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导中的“前警部的证词”有诸多疑点,当时兽医做出的判断也不见得完全正确。想来想去,佑树认为“幽世岛野兽事件”最合理的真相,还是岛上的狗啃噬了笹仓的遗体。
拍摄完墓园的全景,佑树着手清理每一座墓碑上的藤蔓及杂草,试着找出三云英子的坟墓。这是为了拍摄三云扫墓的画面,可说是此次出外景最重要的部分。
然而,清理工作远比想像中困难。
许多墓碑上都缠绕着无法徒手扯断的粗大植物,加上墓碑本身布满泥土及尘埃,难以辨识上头的文字。
尝试了数分钟之后,佑树对三云及西城说道:
“看来得使用一些工具才行,先解散吧。你们回公民馆休息,等我找到英子女士的墓碑,会再通知你们。”
佑树早料会有这种情况,因此行李中备有一把折叠式的小型万用镰刀,以及一柄刷子。取来这两样工具,应该能够在三十分钟内找到三云英子的坟墓。
石碑内容涉及谜底,故保留原文。目前可知的意思大致为“黄×虫 遭×排挤的 ××枚 在其心脏处 蕴含着真理”。
指近代日本官方认定的标准国语。
日本政府在二战后颁布的新假名使用规则,例如“ゐ”转换成“い”、“ゑ”转为“え”等等。
一种附盖子的厚铁锅。
续木菜穗子的遗书及新闻报导
〔续木菜穗子的遗书〕
爸爸,如果你看见这封信,代表我已离开人世……真是糟糕的开场白,但我就是这样的个性,让我继续说下去吧。
我认识一个大学的学姊,她是值得信任的人,所以我打算把这封信交给她,并且拜托她“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就把这封信寄出去”。我会告诉她“这是一封写给父亲的感谢信”,以她的为人,应该不会拆信偷看。
该从哪一件事说起呢……遇上这种情况,还是遵照爸爸从小的教诲,开门见山地说吧。
现在,我有生命危险。
一般情况下,要说服爸爸相信恐怕很难,但爸爸读着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死去,所以我想爸爸应该会相信才对。
有人想杀害我。理由非常单纯,单纯到让我想掉泪。因为我试图揭发某些人的罪状,却失败了。
在我实际采取行动之前,他们一直拼命要说服我。如今他们什么也不做,维持着暴风雨前的宁静,这代表接下来该轮到我遇害了。
除了我之外,我希望不要再有人为此牺牲。
为了避免牵连无辜,我打算继续佯装若无其事,就算是在爸爸的面前也一样。
只要我这么做,他们就会认为我这个人既愚蠢又迟钝,连命在旦夕也不知道。想保住性命,最好的做法就是让他们相信,我没有把他们的事告诉任何人。
在电视台工作,是我从小的梦想。我自认是幸福的,至少我实现了这个梦想。
只是,在这个职场上,霸凌、职权骚扰及性骚扰几乎是家常便饭,我早已无法分辨哪些行为算是骚扰。在这种环境待久了,正常人的感受会逐渐麻痹。
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我一进公司,马上受到那两个“台风眼”的青睐。那就是J电视台的制作人木京,以及J制作公司的导播海野。
我不曾成为那两个人霸凌或骚扰的对象,当然,这是他们自己的决定,无关我的个人意志。明明有好几个职员因受到他们的霸凌及骚扰而自杀,J电视台内却没人敢出面指责。
我就是身在这么一个疯狂的世界。
我实在没办法忍受这样的环境,好几次想要辞职,可是参与电视节目制作带给我相当大的成就感,而且一旦我离开,我担心那两个人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为了尽量减少木京与海野对他人的伤害,能做的事我几乎都做了。明知这只是自我安慰,我还是尽力帮助那些受到伤害的人,防止有人成为那两个人怒火下的牺牲者……总之,在那段日子里,我可说是使出浑身解数。
然而,一个月前的那次国外出差,为这样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变化。
我和那两个人一同参加东南亚某地方都市的电影节。我到了那边之后,曾打电话给爸爸,所以爸爸也知道这件事,对吧?
那次出差,古家经纪公司的古家社长也来了,他是木京的朋友。没有安排行程的那一天,木京与古家居然一起召妓……而且他们还对那名女子施暴,最后将她杀死了。
两人想偷偷弃尸,不巧被住在同一家旅馆的我和海野撞见。我亲眼看见遗体的脸上有不知遭什么凶器连续殴打的伤痕,脖子上还有明显的掌印。
下手勒死女子的似乎是古家,他看起来很害怕,嘴里念着“不小心又干了这种事”、“脖子上的掌印不晓得会不会被验出指纹”什么的。
我当时就想报警,海野却对那两个人百依百顺,甚至帮忙弃尸。出发之前,怕我做出不利于他们的行动,他们将我绑在床上。
听着三人的对话,从前似乎他们也曾在国外对刚认识不久的两名女子下安眠药。不难想像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产生药效的时间每个人不太一样,当时其中一名女子先睡着了,另一名女子察觉不对劲,在安眠药发挥效果之前,她大声呼救,拼命挣扎,打伤了海野的头部。
然而,女性的抵抗能力毕竟有限。古家一时惊慌,竟痛下杀手,将她勒死了。
……结果,我被绑在床上整整六小时。
我以为他们要杀我,全身不停发抖。直到现在,我仍经常梦见自己被绑在床上。最让我感到害怕的是,三人弃尸的过程看起来驾轻就熟,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那三人弃尸回来,威胁我不准泄密。我真的好害怕,只能选择答应,跟着他们回到日本。
回国之后,海野几乎每天都来我住的公寓。
为了逼我保守秘密,海野用尽各种手段,有时恐吓我,有时安抚我,有时承诺提拔我。每次他找上门,我总是表示绝对不会说出去,但他似乎不相信。
有一天,他突然拿出大麻劝我抽,说什么心情会变得轻松。
海野自称有抽大麻的习惯,木京和古家掌握这个把柄,所以他只好对两人百依百顺,不敢违抗。海野还说,他和我一样,是遭到威胁的一方。
但我知道海野在说谎。因为他有时候会提到如何杀死一个人之后,再伪装成自杀的样子,或是布置成车祸意外,不留下任何证据。当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兴奋。
我表面上完全服从,私底下却计划揭发他们的恶行恶状。
由于这件事发生在国外,日本的警察应该没办法处理,而且很有可能不会相信我,所以我决定诉诸媒体。当时,由于工作的关系,我认识一个T报社的女记者,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她,约好要偷偷见面。
没想到,这是个错误的判断。
那个女记者态度友善,其实与木京是一丘之貉。连我和她结识,也是木京刻意安排,目的是要测试我会不会揭发他们的恶行。
海野得知我的背叛,意外地没生气,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他只是这么对我说:
……你真傻,居然不知道每一家出版社及报社的高层都有我们的人。
当时海野脸上的笑容,跟他描述如何杀人并掩饰罪行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看到那副表情,我就知道自己是非死不可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不要再增加任何受害者。
最后,我想拜托爸爸一件事。读完这封信之后,立刻烧掉,别让妈妈看见。
我写这封信的目的,并不是想揭发那三个人的罪行。我从失败中学到一个教训,那就是不管向谁告发,都会遭到隐蔽。
其实,我很烦恼,不知是否该写这封信。
一旦读了这封信,爸爸会背负沉重的压力。或许我应该悄悄死去,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不过,我还是希望爸爸能够知道一切。我并不想抛下爸爸和妈妈,自己一个人死去。我希望爸爸能够知道真相。
过去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我都问心无愧。这样的人生我不后悔,就算重来一次,我仍会做出相同的抉择。
遗憾的是,我没办法向阿树道歉。原本说好要一起看电影,我却无法赴约。
爸爸,请原谅我的不孝。要麻烦爸爸照顾妈妈了。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五日 菜穗子
〔T晚报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十五日〕
〈民宅全毁 火场中惊见两具焦尸/东京都江东区〉
十五日凌晨,位于东京都江东区的续木隆三(五十六岁)住家惊传大火,木造双层建筑付之一炬。火势在五小时之后扑灭,消防队员在屋内发现两具焦尸。根据F警署的调查,起火当时隆三的妻子敦子(五十岁)因住院治疗而不在家里,长期过着独居生活的隆三下落不明。F警署推测焦尸之一很可能就是隆三,至于起火原因则尚待进一步调查。
〔T早报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十七日〕
〈民宅火灾 两具焦尸身份确认/东京都江东区〉
针对十五日发生于江东区的续木隆三(五十六岁)住家火灾,F警署十六日对外宣布调查结果,两具焦尸为隆三和女儿菜穗子(二十五岁)。
最新司法解剖结果出炉,隆三的死因为一氧化碳中毒,遗体的发现地点是二楼寝室。菜穗子的死因则与火灾无关,在发生火灾之前已过世,遗体安置于家中,原本预计在十五日举行守灵仪式。警方正全力厘清起火原因,不排除是人为纵火。


第三章 本岛 摄影中断
二〇一九年十月十六日(星期三)15:15
三人从墓园回到公民馆时,周围飘散着美味的香气。仔细一看,信乐正在使用荷兰锅烹煮料理。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吧?”信乐问道。
佑树摇摇头,回答:
“我只是回来拿工具。三云小姐和西城哥会暂时待在这里。”
佑树闻到香气,忽然感到又饿又累,于是从冰柜取出宝特瓶装的麦茶。三云与西城也各自拿出运动饮料及咖啡。
三云坐在折叠椅上,用力吸了口气,询问:
“好香啊,今天吃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预计采用简易的自助吧形式。”
此时,佑树蓦地想起信乐不久前说过的话,问道:
“……对了,我们刚刚回来的时候,你说了一句‘三云组也回来了’,意思是茂手木组先回来了?”
“回来的时间早到让我吓一跳。”信乐答道。
佑树朝公民馆内的多用途大厅瞥了一眼,接着问:
“他们在哪里?怎么一个人也没看见?”
“我一直忙着做料理,没去注意。木京制作人和古家社长也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杯子和酒瓶都放在桌上没收拾。那两个人真的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肩上背着摄影机的西城点了根烟,苦笑着说:
“他们每次都这样。”
“其实,那两个人不在这里也好,免得干扰我做料理。”
“喂,你又说出真心话了。”
“抱歉,我就是嘴巴坏。那两个人现下应该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吧。”
多用途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如果是在小房间睡午觉,鼾声再大,外头恐怕也听不见。
“……这是什么?”
三云忽然指着折叠桌问道。桌上摆着一枚纸餐盘,盘内放着一尾尚未调理过的竹䇲鱼。看起来不像是下酒菜。
信乐有些腼腆地说:
“噢,我原本想给刚刚那只黑猫吃。它那么黏人,以为它会吃我准备的食物……没想到我还没准备好,它就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佑树环顾四周,想要找出那只黑猫,但它似乎已不在附近。佑树不禁有些遗憾,又朝信乐问:
“那么,茂手木组的三个人呢?”
信乐压低声音回答:
“听说在拍摄的过程中,茂手木教授与海野导播大吵一架。教授说田野调查还没完成,接下来他要独自行动,就一个人离开了。八名川姊说想多拍一些岛上的景色,所以也走了。我想他们两个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海野导播呢?”佑树问道。
信乐迟疑了一下,回答:
“我也不知道海野导播跑去哪里。我只知道他看起来心情不好,似乎没有走进公民馆。”
西城心满意足地啜着咖啡,应道:
“老样子,抽烟去了吧。”
“当时他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或许是需要补充一些尼古丁。”
……这么说来,海野约莫是想找地方抽烟才离开。
这半年来,佑树已掌握海野经常吸食LSD和抽大麻的证据。这次到幽世岛出外景,海野身上一定暗藏毒品。
名义上是抽烟,其实很有可能是躲起来吸毒。
佑树从贴身背包中取出无线电通话器,说道:
“我跟他联络看看。”
这时也差不多该回报拍摄进度了,于是佑树对着无线电通话器说:
“我是龙泉。海野哥,我想回报拍摄进度,请回公民馆一趟。”
等了一会,毫无回应。
“……海野哥,你那边还好吗?听到请回答。”
连续呼叫超过一分钟,佑树心里暗叫不妙,顿时感觉胃部仿佛压着一块重石。
海野吸毒成瘾,很可能会因吸毒过量而昏厥。如果没有立刻救治,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
……在我下手之前,如果他就这么死去,未免太便宜他了。
佑树暗暗咂了个嘴,将无线电通话器粗鲁地塞回贴身背包,朝三云和西城说道:
“完全没有回应。搞不好他是突然身体不舒服,大家还是分头找找吧。我负责往码头的方向找,西城哥负责公民馆的后面……”
“我能说一句话吗?”
佑树转头望向三云,三云神情紧张地说:
“刚刚你对着无线电呼叫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你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过来……可是声音非常小,随着风声飘过来,我也不是很确定。”
“我好像也听见了。”西城附和。
三云与西城同时指向公民馆的东边。那是一大片郁郁苍苍的树林。
“我过去看看。”
佑树快步走向树林。西城跟了过来,只见他肩上背着摄影机,单手拎着宝特瓶装的咖啡,香烟似乎已扔进烟灰缸。过了一会,三云也跟过来。
西城将宝特瓶塞进背包,说道:
“大概是海野导播不小心把无线电通话器搞丢了,不需要那么紧张。”
“设想最坏的情况,是我让自己安心的法门。”
佑树说着,再度取出无线电通话器,按下通话键,以手指在收音的位置轻敲。
就在这时,前方一棵树的后方传来细微杂音,仿佛在呼应佑树的动作。如同三云所说,海野的无线电通话器就在前方,应该是距离公民馆前的空地约五十公尺处。
那棵树高约五公尺,叶片像一根根粗大的针,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上头结了好几颗状似凤梨的果实。
西城看着那棵树,眨了眨眼睛,说道:
“凤梨树可以长这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