地方就一定会发生问题,有人抱怨有人怒骂,光是排个队,还没出事,我的侧腹就会刺痛。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很怕排队。
也来了很多与食物无关的志工,但我也有点怕他们。尤其是所谓倾听队的那些人。
——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像是地震时是什么心情、希望这里的生活能有什么改善,都可以说哦。
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对一个头一次见到的人说这些不可。就算跟这个人抱怨松木女士每晚开门,他也不可能帮忙处理。一回答“没有”,就露骨地摆出失望的脸。“多亏志工煮的猪肉味噌汤,母亲恢复了精神。全国送来装饰在各个教室的千羽鹤给了我很多勇气。”
——我这样回答之后,还向他确认这样可以吗?
可是,这样的志工来了,当然也有人很高兴。松木女土就悲悲切切地向他们投诉四周人不肯体谅她的病。
就在我按着侧腹心想这种生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和弟弟一起坐在操场一角时,新的志工来了。
一个又高又胖体型巨大、皮肤黝黑、头发鬈鬈的外国人。远从东加王国来到日本的赛米西。
就是他把红色的躲避球高高扔向空中。好高、好高,高得几乎要撞到太阳——
KINGDOM OF TONGA / TONGATAPU ISLAND
海,蓝得让人害怕会不会把整架飞机都吸进去。
“花恋,你看。我们在太平洋正中央呢。好大、好大喔。”
半眯着眼打盹的花恋伸长了脖子看窗外。
“嗯,好大喔。”
没什么感动的样子。亏我付了那么多钱让她坐飞机。
“颜色也很深吧!海的蓝色就是从这里来的哦。原本蓝色就都来自于这片海里面,然后从这里扩散到全地球的海里的。所以,花恋看过的濑户内海的蓝色才会比这里淡。”
“真的?好像巴斯克林喔。”
这次大概勾起花恋的兴趣了,只见她把脸颊贴在窗户上,往下看海。儿福中心的中本女士大概会骂我不可以乱教小孩。可是机上没看到日本人,我爱怎么乱教就怎么乱教。
“花恋,你看。有小岛哦。好平喔。妈妈也是头一次看见没有山的岛呢。绿色应该是椰子树。那个大概就是东加塔布岛了。”
赛米西所住的南国小岛。再几十分钟就会抵达东加王国了。
有两个礼拜,赛米西每天都到避难所来。可是他好像不能一直从事志工活动,所以告别的日子来临了。他说他要回东京,所以我告诉自己他会再来的,但我还是好伤心。赛米西和每一个孩子打勾勾,给每人一张东加的照片。照片里是阳光灿烂的沙滩。
阿鲁?阿?耶。我大喊着赛米西教我的临别的话,挥手目他。
过了一周,我们一家人也离开了避难所。因为先父的亲戚靠关系帮我们找到了公寓。能够好好睡觉令人满心欢喜,但要是赛米西又来避难所,我也见不到他了。唯有这一点让我感到若有所失。
我常常会把东加的照片从被我当作藏宝盒的饼干盒里拿出来看,但渐渐地看的次数也变少了。随着城镇的复兴,我也过着堪称为一般的日常生活。
我再次想起赛米西,瞬间神驰物外,是在我进入县立M中之后。对这个地方,好的和个好的回忆交错,心情很复杂,但在我所住的学区的公立学校中,符合我的学力、交通也方便的就是M高,所以我也只能选择这里。
到了二年级,我被编入B班。看着自己睡过的地方,那时候的事情在脑海中复苏,心脏开始狂跳时,我就叫自己去想赛米西。我把东加的照片夹在透明资料夹里当作护身符,有一次英文课时被宫田老师发现,下课后,他问我是不是曾经在这里避难。
我这才发现,宫田老师是巡逻队的叔叔。宫田老师也清楚记得赛米西。赛米西在半年后,曾经特地来这个学校报告他即将回东加。
——如果你想去找他,就要好好念英语。
宫田老师告诉我,东加曾由英国管辖,所以除了东加语以外的通用语言就是英语。从那一天起,本来漫无目的的我就开始认真念英语。
眼底看得到的那座小岛好像不是东加塔布岛。我们往一片更大的椰子林靠近。
“花恋,马上就到了。”
“好!……”花恋把缩在座椅上的脚放下来,穿上凉鞋。
东加时间,上午十一点。在仓库般的建筑物里通过入境审查,来到外面。住的地方还没决定。我想说不用找在日本就可以用网路预约的豪华住宿,应该只要到闹区,就有便宜得多的民宿。反正只有我和花恋,这种程度的地方就够了。才两个人,应该随便找都有得住吧。
不过,这里真是什么都没有。只有椰子树。明明是一国的大门啊……
会不会今天之内就能见到赛米西了呢?
“这里是哪里?”
花恋怯怯地抓住我衬衫的下襬,东张西望。都历经了搭机转机,花恋大概也知道这里不是日本,但可能和她心中想象的外国不一样。
“有好多相扑的人。”
她才五岁,倒也说得中肯。到处都是又高又胖的大个子。当年看到赛米西时,我也在心里大叹好魁梧哦,但如果混在这群人里面,他应该算很瘦的。
“武藏丸的爸爸就是这个国家的人哦。”
我把十五年前赛米西告诉我的话讲给花恋听,但花恋只是傻愣愣的。说到这,最近都没看到南国小岛出身的力士。
我们到计程车乘车处。他们不是像日本那样一台台轮流过来的。有看似司机的东加男人来拉客。他们没有穿制服,不知道谁才是正牌的计程车司机,但我想一定也没有所谓正牌不正牌吧。有一辆车车身上以日语写着丸中计程车。就选这辆吧。
司机当然不是日本人。是个活泼的束加大叔。他用发音很破的英语问我是R本人还是 中国人,我回答我是口本人。大叔很高兴说他有日本朋友。他问我:“你认识keiko 吗?”……他知道全日本有多少keiko吗?我回答不认识,他似乎有点失望。
这次换我问大叔。
——你认识赛米西吗?
他反问我哪里的赛米西。哪里的?东加的。问我是哪个村子、姓什么,我全都不知道。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十五年前去过日本的赛米西。
又反问:去做什么的?工作?留学?算盘?橄榄球?大叔好心地帮我举了例子,但我不知道赛米西是为了什么去日本的。依照年龄来说,应该是工作,但他都能去当两周的志工了,时问很弹性,所以也很像是留学。
不知道吗?——司机大叔问,我虽然很不甘心,还是承认了。
东加好像有很多男生都叫赛米西。他连续说了四次妹尼妹尼妹尼妹尼?所以一定非常多吧。大叔说,赛米西是东加语发音,用英语来说的话就是詹姆士。那就一定妹尼妹尼 f。原来我的问题和大叔问我认不认识keiko是一样的。
真是的,怎么会这样呢?东加塔布岛比我以为的还大。离开机场都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却还完全没有靠近闹区的样子。
今天之内见得到吗?在路上巧遇?——不可能。
白痴啊我。花恋双手攀在打开的车窗上,望着外面的景色。
我是来渡假的。只是想着如果能顺便遇到赛米西就好了。如果不这么想,实在撑不下去。可是,就算到了闹区,也完全没有渡假胜地的感觉。
我在市场买了蓝底白朱槿图案的大溪地纱龙裙。买了雕刻成朱槿的山珊瑚坠子。都来到东加了,我才不要节省。
我买了在椰子上插了吸管的饮料。不冰,好难喝。买了凤梨蛋糕和鲜肉派。还算好吃。还买了一种叫BONGO的零食。烤肉口味。花恋好像很喜欢。
走在海边。走到沙滩上。沙好白。海好蓝。天好高。那又怎么样——
海平面一望无际。地球是图的。世界大同。那又怎么样——
“妈妈,尿尿。”这才是我的现实。
我到观光服务处去找民宿。有一个地方叫作Naomi's Guest House上面有日本人的名字。价钱比其他民宿贵,但就选这里吧。设备栏里还刻意写了温水淋浴。没写的地方应该是只会有冷水吧。我每天一定要洗一次热水澡。这样才能去除从我身上不断冒出来的寒冷。虽然也想要浴缸,但不能对一晚日币两千块的民宿要求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