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断地在我们的谈话间插入热吻和爱抚,以巧妙的手法诱我说出抗暴的详细计划,我终于确定了她是间谍。这女人是总统派来的间谍,她利用她那魔鬼似的魅力来挑逗我,按照总统的指令追查我们全部的秘密。如今,同志们的性命已完全掌握在她的手里,如果这女人能活着离开房间,那么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们这批人便会被一网打尽。但我却无法理智地辨明是非,因为我太爱她了,那燃烧的情欲是怎样地剧烈和令人苦恼,我实在无法言喻,疯狂的爱情并不可喜,因为它凌驾在一切快乐和希望之上,反变成无限的痛苦,这不正和信徒对上帝着迷一样吗?我当时也对自己说过,无论怎样都不准她活着走出房间,而且若不赶快下手,便一定会丧失掉杀死她的勇气。
“‘我要睡了。’她说。
“‘好,你睡吧。’我回答。
“‘亲爱的,你也睡吧。’这是从她口里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她那亮得像夜光似的眸子被略微湿润的眼皮盖上了,而我也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十分正常,是的,她已经入睡了。我爱她,我一想到她在被杀时的痛苦就难过得要发疯,但她是一名间谍,我的理智在命令我不能饶过她。我不愿意将就要发生的事告诉她,我不愿目睹她害怕的情景,不过很奇怪的是,她虽然想出卖我,我却一点也不恨她,我没有憎恶她的想法,只感到灵魂被黑暗所蒙蔽,只怜念着这可怜的女人,于是我忍不住哭了。当时我的左手被她压在身体下,我小心地抽出手来,用右手撑起身体,她的睡容很美。我用刀狠心地刺入她的咽喉,然后立刻转开视线,但我已看到她睁开眼睛,从梦乡中转入死境。”
墨西哥人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痴痴地看着面前尚未掀开的四张扑克牌,又皱紧眉头说道:“既然占卜会很清楚地暗示我,我又为什么不接受警告呢?因此我不敢看这些不可理喻的东西,请你帮忙我把它们收拾起来,放在一边,好不好?”
他说着猛然摔下手里握着的牌。
“我没有什么信仰,但我为她做了弥撒。”他颓然靠上枕头,卷了一根烟,燃着后喷出浓浓的一大口,然后漫不经心地问:“我听上校说你是一个作家,你写过些什么?”
“小说。”阿圣顿回答。
“是不是侦探小说。”
“不是。”
“为什么不是?我只爱读侦探小说,如果我是作家,我就只写侦探小说。”
“那很难写,因为必须凭空捏造很多情节。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很想尝试一下,写些关于谋杀的东西,但除了安排天衣无缝的杀人过程之外,我还要设想凶嫌所留下的犯罪证据,这实在使我头痛得很。此外,按照侦探小说的惯例,在结尾时不外是揭穿谜底,凶手接受法律制裁,这也乏味极了。”
但墨西哥人却接下去说:“倘使谋杀方式像你所想象的那样的话,你要寻找犯罪的证据,就必须先查出凶手谋杀的动机,找到了动机,以前所遗漏的证据便真相大白了,如果查不出动机,纵然握有凶手无法否认的证据,你也无法判他的罪。比如说吧,假定那是一个有月光的晚上,在一条悄无人迹的道路上,你靠近一名男子身边,用刀戳进他的心脏,又有谁能证明你是凶手呢?但如果那男人是你妻子的情夫,或是你的兄弟,是欺骗你、侮辱你的人,那么即使是一张纸条,一根绳索,或是在无意中说漏了的一句话,都会变成把你送上绞刑台的证据。他被谋害时你在何处?在你干了这件勾当的前后,碰过你的人有没有十二个?如果那男人是和你完全陌生的人,你便不会存有嫌疑了。这就好像是19世纪末期,伦敦市民谈之色变、做过一连串谋杀案的杀人魔杰克一样,他没有在谋杀现场留下一点可疑的线索,因此他才可以逍遥于法外,你说对不对?”
虽然墨西哥人说得头头是道,但阿圣顿却觉得有必要转移话题了,因为两人预定在罗马分手,至于日后的行踪则应该互相告诉对方,墨西哥人将去往布林迪西,阿圣顿则依照原计划去那不勒斯。他准备住在那里的美鲁法斯特旅馆,这家旅馆是码头附近的二流大旅馆,里面的顾客大部分是做生意的人和老实的旅行者。若将军有紧要事情,最好不必通过看门人,而是直接去他的房间,因此阿圣顿认为把自己的房间号码告诉对方比较妥当。当火车在途中过站停留时,阿圣顿就在车站附近的店铺里买来信封,请将军亲笔写好自己的住址和姓名,然后等阿圣顿决定房间后,立刻将房间号码的便条放入信封投寄。墨西哥人听完这番安排后不由得摊开手耸耸肩,边写边说道:“照我的作风,绝对没有危险,也不必做这种好像儿戏一般的玩意儿,因为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使你牵涉在内,请你大可放心。”
“我不太适应这项工作,”阿圣顿说,“我只能遵守上校的指示,而且我对必须知道的以外的事情,一点儿也没有兴趣。”
“你说得很对,为了预防万一,需要采取必要的手段。我可能会卷入到一场纠纷里,也许会被视为政治犯而遭到严厉的处置,但意大利迟早会参加联盟国,到了那时候,我就会被释放。我已多方面考虑过应付的方法,对于我们任务的结果,你不必操心,希望你怀着好像在泰晤士河畔散步的那种悠然心情才好。”
两个人终于分手了,阿圣顿坐上开往那不勒斯的火车,心里的负担顿时减轻了许多。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清爽的空气,把热衷于吹牛、毫无道理、处处使人汗毛倒竖的墨西哥人抛诸脑后,这种兴奋他以前从未体验过。墨西哥人前往布林迪西会见东司坦基尼·安得烈阿利,若他对阿圣顿所说的话有一半是真的,那么阿圣顿可要庆幸自己不是将军了。这位希腊人到底属于哪一类型?他将密藏机密文件和危险情报渡过蓝色的亚得里亚海,一步一步接近敌方埋伏的圈套,而他永远预料不到等待他的将会是血腥阴谋,阿圣顿想到这里,自心底打了一个寒战。这些战争的附属物和数不尽的仇恨,都让它去吧。那些以为带上小羊皮手套就能作战的人,脑筋一定是大有问题的。


第六章 希腊人
阿圣顿在那不勒斯订好旅馆和房间之后,用正楷书写了房间的号码寄给光头墨西哥人,然后就前往英国领事馆,因为R上校指示要以领事馆为联络处,有重要的信件一律寄往领事馆,领事馆里的人员也都知道阿圣顿会来,一切早已准备就绪。从领事馆出来后,阿圣顿决定暂时把事情抛诸脑后,先痛痛快快地在这里玩一阵子再说。
此时正值盛春季节,南方的那不勒斯阳光温暖,大小街巷里都充满了繁华、欢欣的朝气。阿圣顿对那不勒斯非常熟悉,热闹的圣·斐迪南广场和有雄伟教堂的普里毕斯·里多广场触发了他的怀古心情,希阿依亚滨海路也仍旧保存着昔日杂乱的风光。他伫立在城市的一角,欣赏对面一条陡坡形式的窄路,窄路附近矗立着许多高耸的房屋,房子之间横贯着难以数计的绳索,晾晒在绳子上的衣服,好像万国旗一样在迎风招展。他再走到海边,遥望卡普里岛,又沿着海湾漫步,这一带到处都是旧式的住宅,他年轻时曾在这一带玩过一段时间,往日的回忆不由得涌上心头,使他感慨万千。他坐在由瘦瘠小马拖曳的马车里,经过石子道路,回到那里纳柯,选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叫了一瓶综合饮料,四下张望,看着来往的行人指手画脚地在交谈,又从他们的相貌推测每个人的性格和职业,时间便这样溜了过去。
阿圣顿在稀奇古怪、乱糟糟但晴朗的街道上消磨了三天,由于太过清闲,溜达便成为他唯一的大事。他既不像旅行者那样去寻幽探胜,也不像作家那样四处采访有关写作的生活资料,反而像流浪汉似的到处闲荡,这对他而言是爽心惬意的事,因为在太阳下山时,到处都具有音乐旋律般的文章资料,与人相处,更会不期而然地在心中幻化出对方的素描。他也多次去逛美术馆,因为那里的小阿格里帕娜肖像对他有巨大的吸引力,让他一直以来都难以忘怀;他还利用这个机会顺路参观了画廊,每在恋恋难舍地离去后,他才知道自己是有多么喜爱提香和勃鲁盖尔的画;他也像从前一样去膜拜了兰利亚达教堂,虽然这座教堂里优雅、明快的装饰略微带有冒渎宗教的意味,但它的结构及气氛,仍然弥漫着宗教式的狂热。
第四天清晨,阿圣顿起床沐浴。就在他刚刚爬出澡盆,准备擦干身体时,他听到房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什么人?”阿圣顿大声问道。
“别紧张,是我。”
“哦,是你,墨西哥人!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
墨西哥人换了一顶黑色假发,修剪得很短,宛如帽子那样紧紧地戴在他头上,因为这缘故,他的面容变得古里古怪,和以前迥然不同。他穿着一身皱不成形的灰色旧西装,急促地说:“他正在刮胡子,非马上赶去不可。”
阿圣顿立刻觉得自己的脸也因亢奋而涨红了。
“已经找到他啦?”
“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因为那艘船上只有一个希腊人。船一靠岸,我进入船舱,查问有没有一位从比里夫斯上船,叫作约翰·里欧柯力典斯的人,若他没有上船的话,我就会有很大的麻烦,当然这是对安得烈阿利而言,结果我知道了他用的假名是罗勃鲁特斯。我和他一齐上岸,你想知道他上岸后头一桩做的什么事吗?我告诉你,他要到理发店去刮胡子!你对这有什么看法?”
“那有什么稀奇,谁都要刮胡子的。”
“我却不这么想。他考虑得很周到,所以他必须化装,对德国人的这套功夫我一向非常钦佩。不过无论怎样,他也并不寄望于好运临头,至于他预先捏造的那一篇合情合理的借口,我以后再对你详细说明。”
“为了这缘故,你也化装成这个样子?”
“是啊,这顶假发一戴,人不是变得完全不同了吗?”
“刚才我一点也认不出是你。”
“办事愈谨慎愈好。我和他已结为知交了,我们必须在布林迪西待一天,他不懂意大利语,有了我,他真是高兴极了。我们住在一块儿,现在我已将他安置在这家旅馆里,明天他要去罗马,我势必会把他盯紧,一点儿也不放松,以防他逃走。他想游览那不勒斯,我对他说,凡是值得一看的地方,我都可以做他的向导。”
“他为什么不今天去罗马?”
“我也存有这点疑问,不过,他自称是靠战争发了一笔横财的希腊人,而他本来拥有的两艘近海汽船最近才脱手,他早就打算携带一笔钱到巴黎去寻欢作乐一番,如今才如愿以偿,这就是他旅行的最大目的。他沉默寡言,我曾用尽各种方法诱使他泄露口风,仍没有套出蛛丝马迹。我自称西班牙人,为了购买军需品,必须亲往土耳其联络,途经布林迪西,看样子他对这些谎言倒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但却始终守口如瓶。我觉得如果太过于勉强对方反而容易露出破绽,所以只好暂时忍耐,不过我已经知道,他把重要的文件都藏在身上。”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发觉他不太留意自己的行李箱,并且他常常抚摸腹部,我想机密文件就装在他的背心或皮带里头。”
“你为什么带他住进这家旅馆?”
“我认为这样比较方便,必要时可以马上搜查他的随身行李。”
“你是不是也准备住在这儿?”
“不,我不会傻到这种程度,我已对账房先生说过不订房间,因为今晚要搭夜车去罗马。我们约定十五分钟后在理发厅门口会面,我这就要走。”
“原来如此。”
“今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也许我有和你碰面的必要。”
阿圣顿凝视了光头墨西哥人一下,然后侧过脸去,蹙着眉头说道:“晚上我会在房间里。”
“好,对不起,麻烦你看一下走廊里有没有人?”
阿圣顿打开房门,其实在这种季节,旅馆里经常是寂然无人的,就是在那不勒斯城中,也几乎看不见外国游客的影子,这是旅馆和店铺的淡季。
“没有人,你可以走了。”阿圣顿说。
于是光头墨西哥人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阿圣顿则关上房门,刮净胡子,慢条斯理地换好衣服。当他走出旅馆时,朝阳已灿烂地照耀着广场了,过路人和瘦马拉驶的旧车还是和几天前一样,但是阿圣顿看到这些情景却感到神智沮丧,一时竟然忘记了快乐是什么滋味。一如往昔,他先去了一趟领事馆,查问有没有给他的电报或信件,结果什么也没有。他再跑到库克旅行社询问开往罗马的火车时刻——除了半夜有一班外,明天早上五点钟还有一班。他急着想及早完成任务,然而墨西哥人究竟如何安排,他却毫无所知。假使墨西哥人确实要去古巴,照理说应该采取先到西班牙去的这一个快捷方式才对,因此阿圣顿也记下了旅行社布告栏上列出的明天从那不勒斯直达巴塞罗那的汽船时间表。
很显然,阿圣顿已对那不勒斯厌烦了,走路时,猛烈的阳光晒得人头昏目眩,满街灰尘,噪声来自四面八方,震耳欲聋,他只好去那里纳柯痛饮了一杯,观赏了一部午场的电影,然后才打道回旅馆。
阿圣顿一进旅馆便找来经理,告诉他明早就要走,并付清了一切费用,把密码册和一两本书籍放进公文包,其余行李则托旅馆的伙计送去车站。阿圣顿返回房间,枯坐着等待光头墨西哥人。他发现自己又变得很神经质,虽然拿起书想好好地阅读一番,但却愈读愈觉得索然无味,便换另外一本书,但还是觉得心烦意乱,根本不知书上所云何事。他看看壁钟,实在还早得很,只好再取出一本书,决心这次非强制自己读完三十页不可,并且发誓不再看表。他虽然在一页一页地仔细阅读,不过书上的内容是什么,他仍旧全然不知。阿圣顿不由自主地偷瞥了一下壁钟,才十点三十分,那光头墨西哥人此刻在何处?在做什么?他会不会把事情搞砸了?如果真被他不幸言中,岂不糟透?阿圣顿关闭窗户,放下窗帘,认为这样或许有助于镇静。他继续不断地吸烟,到十一点十五分时,即使是突然想起的一桩小事,也会使他的心猛然跳动不已,他受着好奇心的驱使,自己测量自己的脉搏,结果脉搏却又完全正常。暖和的夜晚,房内气温很高,但他的手脚却是冰冷的,尤其是在想到平日所认为的乏味的情形时,他心里就加倍地烦乱起来。他又想到,自己身为作家,依然难免要涉及谋杀和死亡的问题,因此他的意识在不知不觉中已徘徊在《罪与罚》所描述的那种极端恐惧中,他试图推开浮现在眼前的谋杀场面,但那些东西却死缠着他,吓唬他。阿圣顿索性把书放在膝上,怔怔地望向墙上糊着的、已变得肮脏的褐色玫瑰图案壁纸,盘算着在那不勒斯杀了人应如何处理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