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吃两个,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情吓到了,也不可以哭哦。”
花恋边呑泡芙边打嗝般微微点头。
我不用自己亲自去儿福中心,他们就特地跑来我们这个小套房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中本女士,和一个年轻人,吉田,两人一组。警察也是这样,难道公务员都规定一定要两人一组行动吗?中本女士面带笑容看着我,吉田却一直偷瞄室内。本来以为他们特地来找我,但他们来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观察家里的环境。
我带他们到餐桌旁坐。
“令千金呢?”中本女士问。
“在隔壁管理人家里。”
我自己淮备了DVD,请阿姨帮忙照顾一下。平常都是租花恋指名要看的打打杀杀的英雄卡通,但我这次租了迪斯尼。
“没有上幼儿园吗?”看样子负责发问的是中本女士。吉田在她身边做笔记。
“我想明年起让她去上幼稚园。”
“可是,让她去上幼儿园,工作不是比较方便吗?”
“喔,可是幼儿园学费很贵。”
虽然是公立的,但收入一过某个门槛,就算是单亲家庭,收费也会三级跳。金额高到会让人怀疑我上班是为了缴这五天的学费吗?本来他们的订价方式我就无法接受。为什么要视收入调整?明明大家得到的服务都一样。
这个国家的制度会让老实人吃瘪。
我也想过,干脆去报低收入户,免费上幼儿园,日子可能能会比现在还轻松,但我有种预感,要是去了,就再也不能回头了,所以才会没去。而且,我有梦想。要是变成低收入户,梦想就不会实现了。我为了梦想努力工作,幼儿园却一收就收好几万,我才不要。
而且,付这么多钱,幼儿园却帮不上什么忙。花恋一岁半时,我也曾经让她上幼儿,白天去上班。我当时是在补习班当行政人员,是储备社员,薪水还不错,可是付了幼儿园的学费,就只能省吃俭用过日子。就算这样,也顺顺利利过了半年。可是,从接近考季的秋天开始,慢慢地就越来越常加班了。可是,这个地区的幼儿园最晚只能到七点。晚五分钟去接,就会被念“这样我们很为难”,?而且一念就念上十五分钟。我向补习班报告状况,其他人都加班到深夜,只有我最晚六点五十分就能下班。
如果只是这样,虽然心里会内咎,但只要看开了就好,我也努力在上班时间内把工作做完。可是,不巧正值流感和诺罗病毒这些疾病流行的时期,我越来越常在下时间内被叫去。我付了那么多学费,让孩子在教职员办公室旁边躺到放学不就好了,他们却规定说发烧一超过三十七点五度?就要联络家长把小孩带回家。每周被叫一次,两个月后我的休假就没了。
总不能一直请假到花恋病好,我让花恋在家睡自己去上班,但白天什么spa啦、银行啦、传教啦、推销啦的很多。大概是每次有人按对讲机都会造成压力,花恋夜啼变得很严重,我们两个都累得不成人形。
工作上出了小错,这时候幼儿园又来联络说花恋吐了,我拜托补习班让我请假,扣薪水也没关系,结果补习班就建议我换工作。
“从这点来考虑,若是夜晚的工作,白天就算睡觉也可以把孩子放在身边,孩子不舒服了,也能在医院营业的时间带去看医生,晚上孩子一个人在家睡觉,也不会像白天那样有人来按门铃。”
“可是,夜里让孩子一个人在家很危险。就算没有人来推销,室内发生意外或天灾 时候怎么办?”
难道要叫我二十四小时盯着孩之吗?白天让孩子一个人看家去买东西的家庭主妇不是也多得要命吗?又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带孩子去。像是医院、购物这些,带出去反而容易被传染。
“这个嘛,要看时间和场合啦。”中本女士说。
你是想说,我不算在内吗?我又不是把花恋丢在家去玩。
“同样是深夜的工作,如果我不是去坐台,而是在面包坊或市场工作?你们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说了?”
“没这回事。无论是从事什么行业,孩子没有人看就是没有人看。对了,您没有家人或亲戚住附近吗?”
“我母亲和弟弟在神户。是啦,大坂和神户不是很远,但我母亲才四十多岁还有工作,弟弟是大学生,虽然比较闲,但要在我出去工作的时候帮我看孩子是不可能的。你是要问这个吧?”
“嗯。没有计画和家人一起住吗?”
“关于这个,虽然是你们是政府单位,会不会管太多了?我又没有犯下什么案子。”
“是啊。那么最后,可以和令千金说说话吗?”
“可以是可以,她身上可没有什么可疑的瘀青喔。”
我到管理人家,请阿姨叫花恋过来。电视上拨出的卡通似乎正精采,后面房间傅来盛大的音乐。花恋很想看,一直不停回头。
“孩子的身高体重是多少?”中本女士问我。
“我没量过,不知道。”
“体重也不知道?”
“我家没有体重计。”
哎呀呀——管理人阿姨夸张地惊叫。拜托不要在儿福中心的人面前做出不当的反应好不好。
“花恋妹妹,你昨天晚餐吃什么?”中本女士问花恋。
花恋一副“嘿?”的样只转头,回答:“泡芙和洋芋片!”
回家之后我朝花恋的头上打了下去。可是,花恋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哭的。我下手也自有分寸。
儿福中心的人说下周也要来。他们给了我一张有表格的纸,要我填每次用餐的内容。跟他们说只是刚好有人送泡芙,他们也不肯听。中本女士还问花恋这个问题,
——妈妈的拿手菜是什么?
花恋毫不犹豫地回答:“炒面。”干得好,花恋!我在内心暗自摆出胜利手势,中本女士却说声“是吗?”叹了一口气。我很气,暗骂别小看炒面,但就算我再怎么解释对我来说炒面是多么有价值的食物,无法理解的人就算转世投胎一百遍也无法理解吧。
要是填便利商店的饭团,下下周肯定会再来。中餐是便当店的便当,还是不要写便当为妙……写白饭、炸鸡块、马铃薯色拉好了。这样的话,饭团也只要写成白饭、海苔、鲔鱼就安全了吧。话说回来,便利商店的饭团是这么要不得的食物吗?但在避难所政府的人也会发放啊。一边发一边大喊一个人两个。多的却说不够分给每个人,放到过期却丢进垃圾袋处理掉。
晚餐明明也发过巧克力面包不是吗?
不管吃什么,三餐都吃光光,好好地活着。这样不就够了吗?
花恋从邮筒把信件拿过来。
有信用卡公司的帐单,和写给我的一封信。
“工作我已经适应了,妈妈也答应说,我差不多可以结婚了。下下周我会去你那边找你。你的住址没变吧——”
是那个播种的人写来的。他写这什么鬼啊。不对,他没写,是用电脑打的。连是不是他自己写的有问题。
不知人间疾苦的脑残妈宝——
我进了大坂的大学,自己搬到这间公寓来住,参加了志工社团。这是有几十年历史的社团,社员包括来自其他大学的人在内,超过一百个人。遇到大型活动时,会全体动员,但平常分为五个部门,其中再分成小组,在大学附近各个不同的地方活动。银发族社福机构、障碍者支援设施、儿童养护设施、地区环境改善、捐血这五个部门当中,我隶属于我想去的儿童养护设施。
儿童养护设施部门平常的活动,都是周六下午在儿童养护设施举行,与孩子们一起玩。我们分成四个五人小组,一共去四所设施,每个地方轮一个月。
明明只是玩而已,包括我在内的新生从第一天就亲身体验到这有多难了。因为我们不知道该站在哪里、要距离多远、以什么样的语气、向谁做些什么才好?
我应该早就知道的。不是志工哥哥姐姐一来,孩子们就会无条件地围过去的。
就算听话,真的过去了,对方也不会淮备什么有趣的游戏。想做什么?说说看?你想玩什么我们一起玩——问我我也不知道。真希望他们搞清楚,要是知道的话,早就自己玩起来了。
——自己以前明明就是这么想的啊。
令人惊讶的是,就连应该早就习惯的学长姐们到了设施也不会自己采取行动。我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我们自称志工跑来,而设施的职员为了我们这些自己什么都不会的大学生们决定好该做什么,甚至还帮我们分配。
请这位大姐姐念这本书吧。想听故事的小朋友到这边来。想和这几个大哥哥踢足球的小朋友,大家一起到院子去。对了对了,花坛要重新翻土了。我们请几个大姐姐帮忙,愿意帮忙的小朋友到中庭去哦。
我丢脸得好想跑走,但其他团员却好像因为分配到工作而松了一口气。然候喊着大家来这边,一副好像这是自己淮备的企划般很起劲地动起来,等时间到了,再一脸神清气爽地离开。这样的话,一开始就不要说是来和小朋友玩,应该说来帮人家没有要我们帮的忙才对。
志工到底是什么?
我是为了想和那个人一样,才加入志工社团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来到操场一角我们聚往一起的地方,只是把躲避球向半空高高抛起而已。
——你们接得到这颗球吗?发音虽然有点怪怪的,不过是很客气的日语。
第一球没有人动就落地了。但是,第二球、第三球起,孩子们就会主动接起高高抛起的球了,大声喊着跑来跑去,伸长了手,催着他扔下一球。本来远远在一旁的孩子也都跑过来了。
他叫那些看来没事做的大学生志工,
——孩子变多了,请你们也一起来丢球。
红、蓝、黄、绿,好几颗球一起被抛上去。飞得好高的球直接落在我怀里时,我欢声大叫。简直就像得到了什么巨大的宝物。
那时候应该是我失去父亲之后头一次笑。
那个设施里也有躲避球。我想过,在职员指示之前到院子里去,把球丢得高高的,用快活的声音说:有没有人接得住这颗球?可是,我的身体动也不动。也许没有人会过来。我很怕,也很难为情。
本来,他散发出来的能量就和我不一样。他是个有如南国小岛太阳的人。温暖,巨大,一个给人开朗力量的人。
结果,想象他一样行动的自己只停留在想象中,每次我都只是照职员的指示做而已。可是,大概过了三个月吧,有一天,我们这一组出现了一个陌生人。那就是藤重正也。学长姐们以“你终于回来了”来欢迎他。他之前好像是去别的部门救火。
我们平常一行人加上正也立刻前往设施,便发生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事。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到正也身边,喊着来玩来玩,拉着他的手到院子里去。正也也说着“真拿你们没办法”,就和孩子们玩起来了,也没什么,就是普通的踢铁罐。
啊啊,对喔。那个人也曾经跟我们一起踢过铁罐。不知是他的国家也有踢铁罐这种游戏,还是只是他很了解日本而已?我边这么想,边呆呆望着正也和孩子们一起踢铁罐。
这时候正也过来了。他说“你代替我一下,我还答应别的小朋友跟他们一起唱歌。”我点点头,正也也没有交接一下,就进屋了。我看得出留下来的孩f子看到拿着铁罐站起来的我,脸都僵了。
笑啊、笑啊!像那个人一样……
“我要踢萝!踢铁罐我可是很拿手的!”
我从丹田使力大声地说。一直到天黑,我们都在院子里尽情地跑来跑去,临走的时候,我和小朋友们一个个打勾勾,约好下周来教他们玩其他好玩的游戏。小小的手指、细细的手指、粗粗的手指、长长的手指,我一边和好几个孩子打勾勾,一边想起和那个人打勾勾的那一天。
——要保重哦,不要忘了笑容哦。
最后一个孩子的手指头又大又粗。是正也的手指。
“谢谢。你帮了我大忙。不过,大家肯和你玩得那么开心,不是很好吗?”
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个人心里根本不认为是在陪可怜的孩子们玩。只是很喜欢和孩子们一起玩而已。也许,那个人也不认为是在帮助可怜人。而是跟随着自然而然涌现的心意行动?
我错就错在就这样将那个人和正也重齐在一起。正也只是懂得怎么和人相处而已,根本一点也没有那个人的坚强、温暖和宽容的心。
发现怀孕,是在我刚满二十岁、大二那年冬天。
我一点也没有开心这种正面的心情。怎么办?烂透了、伤脑筋、放过我吧、但愿是一场恶梦却又被推进恶梦里爬不出来。我跟正也说了,他很干脆地问我“生下来就好啦。”是吗?这样啊——正当我心情稍微轻松一点的那一瞬间,正也继续这么说:“生下来以后,我偶尔会去看看。”
这家伙是白痴吗!——我的心瞬问冻结。他完全没有责任感可言。麻烦事全都推到我头上,什么叫偶尔会去看看。不过,这时候还算好的。三天后,正也突然说还是不行,把一个装了现金的信封推给我。里面装的钱要当生产费不够,但要用来夹娃娃是绰绰有馀了。正也在牛井店打工,我不相信他有这么多存款。一问之下,原来是他把事情告诉了他母亲,是他母亲帮他淮备的。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可是,我要生。”
“怎么可以……”
“不可以不爱惜生命。这是身为一个人的常识。你不明白这一点,我也不需要你。要生的是我,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我敢这样撂狠话,是因为我相信我母亲会帮我。
对我来说,肚子里的不是孩子,而是生命。在这个国家,结束离开肚子之后的生命要受罚,把肚子里的生命硬拉出来结束掉却没有罚则。不,这跟有没有罚则无关。因为对我而言,一样都是生命。
我因震灾失去了父亲。母亲、我和弟弟都亲眼看到了生命消失的那一瞬问。这样的我,实在无法摧毁一条生命,我相信母亲一定也跟我一样。
我回到家,告诉母亲有了孩子,母亲气疯了,然后哭了。丈夫死了十年,一个女人辛辛苦苦把女儿拉拔到这么大,还送她去上大学,她不但不好好念书,还突然回来说她怀孕了。也难怪母亲会气哭了。
“对方怎么说?有没有说要结婚?怎么是你一个人回来说?一般搞大人家肚子的男人不是都要来下跪赔不是的吗?”
母亲连珠炮般问。我把正也的言行毫不保留地告诉了母亲。
“那种烂人的孩子不必生。快去拿掉。然后好好念书。没办法拿毕业证书和公司的录収通知回来供在你爸爸牌位之前,就不要回来。”
被母亲狠狠划清界线,我默默夺门而出。
母亲叫我拿掉孩子。
父亲四年的大学生活,是他人生中最丰富精彩的日子。为了让孩子也体验这段充实多彩的人生,父亲在我和弟弟出生时就分别帮我们投保了教育基金险。他明明只是个薪水微薄的上班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