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德科恩德看了看他的记录本,想了想,然后把眼光投向窗户:
“那是三天前的事情。那天的天气很晴和。在通不瑞治镇也是一样,白天的时候阳光明媚。在下午两点左右,渥格特和约伯先生在市政公园里散步。那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场所,在公园的中间矗立着一个拱门。拱门是简单的砖制装饰性建筑,在上面摆满了装饰性的花盆。有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横穿过草地,从拱门的下面经过。那个拱门很高,有两个结实的方形石柱作为支撑,拱门的宽度和小路一样。
“两个老人注意到在草地边上的长凳上坐着两位女士。渥格特先生认为她们是寡妇,因为她们穿着黑色的衣裙。但是约伯先生注意到两个女人当中比较胖的一个戴着一顶漂亮的装饰着花朵的帽子。那就是玛丽·多蒙小姐,当然他们当时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两位老人继续散步,并没有留意她们。后来,他们在小路上又遇到了戴帽子的女士。玛丽小姐在离拱门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起来极其不安,她的目光投向了拱门的上方。两位老人很好奇,就询问她不安的原因。玛丽小姐犹犹豫豫地回答说:‘我不敢从那下面经过……我看到太阳里有一个阴影。’‘太阳里的阴影?’渥格特先生吃惊地说,‘您说的肯定是一片云彩!’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当时天上一片云都没有。‘可是,我真的看到那上面有一个影子,在拱门的上面……她刚才短暂地挡住了阳光……那是一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穿着打扮就像古代的王后……但是她想要伤害我……我不敢从那下面走过……’
“两个老人就开始安慰玛丽·多蒙小姐,最后说服了她,让她相信根本没有什么危险。她肯定是因为天热而一时眼花了。约伯先生建议她回到长凳上去和另一位女士会合。渥格特先生则不以为然,他建议玛丽放心地继续散步,穿过拱门的下面。他想让玛丽完全打消对于安全的疑虑。
“玛丽小姐好像犹豫不决,于是两位老人向她告别然后继续散步。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背后传来的一声尖叫。他们立刻回过头,他们看到拱门顶上的一个巨大的花盆砸中了可怜的玛丽小姐。玛丽小姐试图往后退躲避,但是太晚了。她又叫了一声,然后倒在了地上。在这时,两个目击者来不及刻意观察周围,但是他们的位置足以看清整个现场。一个人都没有,草地上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任何其他人;拱门顶上的‘平台’上也没有人。玛丽小姐的同伴站了起来,跑过草地来和他们会合。我们那两位证人毫不迟疑,他们一眨眼的工夫就跑过二十多米的距离,跑到了受害者跟前。他们能看到玛丽已经不行了,她那顶漂亮的漆过的草帽还在头上,但是没能保护她。掉下来的花盆摔成了两半,溅出来的泥土撒在地面上,里面混杂着花草和几块花盆带下来的砖头。可怜的女人勉强说了几个字。但是太含糊了,两个老人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们只能分辨出‘皇后’和‘平台’这两个词。玛丽小姐的伙伴这时候也赶到了。她浑身颤抖,脸色煞白,俯身在那个垂死的人身上。玛丽小姐的朋友哭了起来,这个时候约伯先生和渥格特先生着手去查看立柱后面视线不及的地方。如果有人搞鬼,他只有可能藏在那后面,或者是在拱门的顶端,就是那个‘天台’。但是在天台上面,在花盆中间藏一个大活人也不太现实。两个老人匆匆地巡视了一番,毫无结果。他们又回到了玛丽小姐的朋友身边。她刚刚又叫了一声,因为玛丽现在已经僵硬不动了。渥格特先生去通知警察的时候,约伯先生作为一名退休的医生目睹玛丽小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找到了致命的伤口,在帽子下面,死者的太阳穴上有一道血迹。‘鲜红的颜色,和她帽子上花的颜色一样’,他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然后,约伯先生又询问死者的朋友。那个女人说玛丽从午后起就显得异常紧张,好像她在害怕什么事情。而且玛丽还多次问她的朋友是否看到一个太阳里的‘人影’……”
“情况就是这样,”维德科恩德闷闷不乐地说,“赶到现场的警员显然不太相信证人所叙述的死者的临终遗言。从他的报告上说证人的话含糊其辞。但是那个警员还是认真地找来一个梯子,爬上去检查了拱门的顶端。上面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只是有一两块砖砌得不牢固。这使得警员更加确信这只是一起常见的意外事故。说实话,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我们也不能责怪他没有对所谓的太阳里影子和复仇王后的说法给予足够的重视!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另外一码事……”
维德科恩德接过欧文递给他的雪茄,欧文显得很专注。
“欧文,在听取您的见解之前,”警官又说,“先容许我向您介绍一些最新的进展。我是昨天下午听说这件事的。刚开始是死者的名字——玛丽引起了我的注意;然后是她死亡的日期与时间和警告信上的内容相吻合。我毫不怀疑,立刻就去调查这个离奇的悲剧。为了看一看现场,我跳上了去往通不瑞治镇的第一班火车。然后我见到了渥格特先生和约伯医生。他们确实已经很大年纪了,两个人都戴眼镜,而且很明显视力不佳。然而,我感觉他们还没到老眼昏花的程度,何况他们的证词相互吻合,所以我们应当严肃对待他们的证词。他们承认说在花盆掉下来之前,可能有人巧妙地藏在了一根立柱的后面,以避免在他们经过的时候被发现。但是他们可以肯定地说,花盆掉下来之后,草地上只有受害者和他们三个目击者。没有别人了!草地上没有人,拱门的顶上也没有人!我自己去看了一下,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在那上面很难藏一个人!”
“您去询问那个死者的朋友了吗?从她坐着的长凳,她应该也能看得很清楚……”
“没有,很遗憾。”维德科恩德嘟囔着说。“那个愚蠢的警员对这个案子完全没当回事,居然都忘了记下她的姓名和地址!不过我们很快就会找到她的……在警察和看热闹的人到来之前,她和约伯都没有离开过死者。简而言之,凶手不可能凭空消失,除非他像空气一样透明……”
“了不起!”欧文刚才一直默不作声,现在突然惊叹了起来,“这是伟大的艺术!我们应该向他鞠躬致意!”
“您说什么?”维德科恩德惊惶地问,“您要认输?”
“绝对不是!我只是说我们应当赏识一个艺术家的天赋,现在我们遇到的是一个犯罪天才。您来找我是明智之举,维德科恩德,我猜您是想请求我的帮助,是不是?”
警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
“对于这个案子,您肯定不赞同我的看法,肯定有不同的见解。现在,我对于先前探讨过的问题确信无疑了:这是蓄意的系列谋杀案,是专门针对您这样的专家的……”
“没错!”欧文赞同说,同时用手指抚摸着那九个缪斯当中的一个。“您说得很对,这是系列谋杀案,如果我们不加以制止的话,肯定还会有新的谋杀发生……”
“说得很对……”维德科恩德警官叹息说,“我很担心,从明天开始报纸就会大肆宣扬,这次他们知道不少细节。我们以前还算控制住了他们的喉舌,但是从这第三起谋杀开始就不可能了。您很清楚,我们越早抓到凶手越好。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我注意到欧文兴奋的眼神好像在说:“当然对您最有好处,警官先生!”但是他忍住了没有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
“我们第一步要做的,”他宣布说,“就是满怀激情地、用审美的眼光来看待这最近的一起谋杀,我们需要完全感受其中的美感。
“有人宣称一个玛丽小姐将会成为皇后,第二天下午,当天上的星辰被遮掩之时。然后,到了第二天下午,玛丽小姐真的在一个满是花草的‘平台’上面看到太阳里有人影。她把那个人影形容为‘王后’,而且是一个古代的王后,意图加害她。过了一会儿,她就趴到了地上,被天台上掉下来的大花盆砸破了脑袋,倒在花草之间。现在,她也成了王后,一个死去的王后。这就像是一种死亡的权力交接的过程,有另一个王后对她怀恨在心,于是赶来实施她的威胁,加速玛丽的死亡……”
欧文停顿了一会儿,试图找到合适的句子来表达他的意思。他的脸上神采飞扬,然后他又接着说:
“……一个花园,对,我们可以说是一个花园掉到了她的头上。这不比一个花盆更有诗意吗?”欧文朝我们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好吧……我看出来了,这些对你们就像希伯来语一样难以理解。从一个纯理性的角度来分析,凶手不在现场已经被证实了。这个悲剧只可能是巧合的结果:就在玛丽经过的时候,有几块没有砌好的砖因为花盆的重量而松动了,于是砖头和巨大的花盆都掉了下来。同样的,托马斯爵士的死亡也只能解释为巧合。致命的弩箭只可能是被人偶然射飞了的,当然也是意外事故。至于亚历山大·瑞雷,就有点不同了。因为从外面反锁的门很难说是意外事件。但是这一点正好用无法辩驳的方式证明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谋杀案。这些谋杀是由一个举世无双的罪犯策划、准备和实施的。而且他还很有品位,在动手前二十四小时把他的谋杀计划通知警察,而且寄的是……油画!”
维德科恩德和我都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装饰在欧文的客厅里的一幅油画。油画上是一派美丽的英国乡间景色。根据我的朋友的说法,那是一幅约翰·康斯特勃㊟的真品,但是我很怀疑。不管是不是真品,那幅田园风光起到了正相反的作用,我们更觉得手上的案子离奇和悲惨。
“这幅画和这些谋杀案之间必然有某种联系。”欧文又说。他凑近了那幅巨大的油画,仔细地检查了起来。
“有什么联系?”维德科恩德满怀期待地问。
“为了实现作品的最终效果而细致地工作。想想看绘画所需要的耐心和细致,每一笔,每一个细微的修改,就是为了达到出色的效果……需要很多个小时耐心地观察,思考,还需要有很高的天分才能画出这样的杰作!”
“那么,让我们庆祝这个伟大的犯罪奇迹!”为了打断他这恼人的闹剧,我叫了起来。
“可是,理当如此,阿齐勒,‘这个伟大的犯罪奇迹’!和往常一样,您说中了而浑然不觉!”
我很怀疑维德科恩德警官冲动地想给这个荒诞的私人侦探一个耳光。但是警官很清楚欧文的价值,也知道一个耳光会让他彻底失去欧文能够带来的宝贵的协助。他捻着厚重的胡须,压着火气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按照您的说法,我们现在追踪的是一个很讲究审美的罪犯,他要求自己的作品都是完美的犯罪!”
“完全正确。”欧文心满意足地回答说,“这些谋杀的真正目的纯粹是为了寻找美……”


第一部 分 伊卡洛斯(ICARE) 04
夜幕已经降临了,出租马车把我们送到了伦敦东区㊟一个不太体面的地区。相隔很远的煤气灯用微弱的光线照着肮脏的人行道。除此之外,就只有小酒馆的窗玻璃透出来的光线,照着街面上一群兴高采烈的人。水手的笑声掺杂在这个街区风流女子咯咯的笑声当中,她们艳俗的衣裙在这个昏暗的环境中格外显眼。
我完全不知道我们到这个地方来的目的,但是我很快就猜到了。我并不是这个街区的居民,据我所知欧文也不是。当然,是欧文的唆使我才跟着他跑到这儿来了。
他这次穿上了一身运动装,一套方格图案的西装,戴了一顶双层帽檐的鸭舌帽,但是他的行头看起来都很新,和周围的环境很不协调。我自己穿了一身最破旧的衣服,还有一个帽子扣在脑袋上,我可不愿意有人在这个堕落的地方认出我!
“欧文,”我向他转过身说道,“如果您现在不立刻告诉我为什么……”
我的话等于是对牛弹琴。他跳到了出租马车的外面,除了付车费还按照惯例非常张扬地给了丰厚的小费。在这里,这种做法意味着冒傻气或者就是招摇过市。马车刚刚小跑着离开,我就对他发表了这样的评论。
“跟着我。”他只甩给我这么一句,同时他迈开了步子。
我们还没走几步,就有一个漂亮的异性拦住了他。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很面色红润,有一个顽皮可爱的小鼻子,头上戴着一顶精致的羽毛帽子,脚下的红靴子也很相配。但是粗俗的口音破坏了她的魅力——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嘿!我的甜心!跟这个街区里最漂亮的人到天堂上逛一圈怎么样?”
“是整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姐。”欧文优雅地欠身纠正说。
那个卖笑为生的女人陶醉地睁大了惊讶的眼睛:
“先生可真会说话!要知道,我喜欢您这样的人!”
“我明白,但是我,唉,小姐,我是伦敦最大的傻瓜。”他又致敬了一次,然后走开了。
我们的身后是一阵诅咒,我借机更正说:
“欧文,应该说全世界!您这样拿性命开玩笑,就是全世界最大的傻瓜。您难道完全昏了头吗?我们可不是在伦敦西区的里根街上,那儿有教养的人大概会赏识您的闹剧!”
他继续大步地走着,完全不理会我。我紧紧地跟着他,继续用同样的语调骚扰着他,向他强调说我们出现在这里不合时宜,还有这个街区和我们的街区有很大的区别……
“您相信吗?”他突然打破了沉默,这时我们已经进入了迷宫一样的小巷里。“看那里,在这个后院里有一辆马车的门上有徽章,难道是属于住在这里的一个脚夫的吗?如果我们仔细看的话,在这个小酒馆的窗户里面,能够看到一些大礼帽。我相信脚夫可不会戴那些礼帽。”
“这倒是没错,”我没好气地承认说,“但是我们已经不在刚才那个街区了。我们正在往西走,而且……”
“那就忘掉您吹毛求疵的臭毛病吧,阿齐勒。您这么做让人难以忍受,而且毫无积极作用。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当然是为了我们的调查工作!还能是什么其他原因?该是时候找个酒吧了,在酒吧里我们能够更方便地讨论问题,我可以向您解释所有这一切。”
我劝告自己要冷静,同时我想到了维德科恩德警官所接手的棘手案子。他上次夜访通报了第三起系列谋杀之后,一个星期已经过去了。很自然,在那次夜访之后,苏格兰场的干将对于欧文关于凶手动机的假说只是部分满意。他当时的回答是:“为了追求艺术而谋杀,这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这种东西出现在小说里比出现在现实里更可信。”从逻辑上讲,我赞同警官的看法,尽管欧文的意见看起来很有道理。凶手的动机仍然毫无头绪,警方只好仔细地调查三个受害者的情况。很自然,在三个人当中,托马斯爵士的生活看起来是最引人注目的;说白了,他的身份地位注定了他最有可能拥有大量的对头。欧文还另外秘密地调查了托马斯爵士身边的人。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关于亚历山大·瑞雷的新情报。玛丽·多蒙小姐的情况也是一样,不过她有一些特殊之处:她具有法国血统(就像她的名字暗示的那样),她一个人单独住在通不瑞治镇,在一家服装工厂里工作;她生性内向,朋友很少。维德科恩德并没有能够找到案发那天陪伴着玛丽·多蒙小姐的女人。玛丽·多蒙小姐唯一的家人是她的弟弟,岁数比她小很多。他住在英格兰北部,很少来探望玛丽·多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