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什么有趣的事?”
这句话将佑树拉回现实。
张开眼睛一看,三云绘千花站在他的旁边,穿着一件有花纹的南洋风白色连身裙。或许是船的马达运转声太吵,佑树竟没听见她的脚步声。
她凝望正前方一望无际的海面,淡淡地继续道:
“看你刚刚笑得很开心……”
佑树不记得自己刚刚露出什么表情。或许是过于沉浸在回忆中,竟完全忘了防备。
佑树赶紧将如今已不在世上的菜穗子的回忆收入心底,转头对着三云说:
“海牛。”
三云皱眉反问:
“海牛?”
“不管是海龟、海蛇,还是海和尚
,都能够从名称想像出模样……可是,海牛
和牛实在是差太多了。”
原本佑树就常常说出无厘头的话。他喜欢思考生活中派不上用场的疑问或琐事。
不仅如此,佑树很清楚这些话题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三云听到这么无聊的话题,也会赶紧逃走吧……佑树暗自期盼。
然而,三云的反应出乎意料。她露出悲伤的表情说:
“没想到你是个说谎不打草稿的人。”
佑树一听,不由得注视着三云。
此时三云已面向大海,佑树只能看见她的侧脸。
及肩的秀发在风中上下翻舞,那秀丽的白皙脸庞若隐若现。三云的身高约一百七十公分,手脚都颇为修长。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在说谎?”
佑树故意使用遗憾的口吻。可是三云不以为意,充满自信地说:
“我对谎言相当敏感。”
“这不算答案。”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认为你在说谎。”
“……只凭直觉就认定我在说谎,你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
佑树一副难以置信的语气。三云咬着嘴唇,沉吟半晌后开口:
“这不是直觉。这种感觉有点难以解释……若要勉强找个理由,大概是因为你在说海牛的事情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
这个回答让佑树一时哑口无言。
随口抛出海牛的话题,的确是为了尽快结束对话,但他的口气与平常毫无不同,应该没露出马脚。
没想到三云竟然会断定他说谎。或许只是偶然,也或许她真的有对谎言异常敏感的体质。
直到这一刻,佑树才惊觉三云很可能会对自己的计划造成阻碍。
大概是佑树直盯着她,三云的脸上浮现诧异的神色。佑树注意到三云的表情变化,连忙露出微笑:
“对了,我们还没好好说过话吧?”
佑树一边说,一边望向船舱。三云抬起头,轻轻颔首应道:
“因为根本没有空闲。”
一直传出痛苦呻吟声的船舱,终于稍微安静下来。
如今船舱内的地板,有七个人瘫软在毛毯上。原因当然不是佑树在饮料里下毒,而是单纯的晕船。
“真是不好意思,大家应该都吃了晕船药,但好像没什么效果。”
船只从T港出航不到一小时,成员就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最后除了船长之外,只剩下佑树和三云依然平安无事。两人不得不照顾着其他成员。
此时,船舱里的所有成员已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再加上吃了船上常备的强效晕船药,才勉强能够忍受。
根据船长的说法,这一带的海流湍急,今天的风浪算是相当小了。即使如此,船身的上下起伏依然惊人。
佑树感到有些意外,三云身材高F,但十分纤瘦,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竟然能够跟自己一样搭了三小时的船仍面不改色。
三云似乎看穿了佑树的心思,望着远方说道:
“小时候,父亲经常会租小船,带着我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到处航行……明明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身体居然还记得那种感觉。”
佑树以为三云会继续聊起往事,她却只说了这句话,就陷入沉默。
佑树无法推测她会对自己的计划造成多大的危害。为了试探她的底细,佑树接着问:
“令尊是幽世岛出身吧?”
佑树说着,从贴身背包中取出这次的企划资料。
关于三云绘千花,资料中的记载如下。
静冈县出身,居住在东京都。毕业于KO大学,曾在食品企业任职。三年前以本名出道成为创作型歌手。目前为古家经纪公司旗下歌手,出过三张单曲及一张专辑。
最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三云绘千花为幽世岛上负责管理祭祀的望族——三云家的后代子孙。
她点点头,朝着船的前进方向望去。
“我父亲似乎直到中学都生活在幽世岛。我自己从未去过岛上,但经常听父亲提起岛上的事。”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幽世岛还隐藏在海平面下。
如今身为助理导播的佑树,正随着外景团队前往名为幽世岛的离岛。从T村的港口租船出发,单趟航程将近四小时。
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为电视特别节目《世界的不可思议侦探团》出外景。播出的档期已确定,这个长达两小时的节目将在两个月后登上电视萤幕。
这次的目的地幽世岛,正是一九七四年的大屠杀案件“幽世岛野兽事件”的案发地点。
这次的企划可以把“幽世岛野兽事件”加油添醋之后向观众说明,也可以把焦点放在“隐藏于岛上的宝藏所酿成的悲剧”上……导播海野如此盘算。在海野的眼里,这座岛简直就是电视节目题材的宝库,过去竟然没有电视台注意到这座岛,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佑树是幕后的工作人员,三云则是幕前的演艺人员。
三云在这个节目里担任的是引导者的角色“不可思议的旅人”。由歌手追查一座与自身有所渊源的岛上发生的悬案,并无类似的前例,从电视台的角度来看,这个充满实验性质的企划概念可说是相当有魅力。
三云的手上握着外景剧本、资料及智慧型手机。在船舱里,只要一有空档,她就会确认接下来的拍摄流程。
她忽然自嘲道:
“我从来不曾为出身幽世岛而感到开心。但如果不是因着这层缘故,像我这种没名气的歌手,怎么可能被选为‘不可思议的旅人’?”
“你是这节目的主角,怎么又说那种闹别扭的话?”
“我说的是事实。”
“拿出自信来。”
这是佑树的真心话。
……话虽如此,佑树听到她的歌曲,确实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
每个音都唱得很准,但歌声没有令人惊艳之处,也缺乏撼动人心的力量。明明长得很美,CD封面的照片却看起来死气沉沉。
然而,实际见到三云本人之后,佑树原本抱持的负面印象完全消除了。偶尔就是会有这种本人比照片更有魅力的人。尤其是那双充满知性神采却又散发着阴郁气息的瞳眸,总是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制作人木京力捧她担任这次的“不可思议的旅人”,口口声声说她“只要好好学习演技,将来一定会大红大紫”。
由于三云没有什么这方面的演出经验,赞助商及J电视台的高层都不太赞成。最后是在制作人木京的强烈要求下,才让所有人同意这次的人选……此刻佑树有些明白,为什么制作人木京会以这么强硬的手段推三云出线。
三云似乎根本没在听佑树说话,突然冒出一句:
“话说回来……龙泉这个姓氏相当罕见,难道你是……”
从两人刚刚的对话,佑树没料到三云会提出这个问题,心头一惊,陷入沉默。三云以为没有表达清楚,补充道:
“如果是我误会了,先说声抱歉……请问你跟‘龙泉制药’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佑树整理着遭突如其来的海风吹乱的刘海,开口应道:
“其实我没有隐瞒的意思。没错,就是那个龙泉。我是‘龙泉制药’创业者家族的一分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做这种辛苦的工作?”
面对三云单刀直入的追问,佑树刻意皱眉说道:
“我在电视制作公司工作很奇怪吗?”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但比起这种常常忙到连睡觉时间都没有的工作,不是应该有其他的选择吗?”
同样的问题不知已听过多少次,佑树苦笑着回答:
“当然有其他的选择。我哥哥就是听从父母的安排,在龙泉制药公司工作。可是,一想到要走在别人决定好的道路上,我就忍不住全身发抖。”
“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的人生比较有趣?”
“要是说出这样的话,一定会有人骂我不知好歹。”
看着扬起嘴角的佑树,三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淡淡地接着说:
“我家并不富裕。虽然我从小跟着父亲坐船出海,但那艘船是父亲为了工作需要租来的……父亲曾告诉我,三云家因为‘幽世岛野兽事件’失去一切。十二年前,父亲也病死了。”
三云的这番话沉重地压在佑树的心头,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沉默。然而,三云似乎毫不在意佑树的反应,自顾自地拿出智慧型手机。在海上早就收不到讯号了,不晓得她想在离线状态下拿手机做什么?
“自从接下这次的工作,我私底下调查了不少关于幽世岛悬案的事。还有一些衍生出来的重大事件,我也都读过资料了。”
三云只顾看着手机,手上的外景剧本及资料不小心滑落在地上。佑树弯腰帮忙捡拾,瞥见月刊《悬案》的报导影本,忍不住皱起眉头。
这是一篇详细记述“幽世岛野兽事件”的报导,这次一同出外景的成员都拿到一份影本。“挖掘真相系列”的资讯正确度相当高,为过往案件加入新解释的做法也颇受好评,在《悬案》中是颇受欢迎的专栏。
不过,佑树因着特别的理由,对这篇报导抱持复杂的情感。
那理由就是……这篇报导的作者加茂冬马,是佑树的堂姊伶奈的丈夫。
加茂是个优秀的撰稿人,而且与堂姊伶奈鹣鲽情深。可是……佑树对加茂避之唯恐不及。
加茂虽然只是一介撰稿人,却成功揭发好几起冤狱事件,心思的敏锐程度经常让佑树感到毛骨悚然。前一阵子加茂还大胆推测,近五年来在东京犯下多起游民伤害案的犯人,很可能就是五年前在关西地区连续犯案,闹得沸沸扬扬的随机杀人魔,引发不小的话题。
尤其是在决心报仇之后,佑树更是尽量避免与加茂见面。虽然佑树有自信计划不会被看穿,但如果可以,还是别跟那种简直和侦探没两样的人物接触为妙。
尽管如此,有一次因为上头的命令,佑树不得不去拜访身为撰稿人的加茂。当然,是为了这次出外景,需要加茂提供一些资料。当时只是随口闲谈,并且影印几张旧照片,但在回家的路上,佑树仍感到神经紧绷,筋疲力竭。
三云一边道谢,一边从佑树的手中接过外景剧本及资料。接着,她将智慧型手机递到佑树的面前。只见萤幕上开启了电子书籍的APP软体,似乎是某本杂志,但不是《悬案》,而是另一本八卦色彩更加浓厚的杂志。
佑树一看,登时明白她想谈哪件事。
“……这是上上个月刊登‘死野的惨剧’专题的那一本杂志?”
“是啊。四十五年前,我的祖母和许多人一起在幽世岛丢了性命。你的祖先也一样,遭遇过悲惨的事件吧?”
三云这句话的确是事实。
一九六〇年,位于诗野的别墅内,包含佑树的曾祖父在内,数人遭到杀害。当时,报纸也大篇幅报导这起凶案,纵使已过六十年,依旧是龙泉家最大的阴影。
如果是平常,佑树可能会感到火大,认为对方不该基于一时的好奇心拿这种话题来闲聊,但这次的情况不太一样。
三云的人生也被过往发生的惨剧束缚住了。就这层意义而言,三云与佑树有着类似的人生际遇。
佑树回想着六岁时的往事,说道:
“小时候,听祖母提起‘死野的惨剧’,我既害怕又难过……感觉像是世界毁灭了,整整哭了一个晚上。”
不过,对于那起惨案,佑树所知并不多。
无论是那起惨案的幸存者,或是祖母文乃,不知为何都不太愿意和佑树多谈。中学的时候,佑树一度怀疑大家有所隐瞒,但随着年纪渐长,他失去了追究真相的动力。
然而到了今天,“死野的惨剧”仍让佑树痛苦万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跟“死野的惨剧”有什么不一样。到头来,他跟那起惨案的凶手抱持着相同的念头。他也企图逃避法律的制裁,达成“完全犯罪”
。
三云当然无法得知佑树的想法,此时她已完全对佑树卸下心防。
“我也一样……当初父亲把幽世岛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时,我太害怕,听到一半就哭着逃走了。”
佑树非常能够体会那种心情。然而,三云的下一句话,却出乎佑树的意料之外。
“从前我还相信那些故事的时候,曾下定决心这辈子绝对不会踏上幽世岛一步。”
三云说得冷酷……至少看不出丝毫惧意,佑树诧异地问: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不相信令尊说的那些话?”
“父亲为了吓我,故意加油添醋,说得像怪谈一样。看我吓成那样,他大概觉得很好玩吧。你不认为这种家长很过分吗?”
“但也有可能……一切都是真的。”
佑树一脸认真地说,三云狠狠瞪了佑树一眼。
“哼!你根本不知道那些内容有多荒诞不经,就随口这么说。”
“不管有多荒诞不经,都不是重点。自从发生‘死野的惨剧’之后,龙泉家便流传下来一句家训。”
或许是佑树的话毫无脉络可言,三云愣了一下。
“家训?”
“没错,就是‘这世界非常不可思议,任何异想天开的事情都有可能成真’。”
三云一听,登时笑得全身发颤。
“这是什么家训啊?简直像是灵异现象爱好者的口号。”
“请先别笑……我自己的解释是‘就算发生不合常理的事情,也要保持冷静,不要持有先入为主的偏见’。”
“无论是多荒唐的事情,也不要一开始就直接否定?”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佑树自认没有讲什么会惹恼人的话,三云却板起脸,沉默不语。佑树心想,自己似乎不小心踩到她的地雷。
三云一直没开口,佑树无可奈何,只好顺着船的前进方向望去。
“啊,看得见幽世岛了。”
海平面上出现一个若有似无的小点。
原文“海坊主”,日本传说中一种居住在大海中的妖怪。
日文中的“海牛(ウミウシ)”并非中文的海牛,而是类似海蛞蝓(sea slugs)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