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贝尔用力摇头,剩下的那点像蜘蛛网似的头发随之飘飞。“不,他只是运气好,撞上了机会。大城市永远是悲剧的温床,对吧?他这样的怪物能得到进食机会。另外,谁知道呢?像他这样的生物也许能预感到大灾难的到来。也许他就像蚊子,你要知道,蚊子能在几英里外闻到血腥味。我们连他是什么生物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了解他的能力呢?布拉德,放下一段。”
布拉德开始播放视频,出现在屏幕上的男人依然是昂多夫斯基,但他看起来不一样了:更瘦削,比“保罗·弗里曼”年轻,也比在被炸毁的麦克雷迪中学外墙前报道的昂多夫斯基年轻。不过这个男人确实是他,面容有所不同,但脸还是同一张。他手里的麦克风上贴着KTVT这几个字母。三个女人和他站在一起,其中之一别着肯尼迪的竞选徽章,另一个举着一张皱巴巴甚至有点可怜的海报,上面印着“1964年大选全力支持JFK!”。
“我是戴夫·范佩尔特,正在从迪利广场为大家报道。我对面就是得克萨斯州教科书仓库大楼,枪手——”
“暂停一下。”丹说,布拉德暂停播放。丹转向霍莉:“又是他,对不对?”
“对,”霍莉说,“我不确定其他人会怎么看,也不确定空难报道多年后,你再次见到这段影像会怎么想,但这个人肯定是他。我父亲曾经和我说过一件关于汽车的事情,他说不管是福特、雪佛兰还是克莱斯勒,这些车厂都一样,会生产许多型号的汽车。这些型号每年都会改动,但全都来自相同的模板。他……昂多夫斯基……”她说不下去了,只能用手指着屏幕上的黑白画面。她的手在颤抖。
“是的,”丹轻声说,“说得好。他有不同的型号,但来自同一个模板。不过他至少有两个模板,也许还有更多。”
“什么意思?”
“我很快就会说到了,”他的声音愈发沙哑了,于是喝了两口茶润嗓子,“这段报道我是偶然看见的,因为晚间新闻我只看亨特利-布林克利的节目。肯尼迪遇刺后,所有人都投向了沃尔特·克朗凯特,我也不例外,因为CBS报道得最全面。肯尼迪是周五遇刺的,第二天,也就是周六,这段报道就登上了CBS的晚间新闻。这是新闻界称之为背景介绍的那种报道。继续,布拉德,从开头重新播。”
这个年轻的记者身穿难看得可怕的格子呢运动上衣,他开始播报:“我是戴夫·范佩尔特,正在从迪利广场为大家报道。我对面就是得克萨斯州教科书仓库大楼,枪手当时就躲在这栋大楼内,而迪利广场则是约翰·F.肯尼迪,美利坚合众国第三十五任总统昨天遭枪击身亡的地点。我身边分别是格蕾塔·戴森、莫妮卡·凯洛格和胡安妮塔·阿尔瓦雷斯,总统遭枪击时,这三位肯尼迪的支持者就站在我此刻所站的位置。女士们,能说说你们见到了什么吗?戴森小姐?”
“开枪……血……他太可怜了,血从后脑勺淌出来……”格蕾塔·戴森哭得太厉害了,你很难听清她究竟在说什么,不过霍莉觉得这正是采访者的意图。待在家里的观众多半正和她一起掉眼泪,认为她的悲恸代表了他们的哀悼,代表了整个国家的哀悼。但这位记者……
“他在大快朵颐,”她说,“只是假装他很在乎总统的死活而已,可惜装得不太像。”
“完全正确,”丹说,“一旦你知道该从哪个角度看,你就不可能看错了。你看另外两个女人,她们也在哭。妈的,那个周六有无数人在哭,接下来的几周也是一样。你说得对,他在大快朵颐。”
“你认为他知道这件事要发生吗?就像蚊子闻到了鲜血?”
“我不清楚,”丹说,“真的不清楚。”
“我们只知道那年夏天他开始为KTVT电视台工作,”布拉德说,“我找不到他的太多信息,但至少搞清楚了这一点。我是从网上这个电视台的发展历程里找到的,上面说他在1964年春天离开。”
“据我所知,他再次出现是在底特律了,”丹说,“1967年,在当时所称的‘底特律骚乱’或‘第十二街骚乱’期间。事情的起源是警方扫荡一家非正常时间营业的酒吧,也就是所谓‘黑酒吧’,结果骚乱扩大到了全城范围。在此期间共有四十三人丧命,一千两百人受伤。这件事连续五天都上了头条新闻,因为暴力就持续了那么久。这段报道来自另一家独立电视台,被NBC买下,于当天的晚间新闻中播放。布拉德,请继续。”
一名记者站在熊熊燃烧的商店前采访一名满脸鲜血的黑人,黑人难过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说他的干洗店在骚乱中被焚毁,不知道妻子和女儿去了哪里,两人消失在了波及全城的混乱之中。“我失去了一切,”他说,“一切啊。”
这名记者无疑是一名小城市的电视播音员,这次他自称吉姆·埃弗里。他比“保罗·弗里曼”敦实,接近于肥胖,秃顶,而且很矮(被采访者比他高一个头)。不同的型号,相同的模板。隐藏在那张胖脸里的是切特·昂多夫斯基,是保罗·弗里曼,也是戴夫·范佩尔特。
“贝尔先生,你怎么确定这个人是他的?老天在上,你是怎么——”
“是丹,又忘记了?叫我丹。”
“你是怎么确定他们不仅仅是长得像的?”
丹和孙子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微微一笑。霍莉看见了这个短暂的小插曲,再次想道:不同的型号,相同的模板。
“你注意到了走廊里的画像,对吧?”布拉德说,“那是爷爷当警察时的另一份工作,他在那方面有天赋。”
霍莉再次恍然大悟,她转向丹。“你是做嫌疑人速写的,那就是你的另一份警方工作!”
“对,不过我做的可不只是画速写。我画的不是简笔画,而是肖像画。”他想了想,又说,“你听过有些人说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别人的长相吧?大多数人是在吹牛甚至撒谎,但我不是。”老人说得很平淡。霍莉心想,假如这是天赋,那么它就和他的年纪一样大了。也许这份天赋也曾让他忘乎所以,但现在他把它视为生命的一部分了。
“我见过他工作的样子,”布拉德说,“要不是因为关节炎,他现在就可以转过去对着墙,在二十分钟内给你画一张肖像画,所有细节都对得上。至于走廊里的那些画,画上的人都是根据爷爷的肖像画被抓住的罪犯。”
“但是——”她依然在怀疑。
“能记住脸只是破案的一部分,”丹说,“在辨认嫌犯上就没什么用处了,因为实际去抓嫌犯的人并不是我。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霍莉说。她对此感兴趣,是因为丹认出了昂多夫斯基,发现了他是那个怪物的诸多伪装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在她本人从事的调查工作中,她依然在学习新知识。
“目击证人会来找我。在某些案件里,例如劫车或抢劫案,目击证人不止一个。他们向我描述犯罪者,但那就像是盲人摸象。你知道这个故事吧?”
霍莉知道。抓住大象尾巴的盲人说它像藤条,抓住大象鼻子的盲人说它像蟒蛇,抓住大象腿的盲人说它像一棵有年岁的大棕榈树。几个盲人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因此吵了起来。
“每个目击者眼中的罪犯都不太一样,”丹说,“就算只有一名证人,他在不同的时间也会对罪犯有不同的印象。他们会说,哦,不,我弄错了,这张脸太胖了。不,太瘦了。他留着山羊胡。不,是小胡子。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不,我睡觉的时候都还在想,他的眼睛好像是灰色的。”
丹又吸了一大口氧气,看上去比先前更疲惫了,只有紫色眼袋之上的双眼例外。它们异常明亮,炯炯有神。霍莉心想,假如自称昂多夫斯基的怪物见到这双眼睛,他大概也会害怕的。也许他会试图让这双眼睛永远闭上,免得被窥破更多秘密。
“我的职责是看穿各种各样的变化,见到其中的共性。那是我真正的天赋,我就是用它来画画的。我用它画出了这个人的最初几张画像。你看。”
他从轮椅侧面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文件夹递给霍莉。里面有六张薄薄的绘图纸,已经因为过了太久而开始发脆。每张纸上都是一个版本的查尔斯·“切特”·昂多夫斯基。它们不像走廊里的罪犯画像那么栩栩如生,但依然特征鲜明。她在前三张纸上看见了保罗·弗里曼、戴夫·范佩尔特和吉米·埃弗里。
“你是凭记忆画出来的?”她问。
“对。”丹说。和先前一样,他并不得意,只是在陈述事实。“前三张是在我看到吉米·埃弗里后不久画的,在1967年夏天。我做过拷贝,但这些是原件。”
布拉德说:“你要记住那是什么时代,霍莉。爷爷在电视上看见他们的时候,录像机、数字录像机和互联网都还不存在呢。对普通观众来说,你在屏幕上见到画面,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他只能依靠自己的记忆。”
“其他这些呢?”她将另外三张画像如同扑克牌般摊开。三张脸有着不同的发际线、不同的眼睛和嘴巴、不同的皱纹、不同的年龄,但全都是来自同一个模板的不同型号,全都是昂多夫斯基。她能看到这一点是因为她见过了大象,神奇的是丹·贝尔在那么久以前就看到了。他确实是个天才。
他一张一张指着霍莉手里的画像说:“那个是雷金纳德·霍尔德。约翰·利斯特杀死全家人之后,他在新泽西的韦斯特菲尔德现场报道,采访受害者哭泣的朋友和邻居。下一个是哈里·韦尔,勤杂工爱德华·阿拉韦枪杀六人后,他在加州州立大学富尔顿分校报道。血迹还没干,韦尔就赶到现场,开始采访幸存者了。最后一个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
“弗雷德·利伯曼南巴赫,”布拉德说,“芝加哥WKS电视台的记者。他报道了1982年的泰诺下毒案,七名受害者身亡,他采访受害者悲痛的亲友。要是你想看的话,这些录像我全都有。”
“布拉德搜集了大量的录像,我们挖出了切特·昂多夫斯基的十七个化身。”丹说。
“十七个?”霍莉震惊得目瞪口呆。
“这还只是我们知道的呢。没必要一个一个全都看。霍莉,你把前三张画像叠在一起,对着电视看。电视不是灯箱,但也够用了。”她举起三张画像,放在蓝色屏幕前,她知道她会看到什么:同一张脸。
昂多夫斯基的脸。
一名局外人。
12
他们回到楼下,丹·贝尔与其说是坐在升降椅里,不如说是虚弱地倚着升降椅的靠背。他不仅是疲惫,他筋疲力尽了。霍莉不想继续打扰他,但又不得不如此。
丹·贝尔也知道他们还没说完。他请布拉德倒一小杯威士忌给他。
“爷爷,医生说——”
“去他妈的医生和他的道德高地,”丹说,“喝一杯能给我提提神。我们快说完了,你给霍莉看最后……那件东西……然后我就去休息。昨晚我睡了个好觉,今晚我肯定也能睡个好觉。我这是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
但你压在我肩膀上了,霍莉心想。真希望拉尔夫也在这儿,虽然我更希望比尔在我身边。
布拉德给爷爷拿来了一个摩登原始人果冻杯,里面的威士忌只勉强盖住了杯底。丹气呼呼地瞪着果冻杯,但还是一言不发地接了过去。他从轮椅侧面的口袋里取出一个药瓶,拧开专为老年人设计的易开式瓶盖,抖出一粒药,同时把另外五六粒洒在了地上。
“该死,”老人说,“布拉德,去捡起来。”
“我来吧。”霍莉说,她捡起药片。丹把手里那粒药放进嘴里,就着威士忌咽下去。
“爷爷啊,你不该这样吃药。”布拉德说,语气有点弱。
“反正我的葬礼上不会有人说我死得年轻英俊。”丹答道。他在轮椅上重新坐直,面颊看上去有了一点血色。“霍莉,在这点没什么用的威士忌劲头过去前,我还能再跟你聊大概二十分钟,顶多半小时。我知道你还有很多问题,而我们也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咱们尽量长话短说吧。”
“乔尔·利伯曼,”她说,“你从2018年开始去波士顿看的那位精神病学家。”
“他怎么了?”
“你去找他不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发疯了,对吧?”
“当然不是。我去找他的原因和我猜你去看卡尔·莫顿的原因相同,因为他研究怪异的神经官能症患者,他写书,还做演讲。我想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这个收钱听人说话的人,通过他寻找有理由相信难以相信之事的人。霍莉,我在找你,就像你在找我一样。”
是啊,确实如此。就算这样,她心想,我们能够遇见也还是个奇迹。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或者神迹降临。
“尽管莫顿在文章里更改了所有的姓名和地点,但布拉德还是很容易就找到了你。顺便说一句,自称昂多夫斯基的怪物没去得州岩洞做过现场报道,布拉德和我看了所有的新闻镜头。”
“得州岩洞的局外人从不在录像或影片里露面。在一些新闻镜头里,他应该出现在人群中,但里面就是没有他。”霍莉点了点变化多端的昂多夫斯基的画像,说,“这个罪犯却总是出现在电视上。”
“所以他是不同的,”老人说着耸耸肩,“就像家猫和野猫,不一样,但相似——同样的模板,不同的型号。至于你,霍莉,新闻报道里几乎没提到你,就算提到也没说过你叫什么,只说你是一名协助调查的普通市民。”
“我请他们别提到我。”霍莉喃喃道。
“随后我读到了莫顿先生文章中的卡罗琳·H.。我想通过利伯曼先生联系你——我去波士顿见他,那一趟可真是不容易。我知道,就算你没有看清昂多夫斯基的本来面目,等你听完我的故事,也会有足够的理由相信的。利伯曼打电话给那位莫顿医生,然后你就来了。”
有一个问题纠缠着霍莉,让她非常疑惑。她问:“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呢?你已经知道这个怪物很多年了,你在猎捕它——”
“不是猎捕,”丹说,“更合适的说法是追踪,布拉德从2005年前后开始监控互联网。每次发生灾难,发生大规模的枪杀案,我们都会寻找他的身影。是这样吧,布拉德?”
“没错,”布拉德说,“他并不是每次都会出现。他没出现在桑迪胡克小学[3],斯蒂芬·帕多克在拉斯维加斯屠杀演唱会观众时他也不在,但2016年奥兰多出事时,他正在为WFTV电视台工作。脉冲夜店枪击案的第二天,他采访了幸存者。他总是挑选最难过的那些人,那些案发时在现场或是在事件中失去了亲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