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可视对讲机应答——但从显示器里没有看到人,对讲机里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您好,请问是哪位呀?”
我问了一句,没有收到任何回答。
也许有人按错了门铃吧,还是我回应得太慢了呢。
我打算出门看看。
我走到门外,四处看了看,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可是,刚才的确有什么人来过了。因为门前摆放着那位留下的东西。
那是一枚茶色的大信封。
姓名地址都没有写下来。自然也没有贴邮票。毫无疑问,这信封不是邮递到家,而是有人亲手放在门前的。可是,为什么这么做呢?信封里放了什么呢?
不会放了危险品吧?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一闪而过——
我捡起信封,当场确认里面放了什么。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信。
白色竖版的便签纸上以铅笔行文。字体歪歪扭扭的,恭维来说也决计不算好看。
我见过这个笔迹。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呢?我冥思苦想,直到看到信尾署着“U敬上”的字样。
“原来是U君啊。我们可好久没见了。”
我恍然大悟地低语道。大约七年半前的一个寒冬之夜,这个年轻人突然造访我工作的地方。现在,他的脸隐隐浮上我的脑海。
“来都来了,进来坐坐多好啊……”
致绫辻行人先生:
我发现一件让人怀念的东西。
也许这样东西会招致您的厌烦,但我还是寄来。也许您已经完全抛诸脑后,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如此便无可奈何了。
不过,机会难得……
之所以借机寄来此物,也许是因为其中含有某种甚深密意吧。所谓世间的偶然,大抵如此。
U敬上
信封中,还有一本与信同封的笔记本。那是一本用数十张稿纸订在一起的装订笔记本,封面用黑色墨水写着大大的两个字,“洗礼”。字体与信上的完全不同,是非常漂亮的蝇头小楷。
“这、这是……”
我心生疑惑,尘封的旧时记忆渐渐清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U君执笔寄来“挑战”我“猜凶手的小说”原稿。这次也是一样——不对,从附信字面的意义上推测,似乎不是这样。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呢?
可能如过去数十次那样,他今晚也是骑着摩托车赶来的吧?一如既往地戴着奶白底色绿条纹的头盔,不过,在这个季节里肯定没法再穿那件穿惯的厚皮夹克了……可是——
放下要送来的东西之后立马回去,怎么说好呢,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他——不像是U君的作风呀。
我突然想起来了。
*
回到起居室,我又陷入沙发中,从信封中拿出笔记本,姑且翻开了第一页。
稍稍发黄的稿纸上的黑色墨水字迹略显发旧——
大号字体写下的“洗礼”二字跨越了前两行。接下去的两行,署有四个字,是作者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那四个字洇得厉害,完全看不出写的是什么。若是用活体字表示,似乎也只能写成“■■■■”了。
洗礼
■■■■
“‘洗礼’——吗?”
我喃喃念着,依旧眉头紧蹙。
毫无疑问,这与我一直以来敬仰的“心灵教师”楳图一雄昔日杰作的标题一模一样。不知道该说我胆大包天好呢,还是不胜惶恐好呢……
我翻开了正文,小说以这样的开篇开始了……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
对我而言,这一日是我一生当中难以忘怀的受难日。
一九七九年,距今已有二十七年之遥。
偏偏在十二月十日这个意味深长的日子,“我”到底经历了什么“苦难”呢。
——至少在此时此刻,我对“洗礼”这部作品的内容茫然不知,所以才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特地标出了加着重号的条件句,也是因为我无法否定存在“原本知道洗礼的内容而今已然忘记”的可能性。对了——
上次U君到访时,曾给我看过一部连续剧的录影带,剧的名字是《出乎意料的凶手》……这才想起来,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的那一晚,几乎被抛在脑后的那件事突然在我脑海中变得鲜活起来——就算是我胡言乱语好了,可也许正如传说的那样,没错,“所谓世间的偶然,大抵如此”。
* * *
洗礼
■■■■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
对我而言,这一日是我一生当中难以忘怀的受难日。
总之,那可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教室中众人云集,我把准备好的“出场人物一览表”和“现场示意图”的复印件分发下去,不可避免地极度紧张着。
“K大推理小说研究会、第六十七次猜凶手活动”——现在正式开始。
每周一,推理小说研究会向基础学院借来教室开例会。其中,大约每月都会举行一次“猜凶手”的活动。会员们轮番制作“题目”,现场朗读后,用解决篇之前的“战书”向参加者挑战——说起来,这是推理爱好者的传统“游戏”,可是,这次轮到了我这种今年刚刚入会的一年级学生来出题。既然轮到了我,就没有推托的理由,无论如何也要写出一篇,不得不完成这个任务。这是自从研究会创立以来制订的严格守则。
我把材料分发到每个人手里,搬着椅子坐到教室的角落,特地清了清嗓子。之后,从包里拿出数十张稿纸,放在膝盖上。
接着,我再次环顾着聚集在教室中的会员们的表情。一共十二人。他们对我的紧张视而不见,热热闹闹地聊得起劲。
孩提时代起,我就很喜欢推理小说(所以一上大学就加入了推理研究会),参加这种游戏也是开心不已,可一旦轮到自己站在出题者的立场时,自然是另一回事了。
总之,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从刚才开始心跳明显加速,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吧,我还觉得有点胃痛。
昨天熬夜到很晚,辛辛苦苦总算写出来这篇稿子,到底这种程度的“题目”是否能镇住在座各位推理研究会的“鬼”呢。我非常不安,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不安到有些恐惧。
如果可能的话,直到现在我都想跪地求饶,然后夹着尾巴逃走——好不容易才压抑住这种冲动。
“那么——”
我开口说道。
“这就开始吧。好吗?”
喧嚣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同时聚焦在我身上。
我不断深呼吸,定了定神,不徐不疾地念起了原稿。
*
YZ的悲剧
出场人物一览表
Halloween我猛(即我猛大吾)……摇滚乐队“Yellow Zombies”的成员,乐队主唱兼故事旁白“我”
Fury大友(即大友英介)……同乐队吉他手
Sentinel笑子(即河田笑子)……同乐队贝斯手
Manitou高松(即高松翔太)……同乐队鼓手
Diabolica关谷(即关谷究作)……同乐队键盘手
Rosemary西(即西亚矢)……“Yellow Zombies”的经纪人
池垣勇气…………未来酒厂“Phantom”的店员
美川宫子…………同上
仲田虫雄…………“Phantom”的客人
若原清司…………同上
古地警部…………案件负责人
1
“欢迎光临Yellow Zombies。”
这招呼很敷衍啊,我想道,不过也没有抱怨什么。
热身曲自然是乔治·A.罗梅罗[1]的Zombie。Goblin创作的[2]主题曲被大胆地重新编曲为伴奏曲,突然热情地演奏起来——
沉闷的吉他手Fury大友一贯喜欢速弹。真是受够了,不是和他说过不要这么弹了吗?
“我说你,就是你,喂。”
键盘手Diabolica关谷龇着龅牙,对大友怒目而视。
“下一段,弹下一段了。”
鼓手Manitou高松打着点,开始了第二支曲子。
今天是大和大学的学园祭——十一月举行故而称为“霜月祭”(可不知道为什么,一般都称之为“漂流祭”)——的第一天。
我们“Yellow Zombies”的五位成员同为这所学校未来人类学部的一年级学生。在漂流祭举办期间,我们召集了志愿者,在学部的教室里举行小型的现场演奏会,目前正在演出之中——
对于我们而言,祭典最后一日的露天舞台才是这次的重头戏,室内的现场演奏只作为排练罢了。可即便人少,这毕竟也是一次现场演出,我很清楚大家都有些不自然。
第二支是一首名为FESTIVAL OF THE LIVING DEAD的原创曲。这首依旧借鉴了Goblin的名曲PROFONDO ROSSO,在它超长前奏的变奏间隙,我放下手里的Gibson SG(的国产复刻便宜货),走到舞台中央的立式麦克风前,总算觉得自己稍微镇定下来了。我司职主唱,说实话,吉他弹得并不是很好。
第一首曲子为了增加音色的厚重感,无论如何也需要再加一把吉他,在大友的劝说下我才勉为其难。而且,他要求我用变速弹前奏的GM和弦而非标准音。我心想这下糟了,可一上手才发现不费力气就能弹出理想中的音色——尽管如此,我在唱歌的时候,还是尽量避免拿着吉他。天性如此。
观众席上传来响亮的口哨声。大概是小樱吹的吧。
“我猛君。”
又传来女孩子的欢呼声。当然还是小樱。灯光太过耀眼,我看不清楚,可现在的声音就是YZ的经纪人西小姐无疑。
我们乘兴喊来经纪人,平时大家会称呼她为Rosemary西,实际上大伙儿视她为乐队的幸运女神。
她殷勤地看我们练习,每逢演出必定会到场加油打气……她是如此珍贵,外形一如《阴风阵阵》中的杰西卡·哈珀那样,是个可爱的美女。在德·帕尔玛的《魅影天堂》里,不对,还是阿基多的那部《阴风阵阵》里,女主角是个亮点。这实在是我中意的类型,因此,记得在她初次以Sentinel笑子的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录音室时,我的血直冲脑门,歌词唱得一塌糊涂。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吧。
虽然小樱给我们加油助威,可毕竟还有西小姐也来声援了。我必须漂亮地给她看到最好的表演……我刚一转念头,身为鼓手的高松就踩错了鼓点,大友明显地锁紧了双眉。
真是的,你们搞什么鬼呢。正式表演的这个气氛……真是尴尬。
Romero的Zombie太棒啦!我们五人因此才情投意合地组成了YZ乐队。还没到半年,这阵子那两个人的关系处得不太好,令大家为难。
键盘手关谷斜着眼睛瞥过去,拼命追赶鼓点。就在这个时候,乐队中最为沉着冷静的笑子像是掩盖高松的过失似的,和着节拍晃动起肩膀,手指在四根弦上用力地拨弄着,表演出色得难以将她和女贝斯手联想起来。
“笑子。”
“高松君。”
如今他们二人的关系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从观众席的各个角落飞来调笑的喊声。
大友最拿手的即兴反复乐节顺利和歌声融合在一起,自然也合上了鼓点的拍子——太好了。
乐队终于恢复到原有水平了。
2
YZ是首日演出的压轴乐队。
一小时左右的表演结束,观众们离开之后——
打开灯才发现,除了用若干讲台摆拼而成的舞台、PA以及照明器材之外,这里依旧是那个和平时毫无二致、煞风景的教室。
充实感与疲惫感相继袭来,我一屁股坐在角落的位子里,趴在桌子上。许是方才一直身处大分贝的环境中,直到现在耳朵仍然嗡嗡作响。
“辛苦啦。”
“你也辛苦啦。”
工作人员们忙不迭地互道辛苦,无聊的玩笑与笑声交织往来,来往的脚步声远近交叠,检查乐器与器材的声音不绝于耳。不明就里的噪音、噪音、噪音……
有人摇着我的肩头,把我摇醒了。
“我猛君,差不多醒醒啦。一直趴在这儿睡会得感冒呀。”
心跳慢了一拍。
哎呀,这个声音是……
我扬起趴在桌子上的脸,看到杰西卡·哈珀——不,是西小姐——她的大眼睛看着我。
“啊……其他人呢?”
“他们在二楼的‘Phantom’里喝酒呢。”
房间里只有我们二人。我看了看舞台,为明天准备的打击乐组、键盘组以及功放按原位放在固定位置上,但是吉他只有我的那把Gibson SG(的国产复刻便宜货),孤零零地靠在一组功放旁。
哎呀,这帮薄情的家伙。怎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就走了呢。
“我刚才也在上面,后来还是觉得应该喊你一起上去比较好。”
隐约听到有人劝我,要是累了就早点儿休息。
“现在几点了?”
我边看着手表边问道。
“快八点半了吧。”
西小姐回答道。
“什么?都这个时间了?”
“是啊,都这个时间了。”
我在这里趴着睡了两个多小时呀——怎么回事,我有这么累吗?
“刚才的表演棒极了。”
西小姐像是宽慰我,缓缓点头说道。
“尤其是第四首‘岸边的人皮面具’和最后一首‘浴血僵尸暗中祈祷’,这两首太惊艳了,都是我猛君写的歌词吧。”
“嗯,是啊,都是我写的。”
“你写的词与众不同呢。”
“是吗……谢谢。”
“虽然大众很难接受,可是我很喜欢。”
“是吗……”
此时,我突然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按照现在的进度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不对,不是这样的,只是现在我的心里回荡着她的那句“我很喜欢”罢了。
“西小姐,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站起身,注视着西小姐那双似忧非忧含情目。
“我想、想说的是,我,我一直觉得……”
我决心已下,却有口难开。
“我猛君是个老实人呢。”
西小姐低垂眼眉说道。
“在表演的时候也是这样。演奏令人血脉贲张的摇滚乐,在互动环节明明可以更加释放自我,可你开口就用敬语,队员们喊你的名字时也会加上‘君’字……”
嗯,确实如此——我只得深表同意。乐队成员们也没少和我说过这些话,且不论这是不是我天生性格使然,差不多也该改改了。
“我猛君这样也没什么错……可是,我……”
西小姐依旧看着脚边,继续说道。
“其实我已经有正在交往的人了。”
她说。
“所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