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刚开始退潮,我们下去看看吧。”
佑树说着,走下以混凝土夯实的陡坡。
前方不再有遮蔽视线的树木,海面上可看见一座绿色的圆形小岛。那座小岛距离本岛将近一百五十公尺,面积比本岛小得多,直径只有约六百公尺。
佑树指着对岸的小岛,说道:
“那就是神岛,往昔是信仰上的神圣地带,被称为‘神域’……所谓的‘幽世岛’,一般是指本岛与那座神岛的合称。”
向来懒得事先阅读外景资料的西城,一脸狐疑地问:
“中间明明有陆地相连,也算是一座独立的岛吗?”
如同西城所说,两座岛之间有一条宽约五十公分的碎石路,两侧是蔚蓝的大海。这确实不符合一般人对岛屿的定义。
三云以戏谑的口吻说明:
“大部分的时候,‘神域’与本岛受大海阻隔,但退潮期间会有几个小时浮现相连的碎石路。跟法国的圣米歇尔山(Mont Saint-Michel)一样,是一种潮汐岛(Tidal Island)。”
“真的假的?那可是相当稀奇。”
“要不要先拍下来?剪辑时应该能派上用场。”
西城赶紧举起摄影机。
为了避免干扰西城的摄影工作,佑树静静待在岸边,没走上碎石路。三云也在旁边等着。
像这种全景的影像,剪辑时一定会加入背景音乐,不用担心声音被录进去。对佑树和三云来说,等于是一段可轻松闲聊的休息时间。
三云眯起双眼,望着海面,开口:
“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干净的海,连海里的鱼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但上次来的时候,向导说这里的海流湍急,不适合游泳。”
“我想起来了,我父亲也提过,他小时候看见海胆,却不敢下去捞,一直很懊恼。”
佑树蓦地想起勘查环境时发现的一件事,说道:
“上次来的时候,我就有些好奇……那应该是门吧?”
本岛这一侧的坡道下方,左右各有一道高约二公尺的混凝土墙。墙面的下方长满藤壶,要是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看见,恐怕会晕倒吧。
两道墙之间距离约三公尺,右侧的墙上垂挂着锈蚀严重的铁门残骸,左侧的墙上也有装设铰链的痕迹。门板的厚度足足有十公分。
左右两侧的墙皆长达五公尺,延伸至悬崖……由此看来,从前只要这扇门一关上,任何人都没办法踏入通往神域的碎石路。
三云以手遮挡艳阳,颔首说道:
“我听父亲提过,为了防止闲杂人等随意靠近神域,岛民砌起围墙封住神域。除了祭典期间,围墙的门会扣上钢铁制的门闩,只有三云家的人才能进入。”
听完三云的解释,佑树仍有些无法释怀,接着问:
“围墙为什么不设在神岛那一边,却设在本岛上?这样不是让人能够轻易进入神域吗?”
“怎么进入?”
“驾船绕着岛航行,趁着退潮之际经由碎石路进入神域。我要是想要进神域干坏事,一定会这么做吧。”
三云面露惧意,说道:
“确实有道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围墙设在本岛,不像要防止有人侵入神域,反倒像要防止有人从神域侵入本岛。”
“你在说什么傻话?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三云的口气突然变得十分冷漠,瞪了佑树一眼。
佑树不知道哪里惹怒她,一阵错愕。三云似乎为自己的失控感到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围墙没设在神域,想必是因为不能随便破坏神域。”三云说道。
“站在信仰的角度来看,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听你的口气,似乎并不认同?”
两人互望许久。不,或许应该形容为“互瞪”。佑树向来坚持己见,三云也不遑多让。
就在这时,西城拍摄完毕,叹了口气:
“你们别为这种无聊事吵架,快到神域看看吧。”
他哼着歌走下碎石路。佑树和三云连忙跟上。
脚边随处可见美丽的贝壳,及从来没见过的海草碎片。潮水的气味及波涛的声响,令人心旷神怡。虽然距离涨潮还有不少时间,三人还是快步朝着神域前进。
随着一步步接近神岛,佑树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不知为何,眼前的景象似乎与前来勘查环境时不太一样。到底是哪里不同?佑树左思右想,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是那棵树不见了。”
走在前面的西城错愕地转头问:
“你说什么?”
“上次我来勘查环境的时候,神域右侧的悬崖上有一棵大树,如今那棵树上的枝叶却都掉光了。就在那棵开着橙色花朵的树木旁边。”
起初,西城不知道佑树指的是哪棵树,但随着三人越来越靠近神岛,他终于明白佑树想表达的意思。
悬崖上有棵树特别古怪,树身焦黑,而且树干上有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缝。
“……那是被落雷击中了吗?”
三云抬头仰望崖顶,狐疑地问道。
“大概吧。既然有‘雷祭’的传统,应该是个经常发生落雷的地方。多半是在我结束勘查离开后,这里又发生落雷。”
如果运气不好,火势向外蔓延,很可能会把岛上的树烧得一干二净。所幸目前看来只有一棵树遭殃,周围的树木都平安无事。若不是刚好下雨,就是岛上的湿度较高的缘故。
……依照岛上的传统,发生大规模落雷现象时,就要举行“雷祭”。倘使四十五年前岛上没有发生那桩惨案,今日岛民是否会恪守这个秘祭的传统?佑树的心中闪过这样的疑问。
三人来到距离神岛只剩数十公尺的地方,西城再度启动摄影机。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三云兴奋地喊道:
“有猫!”
佑树顺着三云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对岸的草丛里有一团黑色的东西。
猫察觉佑树等人靠近,从高处一跃而下,发出沉重的声响。接着,它慢条斯理地走到海中浮现的碎石路上。西城不愧是专业的摄影师,三云指向猫的那一瞬间,他迅速将镜头对准猫。
大多数的猫都怕水,这只黑猫却满不在乎地走到水边。真是一只奇怪的猫……佑树暗暗想着。
虽然是只野猫,外形大小与佑树平常看惯了的家猫并无不同,只是身体更结实。金色瞳孔配上黑色天鹅绒般的毛,流露出野性之美。
之前佑树来到岛上时,也看见一只带着小猫的黑色母猫。眼前的猫或许就是佑树十天前遇到的那只母猫,只不过今天它没带着黑色及灰色的小猫出来。
黑猫的双眸流露旺盛的好奇心,维持着一定的距离,观察着三人。猫的脚掌踏在碎石路上,跟人类一样发出摩擦声。
或许是为了降低猫的戒心,三云蹲下来,对黑猫露出微笑。
“这只猫或许知道潮汐岛的特性……”
黑猫对着三云轻叫,仿佛在撒娇。
“搞不好它凭着一种动物的本能,自由往来于两座岛屿之间。”
西城一边说,一边朝黑猫走近,佑树慌忙提醒:
“虽然外表和家猫没两样,毕竟是野猫,随便触摸可能会遭到攻击。”
“放心,我不会摸它。”
黑猫将鼻头凑到摄影机的镜头上闻了闻,似乎认定眼前的三个人不会加害它,于是从旁走过,在佑树的身边大剌剌地坐下,舔起身上的毛。
看着那可爱的模样,佑树不禁扬起嘴角。
“如果是现在的状态……摸一下应该不会生气吧?”
小时候养过猫的佑树,忍不住伸出手。西城在佑树的背上用力一拍,说道:
“龙泉,你可不能输给诱惑!”
“没错,你说得对……”
佑树轻咳两声,从口袋里掏出潮汐时间表。
“对了,这次的干潮时间是下午三点二十六分。”
三人走过碎石路之际,路幅持续变宽,此刻已约一公尺。显然海平面退得更低了,仿佛在印证资料的正确性。
三云看着潮汐时间表,说道:
“据说,碎石路浮现的时间长短,每天都不一样……今天算是长,还是短?”
“喵……”
三云开口的同时,黑猫也叫了起来,佑树忍不住露出微笑。
“今明两天,潮位都特别低。海上通道浮现三个小时左右,是一年当中最长的。”
有些日子碍于海平面太高,没办法从本岛前往神岛。因此,这次出外景,是以潮位及天候为最优先考量条件。
三云沉吟了一会,低语:
“这么说来,我们能够在神域待到将近五点?”
西城纳闷地举手问:
“抱歉,我没仔细看资料……涨潮和退潮是多久一次循环?”
“以今天为例,满潮时间是晚上九点半左右,下一次的干潮则是明天凌晨三点四十五分左右。”
“原来如此……好,我们快开始摄影吧。”
西城说完,便扛着摄影机爬上岩石陡坡。佑树也帮着穿连身裙的三云一同登上神岛。
岩石陡坡的顶端并没有任何道路,唯一的人工建造物是隐藏在树后的石碑。一看见那石碑,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不会又是同一首和歌吧?”
西城说着,率先凑近石碑,露出复杂的神色。
〔こがねむし 仲间はずれの 四枚は その心脏に 真理宿らん〕
或许是受到大量藤蔓包覆的关系,神域的石碑状况良好,全部的文字都能清楚辨识。前一次佑树不好意思当着三云的面表现出太大的反应,此刻终于忍俊不禁,噗哧一笑。
“岛民未免太喜欢这首和歌了吧!”
“我父亲从没提过岛上曾流行和歌……”
三云一脸不安。西城扯掉石碑上的藤蔓,说道:
“这首和歌真是古怪。使用的是标准语
,而且依循现代假名规则
,显然是在二战之后才写出来的。这么新的和歌,不太可能是祭典上使用的祷词。”
石碑上只刻着这首和歌,并未注明作者的身份。
佑树转头一看,只见三云凝视着前方的一大片原始森林。此时虽然是大白天,森林里却显得颇为阴暗。
三云的脸上流露惧意。佑树赶紧摇了摇头,安抚道:
“神域内都是原始森林,村公所的人提醒过,如果要进入森林,得格外谨慎小心……所以,三云小姐站在这边拍几个画面就行了。如果有不足的部分,明天还能再来一次。”
黑猫躺在海中浮现的碎石路上,一边舔着肚子,一边疑惑地看着说个不停的佑树等三人。
三人迅速完成神域内的拍摄工作,花了约十五分钟,回到本岛的森林小径。
那只黑猫似乎相当中意三人,从海上的碎石路就一直跟在三人的脚边,不时往三人的小腿磨蹭,好几次害他们差点绊倒。
黑猫有时会发出“呼噜噜噜”的叫声,那模样实在太可爱,令佑树眉开眼笑,另外两人的反应也大同小异。
走了一会,树木之间隐约可看见公民馆,三云诧异地问:
“咦,我们不是要去墓园吗?”
“是啊,墓园就在公民馆的后方。”
三人来到公民馆前方的空地,只见信乐已设置好小型瓦斯炉及荷兰锅
,忙着准备餐点。
听见三人的脚步声,正在切菜的信乐抬起头。
“噢,三云组也回来了?”
“我们还没拍完,只是经过而已。”
西城回答。于是,信乐向三人告知晚餐的预定时间。
“贪吃鬼木京说要提早吃晚餐,所以我会在五点左右把晚餐准备好,你们记得要在那个时间之前回来。”
木京与古家用来喝酒的那张桌子旁,已空无一人。桌上的起司和柴鱼干也消失了,约莫已散会。
或许是被食物的气味吸引,黑猫在信乐的四周走来走去。于是,三人留下黑猫,走向建筑物的后方。
爬上陡峻的石阶,上方是平坦的高台。
面海的一侧完全没有阻隔物,美丽的蔚蓝大海令三人赞叹不已。但面对神岛的一侧,受本岛的小山阻挡,看不见大海。
“……不同宗教及文化的生死观截然不同。这里的岛民,似乎对‘死亡’并未抱持负面的看法。”
正如西城所言,岛上的墓园散发出的氛围,与一般的墓园颇为不同。通常墓碑会选用花岗岩,这里的墓碑使用的却是更雪白的石材。再加上墓碑的周围,环绕着充满生命力的阔叶竹,以及开着五颜六色花朵的树木,营造出的气氛离“死亡”益发遥远。
此外,铺设在通道上的磁砖也十分奇特。
每一枚磁砖都是边长约五公分的正方形,表面大多布满尘土,甚至长着青苔。绝大部分磁砖都是灰色,但每一枚磁砖的颜色都有些许差异。
有的是米白色,有的是深灰色,此外,还有略带橙色的灰色、略带蓝色的灰色、略带黄色的灰色等等,所有想得到的灰色,在这里几乎都找得到。
佑树在通道上走了一会,发现有四枚磁砖并非灰色。虽然蒙上尘埃显得有点暗淡,不过看起来像是梅红色或鲑红色。
佑树从磁砖上抬起视线,开口:
“对了,听说这里的坟墓都是二战后才建造的。”
三云似乎是初次耳闻,眨了眨眼睛。
“真的吗?”
“二战之前,岛上仍保留土葬的习俗,坟墓是使用木材简单搭建。战争结束后,基于防治传染病的观点,在地方政府的指导下,才改成火葬。”
这一点不仅月刊《悬案》的报导中曾提及,佑树也听村公所的人说过。
一九七四年当时,幽世岛并没有火葬场,而是将薪柴摆在地上,然后将棺桶放在上头,进行焚烧。更早之前,岛上流行过风葬、土葬等各种埋葬方式。村公所的年老职员,对着佑树口沫横飞地描述在离岛埋葬遗体及举行丧礼有多麻烦。
佑树说明完毕,西城严肃地问:
“……这里也是那起惨案发生的现场?”
“没错,警方在墓园里发现两具遗体。一具是岛民,另一具是疑似凶手的笹仓博士。三云小姐的祖母英子女士的遗体,漂流到距离稍远的海面岩礁上。”
佑树压低声音说道。三云一脸惆怅地朝墓园深处走去。那里面向大海。不远处有一排倾斜崩塌的石栏杆,栏杆后头是陡峭的悬崖,正下方就是海面。
“我的祖母……应该就是从这座悬崖跌落海里。”
根据鹿儿岛县警本部的推测,笹仓是因觊觎传说中藏在幽世岛的基德船长金币而盗墓,却遭岛民发现。
笹仓杀害对方之后,像发了狂一样,又将睡梦中的岛民全数杀死,唯独三云英子逃过一劫。后来,两人在墓园旁的悬崖附近发生扭打,两败俱伤,英子带着致命伤坠入海中。
这就是警方认定的“幽世岛野兽事件”的真相。
除了上述警方的推论之外,月刊《悬案》报导的撰文者加茂冬马提出新的假设……但在佑树看来,神秘大型犬出现在岛上的假设实在是异想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