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多夫斯基转向镜头。“美国所有民众都会为弗农家的两个孩子祈祷,同时也为阿尔贝·麦克雷迪中学今天到校的每一个学生祈祷。我目前掌握的情况很少,但很快就会得到更多的消息。目前已知爆炸发生于两点十五分左右,也就是一小时前,爆炸相当剧烈,震碎了一英里外的窗户。玻璃……弗雷德,你能拍一下那个松果吗?”
“看,我就觉得那是个松果。”佩特说。他探出身子,眼睛都快贴到电视屏幕上去了。
摄像师弗雷德转动镜头,霍莉在松果的鳞片(或者叶子,天晓得应该叫什么)上看见了碎玻璃碴。有一块玻璃碴上似乎沾着血,但她希望那只是某辆救护车的警灯投射出的错觉。
莱斯特·霍尔特说:“切特,太可怕了。真的,简直恐怖。”
镜头转过来,对准昂多夫斯基。“是啊,确实可怕。眼前的景象非常恐怖。莱斯特,我想去看看能不能……”
一架直升机在街道上降落,机身上有十字架和仁爱医院的标记。螺旋桨卷起强风,扫动了切特·昂多夫斯基的头发,他在噪声中提高嗓门。
“我去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这起爆炸案太可怕了,一场可怕的悲剧!画面切回你在纽约的演播室!”
莱斯特·霍尔特回到屏幕前,显得心神不安。“注意安全,切特。观众朋友们,接下来继续播放原定节目,但我们会在手机的NBC[5]突发新闻应用里持续推送最新进展——”
霍莉用遥控器关掉电视。她失去了对虚拟法庭的胃口,至少今天是看不下去了。她不停地想到黄马甲怀里的那个瘫软身影,掉了一只鞋,穿着一只鞋,她心想。嘟嘟嘀嘀嘟嘟嘀,我的儿子小约翰。霍莉今晚能鼓起勇气看新闻吗?她觉得她会看的。她不想看,但又不可能忍住不看,她必须知道有多少人伤亡,其中又有多少是儿童。
佩特抓住她的手,吓了她一跳。通常情况下,她并不喜欢被人触碰,但此时此刻,她的手被他抓在手里,感觉还不错。
“我希望你能记住一点。”佩特说。
她转向他,佩特表情严肃。
“你和比尔阻止的事情比这次可怕一万倍,”他说,“布拉迪·哈茨菲尔德那个该死的疯子,他本来会在摇滚演唱会上炸死几百人,甚至上千人。”
“还有杰罗姆,”她低声说,“杰罗姆也在。”
“对。你、比尔和杰罗姆,三个火枪手。那是你们能够阻止的事情,你们也做到了。但阻止这件事——”佩特朝电视摆摆头,“那是其他人的职责所在。”
3
七点钟,霍莉还在办公室里,整理根本不需要她处理的收据。六点半的时候,她抵挡住了诱惑,没有打开办公室的电视看莱斯特·霍尔特播报新闻。那天上午,她本来想吃一顿周先生的精致素食外卖,还打算吃饭的时候看一会儿《美丽的毒药》。那是一部1968年的惊悚片,比较小众,主角是安东尼·帕金斯和塔斯黛·韦尔德。但是今晚她不想要任何毒药,无论美丽与否。宾夕法尼亚州的新闻已经让她中了毒,她未必能够一直抵抗诱惑,不打开电视看CNN新闻。然而看新闻的结果肯定是辗转反侧,一直到凌晨两三点都无法入眠。
生活在媒体无处不在的二十一世纪,霍莉和大多数人一样,已经习惯于男性(诉诸暴力的人依然以男性为主)以阴魂不散的宗教或政治之名彼此伤害,但那所城郊中学的爆炸案更类似于险些在中西部文化与艺术中心发生的事情:布拉迪·哈茨菲尔德企图炸死几千名少男少女。同时,这场爆炸案也与市民中心的惨案很相似:布拉迪驾驶一辆奔驰轿车,无情地碾轧找工作的人群,害死了……她不记得遇难者的数量了,因为她不想记住。
正在收拾文件的时候(她终究还是要回家的),她再次听见了电梯声。她竖起耳朵听着,也许电梯会经过五楼,继续往上走,但电梯停下了。可能是杰罗姆,但她还是拉开办公桌的第二个抽屉,握住了里面的罐子。罐子上有两个按钮,一个能发出足以震破耳膜的啸叫声,另一个能喷出辣椒喷雾。
就是杰罗姆。她松开入侵卫士,关上抽屉。她惊叹于(他从哈佛回来后,她已经惊叹过好多次)他变得多么高大和英俊,她不喜欢他嘴巴四周的毛发,也就是他所说的“山羊胡”,但也从没说过叫他刮掉之类的话。他平时的步伐很有精神,今晚却软绵绵的。他随口对她说了声“哟,霍莉莓莉”,然后一屁股坐进在办公时间只有客户才能坐的椅子。
平时她会斥责他,说清楚她有多么讨厌那个幼稚的外号(他们总是一来一回地说这两句话),但今晚她没这么说。他们是朋友,她这个人永远也不可能有很多朋友,因此她会尽其所能善待每一个朋友。“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开了很久的车。看到那所学校的新闻了吗?卫星广播上说的都是这个。”
“电视上播突发新闻的时候我正在看约翰·劳,之后就不敢看相关报道了。情况很严重?”
“他们说已经找到了二十七具尸体,其中二十三人是十二到十四岁的儿童,但数字还会上升。还有好几个孩子和两名教师没查到下落,另外有十二三人伤情严重。情况比帕克兰那次更惨烈。你是不是想到了布拉迪·哈茨菲尔德?”
“当然。”
“唉,我也是。我尽量不去想这些,不去想布拉迪在市民中心搞的那次惨案,还有要是咱们稍微慢个几分钟,他就会在‘此时此地’演唱会上搞出来的事情。我尽量不去想,对自己说那次咱们胜利了,因为每次我的脑子一转过去,就会感到心惊肉跳。”
霍莉很清楚心惊肉跳是什么感觉,她经常会有那种时刻。
杰罗姆用一只手慢慢抚摸自己的面颊,她在一片寂静中听见唰唰的声音,那是他的手指擦过今天刚长出来的胡楂。“我在哈佛上大二的时候选了一门哲学课,有没有和你说过?”
霍莉摇摇头。
“那门课叫——”杰罗姆用左右手各两根手指比引号,“‘恶之谜题’。我们在课程中探讨了所谓内在恶与外在恶的概念,我们还……霍莉,你还好吗?”
“嗯,还好。”她说。她确实还好……但听见杰罗姆说到外在恶,她的大脑立刻想到了她和拉尔夫一直追踪到老巢才找到的那个怪物。这个怪物有许多名字和许多面孔,但在霍莉的心中,他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局外人”,而这个局外人就是邪恶的化身。她一直没有告诉过杰罗姆,在名为“马里斯维尔”的洞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估计杰罗姆知道那里发生了某些非常恐怖的事情,比报纸上说的要可怕得多。
他犹豫不决地看着她。“继续讲吧,”她说,“我觉得非常有意思。”这是实话。
“嗯……全班一致同意,假如你相信外在善的存在,那就必然也有外在恶……”
“外在善,也就是上帝。”霍莉说。
“对。而假如有外在恶,那么你就可以相信,世界上确实有恶魔,驱魔是有效的应对方式,也确实存在邪灵——”
“鬼魂。”霍莉说。
“是的。更不用说确实有效的诅咒,还有女巫、阴魂附体和天晓得其他什么了。但是在大学里,这些东西只会让人们笑得前仰后合,上帝他老人家来了都会被嘲笑得落荒而逃。”
“或者她老人家。”霍莉认真地补充道。
“对,随便你,如果上帝不存在,我觉得用什么代词也就不重要了。根据以上推论,世界上只有内在恶,也就是道德方面的问题。打死自家孩子的父母、布拉迪·哈茨菲尔德这样的连环杀手、种族清洗、大屠杀、9·11、无差别枪击,以及恐怖袭击——就像今天这次。”
“他们是这么说的吗?”霍莉问,“这是一场恐怖袭击?也许是ISIS干的?”
“他们是这么猜测的,但还没有人出来宣布对事件负责。”
他的另一只手也放在了面颊上,发出唰唰摩擦的声音。杰罗姆的眼睛里是不是有泪光?她觉得是有的。要是他哭出来,她也会哭,她不可能忍住。悲伤可以传染,这是不是很惹人烦?
“但你要明白,霍莉,关于内在恶和外在恶,我不认为它们有任何区别。你觉得呢?”
她思考了一下她知道的一切,还有她和这个年轻人、和比尔、和拉尔夫·安德森一起经历过的一切。“是的,”她说,“我也不认为它们有区别。”
“我认为恶意是一只鸟,”杰罗姆说,“一只大鸟,浑身肮脏,有着霜灰色的羽毛。它飞到这儿来,飞到那儿去,无处不在。它飞进布拉迪·哈茨菲尔德的脑袋,飞进在拉斯维加斯枪杀了好多人的那家伙的脑袋。埃里克·哈里斯和迪伦·克莱博尔德[6],他们有那只鸟,希特勒和波尔布特也一样。它飞进他们的脑袋,等湿活儿[7]干完了,它就重新飞走。我很想抓住那只鸟。”他攥紧拳头,望着她——没错,他的眼睛里有泪水。“抓住它,拧断它该死的脖子。”
霍莉从写字台里走出来,蹲在杰罗姆身旁,张开双臂拥抱他。他坐在椅子里,因此这个拥抱很笨拙,但依然有效。大坝崩溃了,他贴着霍莉的面颊开口,她感觉到他的胡楂扎着她。
“那条狗死了。”
“什么?”他在啜泣,霍莉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幸运。那条金毛狗。偷狗的杂种拿不到赎金,就划开它的肚子,把它扔进了排水沟。有人看见了它,当时它还有一口气。它被送进扬斯敦的埃伯特兽医院,在那儿只活了半个小时,他们也帮不到它什么了。看来它并不怎么幸运,对吧?”
“没事的。”霍莉轻拍他的后背。现在她也开始流泪了,她能感觉到鼻涕从鼻孔里淌了出来,真糟糕。“没事的,杰罗姆,没关系的。”
“当然有关系,你知道有关系的。”他向后坐起来,看着她,泪水在他脸上反光,山羊胡被打湿了。“划开那么一条好狗的肚子,把它扔进排水沟,内脏都流到外面来了,你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霍莉知道,但摇了摇头。
“那只鸟飞走了,”他用袖管擦眼睛,“现在它钻进了另一个人的脑袋,开心得不得了,而咱们只能默默接受这样的结果。”
4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霍莉终于放下她打算读的那本书,打开了电视。她看了一眼CNN的播音员,受不了他们的唠叨,她想看的是实打实的新闻。她转到NBC,画面是一张图,配着紧张的音乐,图里的文字是“特别报道:宾夕法尼亚惨剧,安德烈娅·米切尔在纽约为您播报”。她一上来就先告诉美国人民,总统在推特上发表了他的“思念和祈祷”,每一起这样的恐怖事件过后,无论是在帕尔斯、拉斯维加斯还是帕克兰,他都会来这么一场表演。毫无意义的废话过后,播音员开始念最新的伤亡数字:三十一死,七十三伤(天哪,这么多),九人情况危重。要是杰罗姆没说错的话,这意味着伤情严重者至少有三人不治身亡。
“两个恐怖主义组织声称为爆炸案负责,分别是胡塞武装组织和泰米尔猛虎组织,”米切尔说,“但国防部的相关人士称两者的宣告均不可信。他们倾向于认为爆炸案是一起独狼式袭击,与蒂莫西·麦克维的行为类似,他于1995年单独策划了俄克拉何马州的联邦大厦爆炸案,夺去了一百六十八人的生命。”
但这次的受害者以儿童为主,霍莉心想。为了信仰、意识形态或这两者皆有而杀害儿童,做出这种事的人连下地狱都算是便宜他们了。她想到杰罗姆说的霜灰色的鸟。
“运送炸弹的人是一名男性,他在按门铃时被一台安保摄像头拍下了相貌,”米切尔继续道,“我们将在接下来的三十秒内展示他的照片,请各位观众仔细观察。假如你们认出了他,请立刻拨打屏幕上方的号码,为了将他逮捕并绳之以法,警方为能够提供线索的公众提供了二十万美元的赏金。”
照片出现在屏幕上。这是一张彩色照片,非常清晰,但拍摄角度不太理想,因为摄像头安装在大门上方,而那个男人直视前方,不过已经算是很不错了。霍莉坐了起来,她令人敬佩的职业技能开始苏醒。这些技能一部分是天赋,另一部分是她和比尔·霍奇斯共事时学到的。这个男人有可能是一名晒黑了的白人(在这个季节不太可能,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有可能是肤色较浅的拉丁裔或中东裔,也有可能化了妆。霍莉倾向于认为他是化过妆的白人,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他戴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黑色的小胡子剪得整整齐齐,同样黑的头发剃得很短。她能看见头发是因为他没戴帽子,假如他戴了帽子,他的大半张脸就会被遮住。胆大包天的王八蛋,霍莉心想。他知道有监控摄像头,知道自己肯定会被拍到,但他不在乎。
“不,不是王八蛋。”她依然盯着画面。她要记住他所有的特征,不是因为她接了这个案子,而是因为她天性如此。“他是狗娘养的,这就是他这个人。”
画面切回安德烈娅·米切尔。“假如你认识他,请立刻拨打屏幕上方的号码。现在我们把画面转到麦克雷迪中学和我们在现场的工作人员。切特,你能听见吗?”
他能听见,他站在摄像机打出的一圈强光中。还有更多道强光照着中学受损严重的侧墙,一块块散落的砖头投下锐利的黑影。发电机在咆哮,穿制服的人们跑来跑去,有的在喊叫,有的对着麦克风说话。霍莉看见一些人的夹克衫上印着FBI,另一些则印着ATF[8]。有一组人身穿白色特卫强[9]防护服,黄色的犯罪现场胶带随风飘飞。现场有一种有序的混乱感,至少霍莉希望场面已经受到控制。肯定有人在现场指挥,画面左侧的远处有一辆沃伦贝格房车,指挥者也许就在那辆车里。
莱斯特·霍尔特多半已经回家了,说不定他正身穿睡衣和拖鞋看着这一幕,但切特·昂多夫斯基还在现场。昂多夫斯基就像劲量电池的那只兔子[10],而霍莉能理解他。这很可能是他这辈子有机会报道的最大新闻了,他几乎从一开始就赶到了现场,此刻他当然要竭尽全力跟进。他依然穿着那件正装外套,他赶往现场的时候这么穿应该还算暖和,但这会儿气温肯定下降得很厉害了。她能看见他呼出的白气,她确定他在瑟瑟发抖。
给他找件暖和点的衣服吧,老天在上,霍莉心想。风雪衣,套头运动衫都行。
那件上衣反正也要扔掉了。它沾满了砖块的碎屑,袖子和口袋还撕破了好几处。昂多夫斯基拿着麦克风的手上也沾着砖块的粉尘,不,还有其他的东西。血?霍莉认为就是血。他的面颊上也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