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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伙中的首领称为“寨主”,鱼锅伙的寨主还有个别称叫“大篓儿”,其余混混儿在一口锅里搅马勺,不分老幼尊卑,皆以兄弟相称,对外说这叫“肩膀齐为弟兄”。实则不然,既是大寨,肯定会有头把、二把、三把,底下的兄弟也得分出个三六九等。头等混混儿肩不动膀不摇,按月拿一份例银;二等混混儿也有例银,不过得出去盯事儿,戳在鱼市上开秤定价、抄手拿佣;再次一等的混混儿,平时不在锅伙里住,也拿不到例银,但是随叫随到,一个招呼立刻过来盯事儿,锅伙会按出力多少,分给他们一份钱粮。此外还有姜小沫这样的小混星子,大的十五六,小的十二三,跟着锅伙混口吃喝,别人在前边打架,他们在后边摇旗呐喊,扔个砖头瓦片什么的。姜小沫以为还得忍上三五年才有机会报仇,哪知锅伙之间争斗不断,找个由头就开打。
第3章 姜小沫惹祸下
那天一大早,四合鱼锅伙中的混混儿比以往多了几倍,有人拎着活鸡,有人抱着酒坛子,出来进去的慌里慌张,门口围了很多看热闹的老百姓。陈家沟子鱼市上的人们看得出来,当混混儿的平常可舍不得这么吃,又是鸡又是酒,肯定有大事!
果不其然,四合鱼锅伙开了香堂,在院子当中摆了一张八仙桌子,上列蜡烛、香炉、签筒等一应之物。晌午时分,大寨主阚金鹏,二寨主阚二德子,以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两百多号混星子全到了,黑压压人头攒动,癞蛤蟆吵坑似的乱成一团。锅伙中的师爷尖着嗓子叫道:“众兄弟收声,大寨主有话说!”神色阴沉的大寨主阚金鹏坐在太师椅上,此人三十来岁,细腰耸肩,衣着打扮不同于一般的混混儿。穿一件灰色掩襟长袍,外罩蓝闪缎琵琶襟马褂,头戴风帽,粗大的发辫垂于脑后,脚下夫子履,一张青白色的大长脸,凤眉细目,唇薄如纸,颌下青髯稀疏。也不像寻常的混混儿,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在太师椅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阚金鹏是接了他爹的位子,刚坐上四合鱼锅伙的头把交椅不久,他端起宜兴紫砂手把壶,“吸溜吸溜”嘬了两口,并不急于发话。一众弟兄揣摩着大寨主的心思,没一个胆发出声响,挤在门口墙头上看热闹的也止住了喧哗。大寨主润透了嗓子,将手把壶在八仙桌上一蹾,又抬手将脑后的发辫捋到胸前,这才说道:“兄弟们是不是也觉着近来的日子口儿紧了?吃的喝的跟不上了?不是我吝啬惜财,眼瞅着不好过了,鱼市就这么大一只碗,碗里是鱼是肉,咱兄弟分着吃。而今世道乱了,碗里的肉少了,你们大伙说说,这该如何是好?”堂下的兄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一瞪一个翻白眼,都不知如何回应。
师爷接过话茬儿:“弟兄们还不明白大寨主的意思吗?一个陈家沟子鱼市,容不下两个锅伙,与其坐等着喝西北风,不如把秉合鱼锅伙赶走,咱四合鱼锅伙在此独霸一方,那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众混混儿一听要对付秉合鱼锅伙,立时鼓噪起来。对他们来说,打架才是正经差事,“英雄”总得有个用武之地不是?因此个个摩拳擦掌,叫嚣着要大干一场。
大寨主一摆手,叹了口气说:“但凡有条活路,我断不会出此下策,无奈一山难容二虎,既然大伙有心气儿,咱今天就拿了生死签!”两百多号混混儿鸦雀无声,齐刷刷望向师爷。锅伙里的师爷地位相当于军营中的军师,但又完全不是一码事儿。军师运筹帷幄,师爷却是一肚子的歪门邪道。他煞有介事地拿起桌上的签筒子,使劲在手中晃了几晃,发出“哗楞哗楞”的乱响。大寨主阚金鹏叫道:“我拿头一支签!”说罢一伸手,从签筒中抽出一支竹签,当场亮明,是一支红签。紧跟着是阚二德子,也顺手抽出一支,还是红的。
其余混混儿依次上前抽签,抽中红签的个个摇头叹气,只有一老一少两个混混儿拿了死签,也就是黑签。老混混儿叫“徐老蔫”,五十来岁,满脸皱纹,嘴唇干裂,目光浑浊,黑眼珠子发灰,白眼珠子发黄,一身酱紫色的湖绸长衫敞着怀穿,底下青缎子中衣,扎着雪白的丝绦,肩上背着个粗麻布褡裢;年轻的二十岁出头,绰号“三棒槌”,枣核脑袋两头尖,又粗又黑的辫联子搭在胸前,身穿青布裤褂,肥衣大袖、晃晃荡荡,腰里扎着月白洋绉褡包。众人纷纷向他们俩道贺,三棒槌喜形于色,比拜天地入洞房的新郎官还高兴;徐老蔫则是一脸淡定,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混锅伙的抽中黑签,等同于拿了死签,为什么说可喜可贺呢?因为两大锅伙之间的争斗非同小可,要想把这场事挑起来,抽死签仅仅是头一步,接下来还得有人自残挑衅、上门卖味儿。如果对方被血肉横飞的阵势吓住了,即可不战而胜,挑事一方这么做付出的代价最小。如果对方不买账,那么再各自点齐人马,找个空地一决高下,无论是跳油锅、滚钉板,还是剜肉断筋、三刀六洞,群殴之前的一切比斗,均由抽中黑签之人应对,可谓九死一生。不过身后之事有锅伙一手包办,家眷儿孙全归锅伙奉养。如果说福大命大,只落下一身伤残,却保住了这条命,下半辈子的吃喝拉撒也均由锅伙照应,此乃雷打不动的死规矩,更是个成名露脸的机会。
阚金鹏站起身来,冲二人抱了抱拳:“哥哥、兄弟,有劳你们二位了!”又命人斩鸡头、烧黄纸,带着锅伙兄弟们轮番给徐老蔫和三棒槌敬酒。众目睽睽之下,一老一少两个混混儿带着几分醉意,拧着眉毛瞪着眼,撇着嘴岔子,迈左腿拖右腿,一步一趔趄地出了大门。
无数看热闹的跟在后头,众星捧月一般来到鱼市另一头的秉合鱼锅伙门前。徐老蔫站住了左顾右盼:“怎么着兄弟,今天咱哥儿俩卖一把,谁先来?”三棒槌双手叉腰高声叫嚷:“我岁数小,您让让我,当着老少爷们儿的面,让我三棒槌露露脸!”徐老蔫一点头,道了一声:“请!”
锅伙不许关门,可不是没有门,秉合鱼锅伙的两扇大门左开右合。三棒槌伸展双臂,背靠着右侧门板站定。徐老蔫像变戏法一样,从随身的褡裢中掏出一柄铁锤、两根大铁钉,就这两根钉子,绝对是铁匠铺里头一号的尺寸,四棱钉身戴圆帽儿,从上到下锈迹斑斑。徐老蔫把钉子尖搁在嘴里抿了抿,叼住其中一根,将另一根摁在三棒槌的手掌心上,然后抡起铁锤,一锤锤地钉了进去。钉完了左手,他问三棒槌:“怎么样兄弟,老哥的手艺行吗?”三棒槌撇舌咧嘴一挑右手大拇哥:“好活儿!”紧跟着将右手平铺在门板上,让徐老蔫接着钉这边。大铁钉子穿过皮肉掌骨,生生把个大活人钉在木门上,如同挂了一道门帘子,紫红色的鲜血顺着钉子与皮肉不住淌落。三棒槌面不改色,那根大铁钉子仿佛钉在了别人手上,还嫌不解恨似的大声招呼:“徐爷,钉结实了!”围观众人惊得张大了嘴,谁也不敢出声议论。三棒槌仍是说笑如常,满不在乎地告诉徐老蔫:“梳头梳到底,打辫打到梢,您老千万别对付买卖,再使点儿劲啊!”徐老蔫一咬牙一瞪眼,甩开臂膀“当当”两锤子,将两个钉子帽砸入了三棒槌的手掌。
四合鱼锅伙那边开香堂抽死签,早已惊动了秉合锅伙,按兵不动只等对头上门。徐老蔫和三棒槌二人此刻在门口一通折腾,屋子里马上冲出来几十号人,个顶个歪戴帽子斜瞪眼,趿拉着鞋、敞着衣襟,凶神恶煞般站了满满当当一院子。为首的穿青挂皂,迈着四方步,左边袖管里空空荡荡,正是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绰号“立地鼎”的鼎爷——郝驷驹。天津卫尽人皆知,他那条胳膊是跟别的锅伙争地盘时,在滚开的油锅里捞胰子炸了个外焦里嫩,他又自己用刀,齐着肩膀头将熟透的胳膊削了下去,至今供在锅伙的条案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半截黑炭。混混儿最讲战绩,这条胳膊够他吹一辈子牛。这么一位心狠胆硬、敢切敢拉的大寨主,什么场面没见过?怎么可能让两个卖味儿的唬住了?当下吆喝一声:“兄弟们,来买卖了,出去迎客!”众混混儿轰雷也似应了一声,一个个飞天夜叉相仿,各自拔出匕首、短斧,“呼啦”一下一拥而上,紧紧围住了徐老蔫和三棒槌,看热闹的人们吓得一齐后退。
大寨主立地鼎走到门前,不屑地瞥了一眼:“真是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啊!谁他妈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胆,敢在我门上挂肉帘子?”
徐老蔫抱了抱拳,不卑不亢地递上拜帖:“您客气了。在下是四合鱼锅伙的徐老蔫,门上那位兄弟叫三棒槌,我二人奉我家寨主之命,给您送来一封拜帖。”
鼎爷接过帖子草草一看,跟手扔在地上,哼了一声说道:“二位稍候,待我回书一封。”随即一招手,将歪着脖子的傻哥哥叫过来,说道:“傻儿子,瞧见没有?人家上门挑事了,你说咱该怎么应付?”傻哥哥别的不懂,锅伙混混儿摔打茬拉、争狠斗勇这一套他可全明白,一时间受宠若惊,烧包得五脊六兽,嘴角抽动了几下,泛着白沫子磕磕绊绊地说道:“干爹,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有有……有傻子我在,轮轮轮……轮不到他们在秉合门口叫叫……叫板!”鼎爷一拍傻哥哥的肩膀:“行!冲你这句话,不枉干爹养你一场,今儿个该你扬名了,你意下如何?”傻哥哥双膝一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干爹!我我我这条命是您给的,您说怎么舍,我我我绝无二话!”鼎爷一挑大拇指:“有样儿!”立刻叫来手下四个混混儿,清一色的二十郎当岁,腮帮子鼓鼓着,太阳穴努努着,胸脯子腆腆着,连屁股蛋儿都翻翻着,全是他的得力干将。鼎爷吩咐一声:“你们辛苦一趟,给我傻儿子摆个大谱,送去四合鱼锅伙!”
四个混混儿抱拳领命,端来一摞摞粗瓷海碗放在当院,又捧来几坛“老潘家烧刀子”,打去泥封揭开盖子,霎时间酒香四溢。锅伙里的大小混混儿,争着上前给傻哥哥敬酒。傻哥哥以往哪有这个台面儿?不觉血气上涌,连干了十几碗,喝得两眼发直,晃晃悠悠地拱手一拜,口中更加含混不清:“我爹和大伙儿拿拿拿……我当人看,我不能学狗叫唤,今天我也卖一把,给给给……秉合鱼锅伙争几分面子!”说完一仰他那不利索的歪脖子,又喝下一碗烧刀子,然后将酒碗一扔,摔了个粉粉碎,抹干净嘴头子,冲着领命送他的四个混混儿深施一礼:“四位大哥,咱走走……走动起来!”四个混混儿马上抬来一扇又宽又大的门板,傻哥哥脱光了膀子,亮出一身油亮的肥膘,又将裤子褪到腰下,撅着屁股往门板上一趴,伸开双臂,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吸足丹田之气,歪着头高呼:“求哥儿几个成全!”
鼎爷得在这个当口卖派卖派。甭看全是他的主意,却故作不忍之状,背过身去说了句:“手底下利索点儿!”那哥儿四个领命,各持一柄锃明瓦亮的攮子,俯下身来手起刀落,分别穿透傻哥哥的双手手背和两个腿掖子,刀尖插在了门板上。再瞧傻哥哥,身不动膀不摇,嘴里没有“哼哈”二字。下刀的其中一位叫了声好:“兄弟,你算有了!”傻哥哥梗着脖子,嘴角淌下几滴涎液,“嘿嘿嘿”几声干笑,咬着后槽牙说:“众位哥哥,这才哪儿到哪儿?要钉咱咱咱……就钉到底,别来个半吊子,让人家看看看……笑话!”四个混混儿齐声应和,取来铁锤、青砖,“叮叮当当”一通狠凿,将锋利的攮子钉入门板。刀口处鲜血飞溅,傻哥哥脸上仍挂着傻乎乎的邪笑,嘴角的哈喇子越流越多,洇湿了垫在脸下的辫子。
在鼎爷的吩咐下,又有小混混儿拎来一个火盆,冒着蓝红火苗的木炭当中,插着一根铁筷子。识文断字的鼎爷一只脚从傻哥哥屁股上跨过去,叉着腿站定:“傻儿子,你可趴稳当了!”话音未落,抓起烧得通红的铁筷子,横提竖点、撇捺弯钩,外带走之,龙飞凤舞地在傻哥哥背上写下一封回帖,约定三天之后,在陈家沟子鱼市上一决高下,谁栽了谁抱着脑袋从鱼市上滚出去。傻哥哥脊背上“滋滋”冒着白烟,一股子燎生肉的焦煳气息弥漫开来。傻哥哥提着鼻子吸了吸气,赞道:“香啊,真香啊!”
四合鱼锅伙的徐老蔫和三棒槌二位,眼睁睁看着人家这一整套活,可比他们的花哨多了,不由得怔在当场,哑口无言。
鼎爷拖着长腔招呼一声:“给三位兄弟披红挂彩!”众混混儿将一床大红缎子被盖在傻哥哥身上,也得把大门口的三棒槌摘下来,可是钉子帽都砸平了,那还怎么摘?有几个心黑手狠的,拉住三棒槌的两条胳膊用力一扯,钉在门上的双掌豁开两个大口子,登时血流不止。三棒槌二目圆睁,鼻洼淌汗,咬着牙愣是一声没吭。他也不敢吭声,按混混儿的规矩,一旦呼痛叫疼,乃至于皱一皱眉头,那就算彻底叠锅,这辈子甭想在街面上混了。混混儿们又拿出两朵锦缎红花,要往徐老蔫和三棒槌身上挂。他们二位本是上门寻衅的,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已然栽到姥姥家了,岂肯再受一番羞辱?秉合鱼锅伙的混混儿可不管那套,不由分说将大红花挂在二人胸前,有刚从响器行请来的吹鼓手开道,四个混混儿带了几个卸船的民夫做帮手,一同抬起门板。傻哥哥趴在上边,盖着大红缎子被,歪脖瞪眼一脸傻笑。
姜小沫冷眼旁观,估摸着两边要大打出手了,也跟在傻哥哥后头去看个究竟。众人在徐老蔫和三棒槌的引领下,敲锣打鼓吹着唢呐直奔四合鱼锅伙。陈家沟子鱼市上人声鼎沸,谁也没心思做买卖了,看热闹的堆肩叠背挨山塞海,嘈杂声几乎盖过了锣鼓点儿,比出皇会还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