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千花倒抽一口气,脑袋一团混乱。
“你……怎么知道遗书的事?”
“三云小姐,既然你看过菜穗子的遗书,想必很清楚木京先生干过什么坏事……那封遗书的最后,不是提到一个叫‘阿树’的人物吗?那就是我。菜穗子和我是青梅竹马,她的父亲将遗书拿给我看了。”
龙泉的语气极为悲伤,绘千花顿时瘫坐在地上。
“菜穗子过世之前,一直有些怪怪的。得知她因车祸而过世,我立刻猜到背后有隐情……所以我打破约定,把信拆开来看……”
“读完信,你得知那三人的恶行恶状。”
“没错,后来我依照菜穗子的遗愿,把信寄出去,没想到过了不久,菜穗子的父亲就死于原因不明的火灾。当时我心想,我是唯一能为菜穗子复仇的人。”
绘千花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不再有所隐瞒。
“当初是我向那三人提议……到幽世岛拍外景。为了将木京先生和古家社长骗到岛上,我一再向他们强调幽世岛是有如天堂乐园般的南洋岛屿。只要他们三个都来到岛上,我就能同时将他们三个杀死,为菜穗子报仇。”
“可是岛上有稀人。”龙泉说道。
绘千花点点头,五官因难过而皱成一团。
“起先,我是真的不相信父亲从前说的那些话,所以……我完全没想到会害你们这些局外人差一点送命。”
龙泉突然露出苦笑。
“呃,我不是局外人。我也拟定计划,打算在幽世岛上向那三人复仇。其实该道歉的是我,是我毁掉卫星电话。”
“咦?”
绘千花整个人傻住了。龙泉露出戏谑的笑容,说道:
“三云小姐,看来我们是同路人……只不过我坚持要亲手复仇,所以打算先杀死稀人,再进行复仇计划。”
“原来如此,你保护木京他们,是因为不希望被稀人捷足先登?”
“没错……但事实证明,我不太适合当复仇者。”
“当侦探倒是当得有声有色。”
“看来,我天生是当侦探的料。唉……三云小姐,你后来改变计划,决定利用稀人来报仇吗?”
“没错……最初海野导播遭稀人杀害,我虽然十分吃惊,但很快就发现稀人可能拟态成海野导播的遗体。所以,我才设法诱导稀人杀死古家社长。”
龙泉靠自己搜集各种线索,推测出稀人的特征及生态,绘千花则有来自父亲的知识。所以,打从一开始,绘千花的立场就比龙泉有利。
“稀人杀死木京的那一晚……我预料到木京先生对我们下了‘安眠药’之后,会因害怕遭受攻击而躲进小房间。虽然猜对了,但我满心以为稀人拟态成古家社长的遗体,才会提议让塔拉在走廊上监视。”
“你以为这样稀人就会被困在小房间内?”
“没错,我以为只要这么做,稀人就只能攻击木京先生,其他人会很安全……到了隔天,确认木京先生死亡,便剩下最后一件事。”
“将公民馆连同稀人一起烧掉?”
龙泉悲戚地说道。绘千花闭着眼睛轻轻点头。
“虽说是为了复仇,但我害死两个人。我没有相信父亲说的话,轻易把大家带到幽世岛来,让大家遭遇危险,还让茂手木教授受了重伤。我没有活下去的资格。既然要死……我希望能够与稀人同归于尽。”
“三云小姐……”
龙泉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绘千花睁开双眼,露出微笑。
“可是……你救了我。”
“那是当然的,毕竟你是因为相信我说的那些假的推理,才会萌生死意。虽然我猜到你可能也想对古家社长和木京先生复仇,却没料到会演变成那样的结果。”
“真的很谢谢你……多亏有你,我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我对木京先生设下的陷阱,反而遭稀人利用。更重要的是……因为有你的帮助,我们才能杀死所有的稀人。”
此时,龙泉抱在腰际的毛巾里传出“喵”的叫声。原本以为睡得正熟的小瓦,抬头凝视着绘千花。
“仔细想想,幽世岛上共有三个复仇者。”
绘千花吃了一惊,问道:
“三个?”
“你、我,还有小瓦……它的母亲和兄弟姊妹都被稀人杀害。要不是小瓦在紧要关头扑向稀人,我们也没办法把稀人推下海。”
明明听不懂人话,小瓦却露出骄傲的表情,绘千花忍不住笑了出来。
龙泉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两个药盒。
“得湮灭证据才行。”
他先将所剩无几的“安眠药”抛入海中,接着将“胃药”撒向海面。黄色药盒越过扶手,后面紧跟着蓝色药盒。
绘千花瞪大眼睛,看着那些东西一一被海浪吞噬。半晌之后,她戏谑地说:
“之后你该不会拿这个来威胁我吧?”
“我又不缺钱。”
龙泉说得轻描淡写。不可思议的是,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一点也不带讥讽之意。
“我想也是……”
“不过,等回到东京,安顿下来之后……我可以跟你联络吗?”
绘千花并不反对这个提议,但什么话也没说。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立刻答应。龙泉在旁边碎碎念个不停。
“我的意思是,关于四十五年后还会再出现的稀人,我们总得讨论个对策。”
绘千花忍不住笑了出来。
两个人和一只猫,就这么凝视着海面。
船舱里,茂手木睡得正熟,八名川与信乐依然躺在地上哀声连连。船长则在操舵室忙个不停。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几乎解开了关于幽世岛的所有秘密……唯一没解开的,就是宝藏传说。你不觉得这是个让人跃跃欲试的梦想?”
“你希望保留这个梦想,还是要听听我的推测?”
绘千花毫不犹豫地应道:
“你说吧。”
“你的决定下得真快。”
“我的个性就是这样。”
“你还记得稀人说过的一句话吗?它说‘原来人类是比我们更可怕、更贪婪的生物。人类……会充分利用我们的遗体,满足自己的欲望’。”
“啊,我想起来了,它确实这么说过。不过,‘充分利用遗体’是什么意思?就算是真雷祭,也没有类似的行为。”
龙泉扬起嘴角。
“提示就是,稀人的本体是一颗以金属为主要成分的球状物,重达二十公斤,相当于重金属。”
绘千花轻呼一声。
“原来这就是宝藏传说的真相……黄金工艺品的材料,根本不是什么基德船长的金币……?”
绘千花兴奋得大叫,龙泉只是一副好笑的表情,什么话也没说。
不知何时,海平面上出现一片巨大的岛影,载着两人的船朝着T港不断前进。
(全文完)
《孤岛的来访者》解说——来访者与来访者的推理对决
(本文涉及故事谜底,请斟酌阅读)
方丈贵惠的“龙泉家一族系列”第二部 《孤岛的来访者》延续了上作《时空旅人的沙漏》的风格,前半刻意设计出仿佛要复兴日本战后第一波本格浪潮的开场,但案情很快就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冲刺,彻底破坏原本的认知框架,让人耳目一新。这种先立后破的叙事策略在过去近十多年的普及文化(pop culture)作品中颇为流行,由虚渊玄担任编剧的《魔法少女小圆》和今村昌弘的《尸人庄杀人事件》均是知名例子。
《孤岛的来访者》开首令人联想起横沟正史的《狱门岛》和有栖川有栖的《孤岛之谜》。位于鹿儿岛县的幽世岛住着管理秘祭“雷祭”的望族三云家。幽世岛旁边连接着一座被称为“神岛”的潮汐岛,该岛上的“神域”正是雷祭的举办地。四十五年前,岛上十二名居民及一名民俗学教授全员死亡,就连发现尸体的报案者事后也投海自尽,这场大屠杀被后世称为“幽世岛野兽事件”。
四十五年后,电视台特别节目《世界的不可思议侦探团》的制作团队共九人来到幽世岛回顾“野兽事件”的案情,更特地请来三云家后裔兼歌手三云绘千花担当节目主持人。主角龙泉佑树是团队中的电视台助理导播(AD),但他潜入电视台工作其实另有目的:里面有三个他想要杀害的仇人——电视台制作人木京、经纪公司社长古家和导播海野。这三人令青梅竹马菜穗子生前苦不堪言,后来更于车祸中身亡。三人刚好都参与了该节目的制作,于幽世岛聚首一堂。于是佑树决定在岛上执行他的杀人计划,为此更准备好一套“假的真相”误导调查,没想到——
目标之一的海野突然死亡。更甚者,杀死他的凶手不是人类,而是一种可以随意改变外形、名叫“稀人”的高智慧生物。
稀人是三云家自古以来用雷祭对付的异世界侵略者,但四十五年前稀人成功屠杀三云家,消灭了最大威胁。现在,余下八人被困在岛上,接连遭到稀人杀害。为了活下去和不被稀人妨碍到复仇计划,佑树被迫当起侦探来,揪出潜藏于岛上的异形怪物。
稀人(マレビト)最早是一九二九年在日本学者折口信夫的文章〈国文学の発生(第三稿)〉中被提及。折口是日本民俗学之父柳田国男的学生,而稀人是他的“古代研究”一个重要关键词。折口认为,稀人是偶尔以人类形态从“常世”(永恒的世界,也称母之国﹝妣が国﹞)到访日本列岛的神明,这些“客神”后来分化出日本山神、地主神以至鬼等传统信仰对象,甚至是日本艺能的起源。稀人只在时间或空间的交界处举行的祭典中才会显现真身,可见折口的学说正是三云家的雷祭,以及稀人每四十五年会在神域现身的规律的设定基础。
直至稀人现身之前,《孤岛的来访者》的情节都是极为典型的本格推理模式:与世隔绝的孤岛、来到岛上的一行人、对他人怀有杀意的参加者,还有多年前的悬案。比较特别的是主角佑树本人正是潜在杀人凶手,令人不禁期待这部作品会不会是“凶手视角”型推理小说。有别于《时空旅人的沙漏》冬马加茂的“拯救”,佑树的行动原理是截然相反的“复仇”。但当稀人正式登场,更抢在佑树前面杀死其中一名仇人,佑树为了夺回被稀人抢占的“凶手”角色位置而成为“侦探”角色,本作骤然变成“想成为凶手的侦探视角”型推理小说,非常有趣。
虽然近年“特殊设定推理”已广为流行,但如不事先把规则一一交代清楚,读者仍是“无理可推”。于是乎,《孤岛的来访者》安排海野之死在短短几页内破案:众人脚边的黑猫就是凶手,而它正是稀人假扮的,借此作为从“一般本格推理”过渡至“特殊设定本格推理”的分水岭。自这个时候开始,书名便不再只是指涉拜访幽世岛的九人,出现了第二重意义:除了“到访孤岛的来访者(人)”之外,还有“在孤岛现身的来访者(稀人)”。
当然,假如读过《时空旅人的沙漏》,也许就不会对《孤岛的来访者》中特殊设定的铺排感到意外。纵是如此,《孤岛的来访者》仍有两点不同于前作的突出之处。其中一点是故事中直接提及“特殊设定推理小说”。《世界的不可思议侦探团》的另一主持人茂手木教授既是生物研究者也是推理小说迷。当众人知道稀人是真实存在的异界生物,他马上祭出这个推理小说术语,并提倡要努力整理出稀人的生态习性,即作品的特殊规则,他称此为“第一阶段推理”。至于稀人的犯案手法,即在不同的时间点,稀人在哪里、伪装成什么(人、动物或尸体)、用什么方法杀人等,则是留待知道所有特殊规则之后才进行的“第二阶段推理”。
茂手木教授的推理小说迷式解说固然为本作增添了后设性的趣味,但同时亦令其他角色很快进入状况,知道接下来要专注于摸索稀人的特殊规则。由于加入了虚构法则,特殊设定推理往往比新本格推理更加脱离现实。可是茂手木教授这号人物恰恰反映出,接受特殊设定推理作品薰陶的人在面对超出常识的事件时,可能比一般人更能保持冷静并采取适当行动。在现实世界,会吃人的稀人忽然冒出来的机率确实很低,但难免会有其他意料不到的黑天鹅事件。多读描写“另一现实”的特殊设定推理作品,说不定有助训练遭遇预想外事件时的应变能力。
本作的第二点突出之处,在于虽然保留前作由超时空观测者麦斯达·贺勒撰写的〈序文〉和〈向读者的挑战书〉,却在两文中一再重申谜团与时空旅行无关。这道追加声明乍看之下似乎多此一举,但细心一想便会发现极其重要。假如稀人还借助了麦斯达·贺勒或黑暗卡西奥毕亚的力量穿越时空,犯案手法的可能解释会一下子暴增,甚至连除去主角佑树以外的八人、动物和尸体,全是从不同时间点穿越过来的稀人假扮的夸张解答都能够成立,严重影响公平性。
推理作家法月纶太郎在〈早期昆恩论〉(初期クイーン论)中提到,〈向读者的挑战书〉最重要的功能是为作品增加一个超然的“后设层”(メタ·レベル),以“神谕”确保发生案件的“物件层”(オブジェクト·レベル)的线索齐全可靠,令读者能从中推理出唯一正确的解答。换言之,〈向读者的挑战书〉(后设层)除了决定哪些线索可靠,也决定哪些线索与谜团无关。只不过,以往甚少特殊设定推理小说会加入〈向读者的挑战书〉,它们更不是系列作。因此,透过取消同系列作品的特殊设定(时空旅行)来确保本作特殊设定(稀人)谜团公平性的手法几乎不曾出现。这也反过来令人好奇,“龙泉家一族系列”将来会不会有一部同时具备时空旅行和稀人两种特殊设定,但仍能写得精彩的推理小说呢?
有别于《时空旅人的沙漏》加入爱情和奇迹等温暖人心的元素,《孤岛的来访者》是更纯粹的本格推理,连基德船长的宝藏传说这个小谜团也不愿放过,直到最后一段都仍在解谜。结尾不单揭露稀人原来有两名,企图杀害三人的潜在复仇者都有两名(佑树和绘千花),两者漂亮地形成对称结构。从系列作来讲,《孤岛的来访者》和《时空旅人的沙漏》只有部分背景人物有关联,两者的故事基本上独立,有如彼此的外传作品。据说今年出版的第三部 《为名侦探献上甜蜜的死亡》(名探侦に甘美なる死を)以虚拟实境游戏为主题,需要同时解决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发生的命案,而加茂和佑树均有登场。两位性格截然不同的侦探主角会擦出怎样的火花,实在教人期待。
作者简介
冒业
香港科幻、推理评论人及作家,第十九届台湾推理作家协会征文奖首奖得主,经营评论部落格“我思空间”,近作有〈东方之珠谋杀案〉(收录于《侦探冰室·疫》)、〈千年后的安魂曲〉(收录于《铁皮屋里的萤火虫(第十九届台湾推理作家协会征文奖作品集)》)和《千禧黑夜》(刊登于镜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