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逐一点头称是,心情渐渐沮丧,早一步出了咖啡店。熬夜写出的作品,不仅被大家百分之百地答对,还被吹毛求疵,让我不要太失落才是强人所难。
充其量就是“猜凶手”,有什么可笑的——唉,算了,这的确“充其量就是‘猜凶手’”了,愿意笑就笑吧。
无论如何——
就这样,让我终生难忘的苦难日结束了。
当晚,我明明睡眠不足,却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才进入浅眠。YZ的曲目明明只是有个曲名而已,却在脑子里轰鸣作响——“浴血僵尸暗中祈祷”和“笑吧!Michael·Myers's”混入实际存在的“PROFONDO ROSSO”和“Rosemary baby”的主旋律内,其中还莫名其妙地交织着参加例会的十二个人恶魔般的哄笑声……
我再也不想……
我在半梦半醒之中,苦恼得辗转反侧——
我再也不想……写什么见鬼的推理小说了。这辈子都不写了。有什么可写的。
——我坚定地暗自发誓。
——终
* * *
第二天——即八月四日下午,我接到原K谈社U山先生急逝的电话通知。
三日晚间,他死于家中的起居室。他的太太K子因故外出,次日回家时,才发现U山先生倒在塞满心爱的歌剧碟的CD架前断了气。死因尚且不明。
突然而至的讣报吓坏了我,使我陷入了极度混乱之中——
U君的U是U山先生的U……吗?
事到如今,这个想法犹如一道新符咒,在我这个濒死的独角仙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我愕然失色,从桌子上拿起昨晚送来、刚刚又被我随手丢开的《洗礼》的原稿。
——恰逢此时,恐怕它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随稿同封的信中,是略觉矫揉造作的文章。我见过这个歪歪扭扭的笔迹,即便是恭维也算不上好看。
——所谓世间的偶然,大抵如此。
U山先生与世长辞了,我仍然无法真切感受到这个悲伤的现实。翻开原稿的第一页——
我从笔托中挑选一根笔尖中细的红笔,拿在手里。
然后——
被钢笔水洇得无法辨认的作者名字“■■■■”——我在其上认认真真写下四个字,“绫辻行人”。
注释:
[1]乔治·A.罗梅罗,美国恐怖电影大师。
[2]Goblin乐队活跃于二十世纪六十至八十年代,为众多意大利恐怖片配乐。
[3]汤姆·萨维尼,美国演员,出演过多部乔治·A.罗梅罗的恐怖电影。


第4章 苍白的女人
本篇最早刊载于《读卖新闻》关西版二〇一〇年八月三十一日期。
本篇是投稿至《读卖读书 芦屋沙龙》,一篇九页四百字的短篇怪谈小说。发表当时,在小说中出场的编辑名字为“A氏”,本书变更为“秋守氏”。如此一来,这篇作品就成为《我=绫辻行人》的叙述主线“深泥丘”系列作品的番外篇。按时间顺序排列,本篇应排在《深泥丘奇谈·再续》(二〇一六年出版)中收录的《未曾减少的谜团》之前。
这是发生在二〇一〇年夏季某个夜晚的故事。
突然那名女子的脸吸引了我,让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奇怪,她怎么了?
脸色怎么如此苍白。
我慌忙移开视线。总觉得自己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我不由得这么想。
“你怎么了?”
隔桌相对而坐的秋守氏纳闷地问道。
“没事,没怎么……”
我边搪塞边再度暗中窥探那名女子。
没错……果真如此。
我们坐在这一层靠里面设置的吸烟区桌座,那名女子独自一人坐在眼前这片禁烟区的角落里。离我们坐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其中隔着若干柱子和屏风等障碍物,但是,从我的位子看过去,视野的边缘正好可以捕捉到她的上半身。
她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
身穿白色衬衣,外罩藕荷色薄开衫,茶色齐肩短发,年纪在二十五六岁。就长相而言是个美人坯子……在注意到这些细节之前——
反正先注意到的是她那苍白的脸色。
苍白得让人一眼看过去不由得屏住呼吸。是身体太弱吗,从她身上感受不到一点儿朝气。
她旁边的座位有几名客人,我试着拿他们做个对比。店内的灯光用了偏暗的灯泡,在那样的灯光照射下,只有她的脸依旧苍白,看起来好像要倏地一下飘上去。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老实说,这幅景象太过毛骨悚然。
那名女子的惨白脸色是怎么回事呢?
秋守氏是某出版社的责任编辑。我和他聚完餐,却突然天降大雨。我们为了躲雨,狼狈不堪地闯入地下二层的店。这家店位于整个闹市的正中间,却低调地挂着木质招牌,给我留下了印象。
“誰彼屋”咖啡店。
立秋后的暑热之夜。暑气几近体温,浑身黏腻不爽,店里的空调却十分清凉。
同行的秋守氏喝了一点小酒,心情很好。当他得知这家店里没有酒精类饮料时略显失望。但是,对于我这种不会喝酒的人而言,可以在这样的咖啡店中歇一歇,就已经感激涕零了。
我喝了一口黑咖啡,点上一根烟,好容易才缓过气。
就在此时,独坐在禁烟区角落里的女子的脸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边和秋守氏聊着无聊的话题,边不断浮想联翩。思索那名女子的脸色为什么那么苍白。
可能性之一,她的身体非常弱,导致脸色如此苍白。
可能性之二,她身体健康,只是原本脸色就很苍白。
可能性之三,脸色和健康状况无关,她只是化妆化成一个大白脸。
正在我思绪万千之时,另外一种“可能性”无可奈何掠上心头。
她是鬼,所以才会脸色惨白……哎呀,我说什么鬼话呢。
我较真地否定了自己。
偏偏“她是鬼”的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肯定不可能。
身为作家,我偶尔写一些恐怖小说,可是,老实说我一点都不相信这世上有鬼。花样百出的超能力也好,外星人乘坐的UFO也好,以及闹鬼下咒的灵异现象……这些都不切实际,并非真实存在的。几十年过去了,我拥有的这种世界观从未改变。即便如此——
虽说只有一丝怀疑,可此时我的想法已经动摇了。
不会吧……她是鬼?那就是鬼?
说不定这是我的初次灵异体验。
这想法秘而未宣,不久,我起身去洗手间。这一次,我特地穿过横切禁烟区的过道,近距离观察那名女子。
结果,真相大白了——
我恍然大悟,同时松了一口气。
坐在角落中的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边的手机屏幕。总而言之,由于屏幕的反光,误使女子的脸远远看上去惨白漂浮。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我在心里自言自语道。
也是,肯定是这么一回事呀。
现实生活中当然不会有鬼啊,怎么会有鬼呢。
我竟然还在探究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真是难为情。
“你怎么了?”
我刚回到座位,秋守氏便开口问道。也许他刚才多少发觉出我有点不对劲吧。
“说来话长,事实上……”
我准备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一遍,但秋守氏阻止了我。“对不起,我先接个电话。”
他从上衣口袋中拿出手机,但是——
“哎呀,没信号呀?”
他立刻说道,然后关上手机屏幕。
“我们稍后再聊可以吗。”
怎么没信号呢。这里位于地下二层,手机信号肯定比较差。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我的手机和秋守氏的手机运营商不同,但也显示没信号。
我环顾店内。也许因为是周五的晚上,上座率只有百分之七十。
我们邻桌有若干名年轻人,他们人手一只流行又吸睛的智能手机。此时,我也听到他们抱怨说“这儿怎么没信号”……
看来,运营商不同也不会造成“有没有信号”的差异。
那名女子呢?
我自然而然有点放心不下。
在没有信号的咖啡店角落里,孤身一人的女孩子打开手机看什么呢?她在做什么呢?
我设想了几种可能性。
其一,调制手机设置。
其二,重读已收发的信息。
其三,正在写准备发出的短信。
其四,使用无须信号的其他功能。比如日历、备忘录、相机或是游戏等……
我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的。
但是,无论哪种可能性都不太对劲,怎么都觉得与她这个人格格不入。
我越来越在意,终于又偷偷窥探起那名女子的动静。可就在此时——
店内四处响起手机的短信音——各式各样的电子音和旋律,以及手机震动的声音。恐怕这一层所有手机全部……
秋守氏的手机也响了。
我的手机也震动了。
不是“没信号”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头雾水地拿出手机,打开屏幕。看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一条短信。
为什么没有发现我呢?
此时,那名独坐在禁烟区角落的女子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了。


第5章 非人类——B04号病房的患者
本篇最早刊载于《梅菲斯特》二〇一六年第二期。
本篇原作是为原创漫画而构思的情节。儿嶋都取名《非人类》并将其漫画化,收录在名为《绫辻行人 彻底解剖推理小说家》的期刊书籍之中,但是,我一直考虑迟早要将其改编为小说。然而,原画中“正因为是漫画才能成立的诡计”如何用小说手法表现,这个难题非常棘手。直到去年(二〇一六年)我终于下定决心提笔,于是,这部作品结集于《怪胎》之中,成为“患者”系列的番外篇。
“来,我们先来看看这个。”
说着,老大夫从文件夹中拿出一张画,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张在八开画纸上用2B铅笔描绘的画。我看着它——
“这……”
年轻大夫(说年轻,也已经三十五六岁了)喊出了声,隔着桌子打量对面的我。
“这是你画的?”
闻言,我默默点头。一旁的老大夫解释道:
“这是他入院后在病房画的画。画了好几张这样的……这是其中一张。”
“是吗……你画的,还不错。”
年轻大夫看上去多半受了刺激,挤出一个微笑企图蒙混过关。我回答道:
“我喜欢画画……说起来,发生那件事之前,我一直以画画谋生。”
“你是漫画家?”
“曾经,常常打工,给漫画家做助手。”
“这样啊……”
一眼看去,那幅画里描绘的景象十分怪异。
那是怪异……异常残酷、毛骨悚然的景象。难怪年轻大夫会受刺激了。这是——
这是,没错,这画的是至今仍然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某件事的现场……
年轻大夫眉头紧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在他看来,这是一幅怎样的画呢,我试图想象——
画面中央用了大幅笔墨描绘出一名年轻女子。相貌出众,五官端正……可惜。
那名女子的姿势,作为画中人都过于凄惨。你看——
她的背部以难以置信的角度向后弯折,整个躯体扭曲变形,双手双脚也不自然地蜷曲屈折,手腕与脚腕处的衣服都被撕破……几乎体无完肤。
女子的头部与双手双脚也是皮开肉绽。头部仅残留一部分皮肤,勉强与躯体相连……而且,这名女子满身血污!
从遍布身体的伤口喷出、流出大量血液,一直蔓延到倒地不起的身体周围。这血污以铅笔打稿,成片涂抹,远比其他用色更加阴郁……
“这是……”
年轻大夫抬起头,视线从画作转向我,再次打量起我来。
“这张画是……你为什么画这种画呢?”
我有点纳闷。
“您没听说吗?”
“嗯,是因为——”
“他什么都不知道。”
老大夫在一旁插嘴。他姓大河内,一直是我的主治医生。
“我想让他从零开始和你接触。”
“是吗——”
“没错。”
大河内深深地点了点头。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现在和他聊聊你的故事吗?”
“我的故事……你指的是那件事吗?”
“没错。”
大河内再次对我深深地点头,然后看了看那名年轻大夫。这位刚刚介绍给我的大夫姓梦野,是因年迈即将退休的大河内的继任者,准备担任我的主治医生。
“我就不奉陪了。暂时让你们两个人独处吧。”
说着,老大夫站起身,离开了房间(长期住院的我所住的精神科病房B04号房)。
*
“那么,可以和我聊聊吗?”
梦野医生端正坐姿后说道。
“你画的这幅画,和‘那件事’相关,对吗?”
“并非‘相关’。”
我回答道。
“画的就是‘那件事’本身。”
“这是什么意思呢?”
“也就是说,画的是那件事的现场。那一天,她——由伊在那个房间里,就这样……”
“她死了?”
我总觉得他不愿意把“被害”这个词说出口。
我不置可否地活动了一下脑袋,又低下头,长长地叹息一声。
唉,不得不再叙述一遍呀。那件事已经被我说了数十回上百次……不过,我整日被关在这个病房里。断定我“状况不佳”的时候,会把我长时间捆绑在床上,有时还会撤走桌椅。最近,院方见我暂时“状态平稳”,可也不允许我有外出的自由。连一台收音机都没有,读书也受到限制。
反正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和新来的大夫重新聊聊那件事……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打发时间。
“请和我讲讲吧。”
梦野说道。
“权当梳理自己的内心,尽可能详细地说说。”
即便我想梳理自己的内心,可是也——我边想边回答道:
“好,我知道了。”
我慢慢抬起头,开口说道。
“那件事的现场……”
我看着桌子上的画,开始叙述。
“那个房子的这个房间……是间密室。”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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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房间是密室。
厚重的木门从屋内锁死后,无法从外面轻易打开。在可怕的预感驱使下,我们弄坏那扇门,闯进房间里。此时,屋内等待我们的是远比预感更可怕的景象。
欧式风情的卧室有十几张榻榻米大小,最里面放置着一张小双人床。就在那张床旁边铺有木地板的地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