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姜小沫斜对门的一位,四十多岁,高颧骨翘下巴,黑脸龅牙,青布褂子,黑布裤子,手里捻着一串十八子的多宝串,正是西城老君锅伙的文秃子,一挺身从椅子上站起来,“啪”的一下,将手串拍在桌子上,说话高门细嗓:“姜大寨主,容我拦你一句,什么叫多多海涵?你可别逮住大腿就号脉,闭着眼乱开药方子。天津卫无人不知,当初四合鱼锅伙是我们托着的,凭什么你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陈家沟子鱼市就成了你秉合鱼锅伙一家的买卖,没我们爷们儿的份了?愣从别人嘴里抠食吃这合适吗?拿肚脐眼儿放屁——你怎么想的?”
姜小沫早知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义合成这顿饭不是那么好吃的,随即放下酒杯,稳稳当当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文爷,您说的那是哪辈子的皇历了?长江水后浪推前浪,尘世上新人换旧人,翻那个旧账有意思吗?您倒给我说说,怎么叫合适,怎么叫不合适?”
文秃子用手指着姜小沫的鼻子,气势汹汹地说:“没大没小的东西,我耍光棍那阵子,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呢!想让我说道说道?容易!你按月拿出八成进项分给我们哥儿四个,咱们这一篇儿就翻过去了,从今往后相安无事!”
姜小沫撇着嘴一笑:“您可真敢说啊,不怕咬了口条?给您八成,我们锅伙的一百多号弟兄喝西北风去?您这不是明抢吗?你拎上二两棉花纺纺去,陈家沟子鱼市是我白捡的吗?”
不等文秃子搭腔,他旁边那位说话了,此人也是四十来岁,皂色裤褂,身形瘦削,瘦长脸儿带着几分病容,额头上有三道暗红色的疤痕,乃是北城四海锅伙的佟金镖,他冲姜小沫拍桌子瞪眼:“你小子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拿我们当陈家沟子的鱼贩子了?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谁没拿过死签?谁低过头、屈过腿?谁不是滚铁板、轧饸饹,血一摊、肉一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就你挨那两下秤杆子,那他妈算个屁啊!下过油锅吗?睡过钉板吗?吃过刀削面吗?在我们面前,轮得到你横着走吗?”
姜小沫看了佟金镖一眼,语带讥嘲地说道:“镖爷,好汉不提当年勇,您老不是有心气儿吗,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咱就在这儿碰碰,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是吃红枣还是穿铁鞋,您划道儿,我接着!”
佟金镖没想到姜小沫当场叫板,磕巴了一下,张了张嘴,话茬子没跟上。顾三爷和几位脚行的大把头冷眼旁观,瞧出他怯阵了,硬生生忍住了没笑出声。
东城老悦锅伙的吉四奎不干了,从椅子蹦了起来,眉头蹙起个黑疙瘩:“镖爷,您老先歇会儿,荷花出水才见高低,看四奎我跟他比画比画!”此人豹头环眼,三十来岁正值壮年,双手抓着前襟往两边一扯,脱下绸布褂子,团成一个团儿,“啪”的一下甩在地上,亮出前八块后鬼脸一身铁疙瘩肉,黑蓬蓬的护心毛浓密弯曲,从肩文到腹刺着一条青龙,墨色浓重,格外抢眼,却遮掩不住一身的疤痕,腰间扎着一巴掌宽的腰硬子,大铜卡子闪闪发光。姜小沫暗想,看来此人有股子蛮力,得多留神,不能跟他硬碰硬。吉四奎曾是运河边码头上扛大个儿的苦力,仗着身大力不亏,能打又能挨,入了老悦锅伙,横冲直闯,出入宝局、青楼、商铺、饭庄、客栈,张口吃饭,伸手拿钱,抢地盘、争脚行、夺老店,抽过几把死签,仗着命硬一关关挺了过来,又一步步坐上了大寨主的宝座。他一双大环眼射出凶狠阴毒的寒光,歪着脑袋盯着姜小沫:“甭废话!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有道是客随主便,当着爷儿几个,你先露一手儿!”
姜小沫二话不说,左腿一抬,脚丫子搭在桌面上,亮出一只绣着花镶着宝珠的登云靴,又“唰”的一下,从后腰抽出一柄锋利的攮子,轻轻一划,挑开青布绑腿,气定神闲地撸起裤管。半截黑黝黝的小腿青筋暴突,在众人面前一览无余。但见他牙关一咬,摆出混混儿架子,照着自己的小腿肚子“噗噗噗”连扎三刀,刀刀穿洞,一刀两个窟窿眼,鲜血“嘀嘀嗒嗒”落在地上,随手把沾着血的攮子往桌上一扔,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脚行的四大把头今天是应顾三爷之邀,过来给姜小沫踢脚儿的,没等别人吭声,他们先齐声喝彩:“好!三刀六洞!”
吉四奎神情阴狠,冷笑一声,伸胳膊抓起桌上的攮子,却不急于动手,而是叫过一个跑堂的伙计:“这桌子菜口儿轻了,你去给我拿一壶清酱、一壶醋,再来一小碗蒜泥,加点芥末酱!”跑堂伙计已经吓呆了,半天没动地方。吉四奎不耐烦了,瞪着眼大吼一声:“你他妈等雷劈呢?”伙计惊得一哆嗦,这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应道:“好您老,好您老!”当下退出去,再进屋的时候,手上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个青花小瓷壶、两个青花小碗。吉四奎把清酱和醋倒进一只大碗,拿筷子把芥末、蒜泥扒拉进去,蘸了蘸放在舌头上,咂摸咂摸滋味,满意地点点头,冲伙计一努嘴,示意他出去。伙计如同接了一旨皇恩大赦,屁滚尿流地往外跑。
整个屋子里鸦雀无声。吉四奎环顾四周,脸上现出睥睨不屑的神色:“各位,想吃顺心饭,还得自己来,我添一道菜!”说着话抬腿踩在椅子上,刀尖一划,“刺啦”一声割破了自己的裤管,却见腿肚子上刺着一条飞天夜叉,面目凶恶狰狞,龇出两排锯齿般的獠牙。吉四奎一脸的傲慢,拿刀从小腿肚子上慢慢悠悠割下血淋淋一条皮肉,一寸来长,半寸多宽,二分薄厚,粘在刀身上,擎给众人观瞧,随后“啪”的一下,不偏不倚甩入碗中,溅了一桌子作料。八大碗的菜香、烧刀子的酒香,压不住满屋子的血腥之气。吉四奎却神色如常,大大咧咧扔下攮子,拿过筷子夹上一片肉,送入口中大嚼,惊得众人目瞪口呆。他自顾自地吃了几口,又似想起了什么,往桌子中间推了推大碗,扫了一眼对面的姜小沫:“怎么着,你来品品咸淡?”姜小沫鼻孔中哼了一声:“怪我了,今天菜不够,就不跟您抢了。”吉四奎纵声大笑:“哈哈哈哈!送到嘴的肉不敢吃啊?那可别怪我占独角案了!”他也不再多说,用手背擦擦嘴角上的鲜血,指着姜小沫说道:“姓姜的,实话告诉你,什么卖味儿不卖味儿,你四爷不信邪!你要有本事,当着在座各位,耍上一把真格的,叫呲了咱爷们儿,我吉四奎这辈子不跟你争陈家沟子鱼市了!如若接不住,趁早收拾个铺盖卷,滚出天津卫!”佟金镖缓过劲来,也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在一旁讥讽姜小沫:“小王八羔子,你接得住吗?接不住我给你指条道,扒下鞋来顶脑瓜子上,出门一头扎茅房坑里淹死得了!”
姜小沫任凭这二位唾沫星子乱飞,脸上毫无表情,把那条淌血的小腿从桌上放了下来,肩膀一抖甩去了大氅,不慌不忙地把身上的小褂解开,当着众人袒露胸怀,拍打胸口冲吉四奎说道:“吉四爷,您不是嫌今天的菜口淡吗,我给您再上一道!”当即抓起桌上的攮子,在自己肚腹上划开一道半尺多长的口子,刀尖往里伸,挑出一段肠子,又用刀刃割下寸许长的一截,扔到空碗里,随后如法炮制,一截截肠子在碗里堆得冒了尖。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口往外滋,多亏有板带勒着,要不然全身的血都得流干了。
四大锅伙的寨主惊得魂不附体,一个个舌头发硬、头皮发麻。按混混儿比斗的规矩,再想压过对方,只有往外掏心肝肺了,那谁顶得住?几位寨主成名已久,人到中年饱经世故,身上袍子渐短、马褂渐长,过去是有什么吃什么,如今吃什么有什么,即便是锅伙里抽死签,也轮不到他们亲自出马上阵,有年头没真刀真枪地比画了,今天形势所迫,逼到了这一步,不得已而为之,可也不至于把命搭上,不由自主地齐往后躲。吉四奎见一旁那三位不敢吭声,额头的冷汗直往下滴答。他到底是条光棍,把头一低,从胸腔里闷闷地哼出一声:“我说到办到,屙了屎往回坐,不是我吉某人所为!爷们儿认栽!”
姜小沫缓缓坐在椅子上,举止从容不迫,脸色却已苍白如纸。顾三爷见时机到了,冲门口招呼一声,叫来跟班的给姜小沫包扎伤口,扯下一块衣襟,扎住流出来的肠子,紧紧盘在腰间。
顾三爷在旁看得直皱眉头,起身对众人说道:“四大锅伙各占天津城一角,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干什么不能发财?不值当为了鞋底子沾腥的鱼市翻脸,传扬出去好说不好听,倒让外人看了笑话。我顾三儿早已金盆洗手,按说不该再问道儿上的事了,可我今天舍了这张老脸,当一次和事佬,不如这么着,陈家沟子弹丸之地,且让姜小沫的秉合鱼锅伙占上几年,逢年过节,他定有一份心意。倘若他失了礼数,不必你们出手,我青龙帮头一个就容不下他!”他这几句话绵里藏针,脚行的几个大把头顺声帮腔:“顾三爷说的对,无非一个陈家沟子鱼市,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至于斗得你死我活,该按三爷的意思办!”
南城九如锅伙的齐老八一直没说话,他在四大寨主中年岁最长,城府最深,一贯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先种谷子后卖饭,好人歪种都是他。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龇了龇牙,抱拳对顾三爷说:“在天津卫这一亩三分地,不给县太爷面子,也不能不给您顾三爷面子。您既然开了口,那还有什么不行的?”说完又冲姜小沫笑了笑:“说真格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混混儿,兄弟们都是在九河下梢混口饭吃,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能有多大的仇疙瘩?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两座山碰不到一块儿,两个人总有见面的时候,往后咱还得常来常往,彼此多多帮衬。”
其余几位寨主也不缺心眼儿,不可能看不明白,文的已经栽了,真要是来武的,恐怕也占不到便宜,做事总得给自己留个退身步,毕竟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此时收场还可以落个整脸儿,加之桌子上血肉狼藉,谁也没有吃喝的兴致了,便相继起身告辞。
老年间,锅伙混混儿争码头、抢行市,冲突在所难免。穷哥们儿为了填饱肚子、养家糊口,不在乎折胳膊断腿,双方人马各自为阵,抽中死签的出去叫阵,捞铜钱、攥煤球、穿衣裳、滚钉板、跳油锅……轮番招呼,怎么狠怎么来,豁出命去可劲儿折腾,迟早有一方扛不住尿海认栽,从此放弃争抢的地盘,取胜一方以几个人的伤残换来一块挣大钱的宝地,官府管不了,老百姓还给你挑大拇指,总比群殴混战死伤无数划得来。
秉合鱼锅伙在义合成摆酒开贺,姜小沫剖腹割肠,一举镇住了四大寨主,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敢打陈家沟子鱼市的主意了,谁能狠下心来从自己肚子里剜肠子?姜小沫在义合成后院雅间之内挣扎起身,晃晃悠悠走出饭庄子。各屋的混混儿们正喝得面红耳赤,瞅见姜小沫浑身是血往外走,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都挤到门口来看。丁大头和傻哥哥急了,非要跟着去,姜小沫说什么也不让,独自一人离开饭庄子,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走到薛神医家,此后下落不明。一连三个多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顾三爷和锅伙的兄弟们找薛神医问过七八次,始终没打听出什么结果。人们都以为姜小沫必死无疑,毕竟开膛破肚了,那还有个活?想想也是,当年戏园子里演过一出《盘肠大战》,说的是唐朝名将罗通在界牌关遇着劲敌——八旬老将王伯超。走马厮杀之际,罗通肋中金枪,肝肠五脏流出,却忍痛不退,扯旗角盘肠,最终枪挑老将王伯超,并下马割其首级,他自己也肚破肠出殒命沙场。纵然神勇如罗通,肚肠子一出来也完了,换了谁还活得成?没想到谣言四起之际,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姜小沫又回来了,伤势恢复如初,气色比之前还好,尤其那一对眼珠子,跟个夜猫子似的,亮得吓人!


第9章 姜小沫开逛下
按说姜小沫该当命丧黄泉了,全凭身上的鳖宝,这才保住他一条命。他之前不敢埋鳖宝,怕那玩意儿招灾惹祸,埋在身上后患无穷,可又舍不得扔了,因为他心知肚明,一旦遇上过不去的坎儿,还得指着鳖宝化险为夷。
他当天离了饭庄,自己割开脉窝子埋入鳖宝,捂着肚子去找薛神医。薛神医也以为姜小沫活不成了,即使接上肠子,三两个月之内吃不了喝不了,那还怎么活?默不作声地帮忙止血,又给他收拾缝合了伤口。姜小沫换去血衣,挣扎着下了地,不顾薛神医的劝阻,一个人落荒而走,躲到一个不见天日的地窨子中,整整一百天不吃不喝,再出来的时候,两个眼珠子如同开了光。冷眼看上去,姜小沫还是姜小沫,除了一双夜猫子眼,身量相貌,举手投足,没有任何变化,在别人眼里,他仍是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人们将此当作异事传播。有的说姜小沫福大命大造化大,是混世魔王程咬金转世;有的说薛神医是活神仙,能把死人医活了。姜小沫死而复生,最高兴的还是顾三爷。老爷子本已金盆洗手,一把年岁又重开山门,收姜小沫为关门弟子。对于帮派来说,这堪称头等大事,前前后后忙活了好一阵子。顾三爷此前只收过八大弟子,姜小沫排行老九,因此挑号“对儿九”,从此成了天津卫有名有号的大混混儿,真可以说是“叫得响、鸣得亮”。顾三爷座下的八大弟子门徒众多,有的徒弟入门晚,已经五六十岁,在家里都当爷爷了,但也得喊姜小沫一声“九伯”,萝卜不大——长在辈儿上了。陈家沟子的渔户更是将他奉若神明,在他们眼中,这位爷简直比天后娘娘还灵!
说话已是转年的正月,大河还没开冻,河面上铺着一层冰盖子,海下撒网的渔民忙碌到小雪前后,就不能再出海了,一是天冷风硬,行船有危险,再一个得让海里的鱼虾缓缓,不能全打没了。陈家沟子鱼市上,一多半鱼铺还在关门歇冬。也有接着开的,以贩卖“冻鱼冰虾、干发海货”为主。渔民将卖不完的破杂鱼、小虾小蟹抹上大盐粒子晒干,把渤海湾的麻线虾,以及网里挤掉压碎的虾头,做成虾酱,可以卖整整一个冬天。其中最实惠的是腌马口鱼,三四寸长,满身的细刺,价钱格外便宜,几枚大子儿买一簸箕,都是提前抠完了肠腮的。买到家把鱼身上的盐粒子洗净,用葱姜片码上半天,再放在炉箅子上烤得金黄焦脆,从头到尾连刺儿都能吃,穷人家的孩子全靠这个开荤解馋了。
鱼行淡季,锅伙混混儿用不着再拦河收钱,大街上扬风搅雪、罕有行人,找不着惹是生非的茬口儿了,一个个闲得浑身发痒、腚沟子爬蛆,横七竖八地躺在大炕上择虱子。姜小沫有鳖宝在身,不吃不觉得饿,不喝不觉得渴,平时深居简出,话也不多说一句,只躺在大炕上闭目养神。偏在此时,丁大头病倒了。自从姜小沫在鱼市开逛,当上了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丁大头俨然成了太上皇,专门有个小混混儿伺候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陈家沟子一带的茶楼、饭馆、澡堂子、戏园子也是常来常往。但真应了那句话,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这才刚舒坦几天,他就得上了一种怪疾,浑身发麻,如同斗败的公鸡,站直了便打哆嗦。姜小沫举目无亲,世上仅有这么一位论得上的长辈了,为了给他治病,请遍了天津城的名医,什么药材贵抓什么药,人参鹿茸、虎骨麝香都用遍了,无奈医药罔效,丁大头的状况怎么也不见好。此人本来体壮如牛,却眼瞅着走了形、散了架,到最后仅剩下几根枯骨连着筋撑着皮,连躺着说话都费劲,没等出了正月,就耗得油干碗净,蹬腿闭眼一命归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