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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老大可不傻,脑子里一直转个不停。比如说自己打了人,对方只挨打不还手,官府追究下来,到衙门口三头对案,问我为什么打人,那我怎么答?说他横躺在我的海货店门口讹钱?县太爷准得说:“讹钱你可以不给啊!咱天津城又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有人上门耍无赖,你为什么不报官呢?眼下你把人打了,还动了家伙,这叫持械行凶、当众伤人,肯定是你不对。再说了,陈家沟子那么多鱼铺海货店,他怎么不躺别人家门口呢?是不是因为你欺行霸市缺斤短两?”所以还是那句老话——“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到县衙打官司没钱行吗?你给少了人家看得上吗?今天掏钱买通了县太爷,明天再有别的混混儿捣乱怎么办?你再去告状,那还得再掏钱,有头一次便有二一次,衙门口也得把你当成摇钱树。你还不能只花钱打点县太爷,召房师爷、书童、二爷、三班六快的各位公人,外带看门扫地烧火做饭的,上上下下三四十号,哪一个不得孝敬到了?所以说“衙门的钱,下水的船”,去得快极了。你有打点衙门口的钱,倒不如破财免灾,打发了混混儿。反正人也打了,气也出了,又没在鱼市上丢了面子,一天给秉合鱼锅伙一两吊钱,只当少卖一筐螃蟹,如若有别的混混儿来讹钱,他们还能替你挡着。
孙老大一来惹不起顾三爷,二来也怕犯了众怒,赶紧点头:“好好好!三爷,有您老给他托屉,我们无话可说,全按您的意思办!”二王八仍不服气,梗着脖子还要往上冲,被他大哥一个脖溜儿抽了回去。孙老大不敢怠慢,立刻吩咐身后的兄弟:“老三、老六,你们快把小七娶媳妇儿用的大红缎子被拿来。老四、老五,你们俩找个大箩筐去!”当大哥的发话了,孙家那哥儿几个也彻底没脾气了,垂头丧气进了鱼铺,拿来大红被子和箩筐,众人七手八脚,有抱脑袋的、有托屁股的、有搭脚丫子的,把躺在地上的姜小沫放入箩筐。
此时的姜小沫,嘴角虽还挂着一丝冷笑,但那上人见喜的脸上,颜色已如死灰一般,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子,这是疼得,躺在地上还可以撑一阵子,这一抬一放,疼得犹如五马分身,险些背过气去,但是耍光棍的不能带出惨相,仍得装作满不在乎,拧着眉撇着嘴,眼珠子乱转悠,绝没有“哼哈”二字。围观众人连连赞叹:“是条光棍,天津卫又出了一位人物字号!打从今儿个起,陈家沟子鱼市又有主儿了!”
孙家九虎抬上铺了软垫的箩筐,盖着大红缎子被的姜小沫躺在里头,傻哥哥等一众混混儿腆胸叠肚,心满意足地跟着,身后还簇拥着一大拨意犹未尽的看客,浩浩荡荡直奔秉合鱼锅伙大寨。箩筐中的姜小沫虽已不成人形,却有一种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游街的感觉,让他轻飘飘、晕乎乎地睡了过去,其实是疼昏了。当他转醒过来,吃力地撩开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秉合鱼锅伙的大炕上,边上坐着顾三爷,一旁站着丁大头、傻哥哥和几个小混混儿,一帮人齐刷刷地盯着他。姜小沫欠了欠身子,一阵钻心的刺痛袭来,却分不清到底哪儿疼,骨头缝里都觉得不自在,肠子肚子搅和成一堆儿了,错位似的拧着劲儿,胳膊大腿脚趾没有一处听使唤的,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却又疼得要命。丁大头关切地说道:“爷们儿再忍忍,已经去请郎中了。”傻哥哥拎起一个布褡裢,冲着姜小沫晃了几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丁大头说:“这是孙老大留下的钱,给你瞧伤的,今天你这面子可挣足了!”姜小沫苦笑一下,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是家常便饭吗……”下面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因为牙不够用的——说话就得张嘴,张嘴浑身就疼,必须咬着牙减缓痛楚。
在众人的期盼之下,正骨郎中薛广生提着药匣子进了门。这位郎中人称“薛神医”,祖辈就是行医的,又跟教会的西洋医生学过几年,不仅会动手术,还有一手接骨疗伤的绝活,只凭手摸,即可查知伤势,什么地方折了几块骨头,折到什么程度,两手隔着肉,能把折断的骨头对上,敷上药,圈竹篦,系绷带,再给几粒药丸子,伤者愈后不留残疾,阴天下雨也不觉痛痒。别人不乐意给混混儿治伤,他却是医者仁心,甭管什么嘎杂子琉璃球、大寨主二当家,有求必应。天津卫的混混儿不给谁的面子,也不敢得罪这位薛神医,治伤的时候稍微留一手儿,保准让你后半辈子连炕都下不来。
薛神医按部就班地给姜小沫号脉、正骨,严丝合缝都对齐了,再把他的四肢用竹片子通通固定住,足足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呼哧带喘地停下手,擦擦额头冒出的汗水,接过丁大头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挑着大拇指称赞:“罢了!真得说是一条好汉!浑身上下没有囫囵个儿的地方了,一根骨头断成几截,接骨时愣是一声不吭,我可是开眼了,佩服!佩服!”
薛神医留下二十粒药丸子和几袋洗药,嘱咐众人仔细看顾姜小沫,转身离了锅伙。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姜小沫醒了,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三爷!”顾三爷凑近问道:“怎么样了小沫?”姜小沫一笑,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态:“三爷,我在陈家沟子鱼市上卖这一把,够得上光棍调吗?”三爷说:“其实我还一直担心,怕你提不住气,行!是咱爷们儿货!接下来你想怎么着?”姜小沫恳切地说道:“三爷,等我缓几天,我让兄弟们抬着我在鱼市上走走绺儿,让那些发货收货的瞧瞧,我姜小沫还能招摇过市,谁打算在陈家沟子抢尖拔份,他得先过了我这一关!如此一来,咱们锅伙才能彻底把持住鱼市的买卖!”顾三爷点头道:“趁热打铁也是好事,让那些干鱼行的彻底服帖了,你才能站稳脚跟。我先回去,等锅伙真正立起个儿来,我摆酒给你庆功!”
姜小沫心里头一清二楚,顾三爷替自己在背后戳着,那可不是白戳的,等秉合鱼锅伙把持住了陈家沟子鱼市,码头上装鱼卸鱼的活儿,都得交给青龙帮的兄弟。无论如何,他也得感激人家顾三爷,这是人家赏的饭碗。当时已经是半夜了,顾三爷还得回去。傻哥哥架着双拐,跟一众混混儿送出大门,由丁大头护送三爷回家。
姜小沫这一场开逛卖味儿,可谓“睡觉不盖屁股——露了大脸”,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他,诧异于一个岁数不大、籍籍无名的混混儿,居然会如此硬气,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经过这一把卖派,秉合鱼锅伙彻底立住了脚,鱼市上各家各户的掌柜伙计,见了秉合鱼锅伙的混混儿,无不卑躬顺从。孙家九虎也老实了,说到底还是讲买讲卖的生意人,不认栽往后吃什么去?经此一事,不仅降住了陈家沟子鱼市的大小买卖家,众混混儿对姜小沫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死心塌地跟着他混了。
仗着年轻力壮,药也用得对路,姜小沫伤势恢复得不错,将养了百十来天,已经可以让人扶着坐起来了。之前一直躺在炕上,别的混混儿想伺候他,傻哥哥不让,自己拖着残腿给姜小沫崴屎崴尿,端水喂饭,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如今能动弹了,姜小沫就让兄弟们抬着他出去转转。这天清早,各家鱼铺的伙计们正有条不紊地落门板、摆鱼槽、涮木桶,但见混混儿们抬着一把硬木太师椅,两侧各绑着一根杠子,四个人两前两后地抬着,走起来颤颤悠悠。鱼铺伙计们觉得新鲜,再一看坐在椅子上的那位,立时惊呼道:“我当是谁呢,这么大的谱儿,原来是姜爷!”姜小沫架着胳膊支棱着腿,只有脖子以上能活动,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插科打诨:“我都这样了,老少爷们儿还能认得出来?看这意思,我化成灰儿也带着鱼市上的腥味儿啊,哈哈哈哈!”
鱼市上的人们无不咋舌,这位爷让孙家九虎打成什么样了,浑身上下打着夹板、缠满了绷带,仍自谈笑风生,天津卫开埠以来几个名号最响的大混混儿也不过如此,谁见了心里不得打怵?鱼铺的买卖家起早贪黑,无非是为了谋一口吃食,犯不着跟不要命的混混儿戗着茬儿,人家光脚的可不怕你穿鞋的。孙家九虎自打与姜小沫交恶以来,的确安分了许多,不敢再欺行霸市了,每天盘完账,一定差人给秉合鱼锅伙送去两吊铜钱,那是他们必给的“挂钱”,又叫“毛钿”,另外还给了姜小沫一大笔银两,这是疗伤抓药的费用。而当姜小沫再次被人抬着从孙家鱼铺门前经过时,应了那句话了——不打不相识,一向浑横不讲理的二王八头一个迎出来,赔着笑脸奉上一碗热茶,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姜爷”!
自此之后,秉合鱼锅伙“招兵买马”,当年被洋人打散的老弟兄们陆续回来了不少,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愣头青,一个带俩,俩带四个,聚集了百余号人。混混儿们在河边设了一座“秤房”,不过是一个破茅草棚,可是“庙小神灵大”,前来贩鱼的船户,一律在此停船过秤定价,而且是一口价,说多少钱收就多少钱收。不过姜小沫的心不黑,秤也不黑,够锅伙里的弟兄们吃喝即可,从不多拿多占。鱼铺海货店的商户全老实了,再没人敢当出头的椽子、刀下的肉。陈家沟子鱼市在秉合鱼锅伙的把持之下,反而是风生水起、成交两旺,有几处闲置多年的铺面也相继赁了出去。
按天津卫混混儿的规矩,立了锅伙,占了地盘,便要“开贺”——找一家饭庄子宴请四城两角的混混儿,为的是昭告天下。姜小沫一举拿下陈家沟子的地盘,恢复了秉合鱼锅伙的旗号,这在混混儿当中堪称十年一遇的头等大事。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七十二沽九河下梢、城里城外上角下角,有头有脸的混混儿全请到了,定在十月十五下元节这一天,在天津卫最大的饭庄子——侯家后归贾胡同“义合成”大摆宴席。
天津的饭馆“味兼南北”,有真素馆,也有二荤铺,既可小卖俱全,又能包办酒席。其中最有名的八个饭庄子字号里都有个“成”字,号称“八大成”,都在侯家后一带,均为独门独院,门前可停车轿,院子里有参天古树、花园凉亭,不接待散座,只招待成桌的酒席。姜小沫选定义合成,看重的正是招牌上一个“义”字、一个“合”字。
开贺当天,骄阳似火,晌午时分,义合成饭庄子里里外外格外热闹,却不同于往日,一出一进的宾客,皆是有衣裳不好好穿、有话不好好说的“英雄豪杰”,安分守己的老百姓绝不敢往跟前凑合。丁大头带着几个小混混儿在门口迎客,天津卫各霸一方的锅伙寨主、脚行的把头、帮会的头目,各带随从,横着膀子拿着红票,又叫“绿林英雄帖”,穿街过巷而来。这其中有交情不错的,也有不少冤家对头,彼此间明争暗斗,都恨不能把对方摁泥儿里,但是见了面一个比一个客气,连连作揖行礼,嘴里“爷爷爷”地客气个没完,你推我让的谁也不肯先进门,互相让过三五遍,方才携手揽腕往里走。
饭庄子各屋各桌坐满了人,跑堂伙计走马灯似的上菜。混混儿开贺要吃“八大碗”,菜都盛在大海碗里,有笃面筋、熘鱼片、木樨肉、拆烩鸡、烩虾仁、烩三丝、狮子头、元宝肉,一桌八大碗,脚底下还摆着几坛“老潘家烧刀子”。赴宴的不问青红皂白,反正有人掏钱请客,如同来吃绝户产,划拳行令,胡吃海喝,闹了个乌烟瘴气,吵得人耳朵根子生疼。
义合成后院有一个宽敞豁亮的大雅间,专门接待贵客,门口树木成荫、花团锦簇、叠石成山、掘地为池,上有唱歌的百灵,下有戏水的金鱼,屋子里摆设精致,迎面挂着金匾,上写“山珍海馐”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靠墙多宝槅中摆满了雅致的古玩瓷瓶、洋钟古镜,当中一张雕花红木大圆桌,桌上的菜也是“八大碗”,但是器具精美,菜品更为讲究,海参、鱼肚、鱼翅、对虾,加上酒菜、凉碟,一共是“八碟八碗”。能进这个雅间的客人,一个比一个谱儿大,迎门的主座上端坐着一位身形枯瘦、满脸皱纹的老者,正是天津卫四十八家水会总把头、青龙帮元老顾三爷,另外还有四大脚行的四位大把头坐在上垂手,下垂手是四大锅伙的四个大寨主——东城老悦锅伙的吉四奎、西城老君锅伙的文秃子、南城九如锅伙的齐老八、北城四海锅伙的佟金镖。
姜小沫是今天的大角儿,打扮得格外扎眼,头戴抽口的丝缎罗帽,外圆内方,四角八棱,角角透花,棱棱带镜,顶梁门倒拉三尖慈姑叶,鬓边一朵蓝绒球,一晃脑袋突突乱颤,身披藏青色大氅,内罩紫色绸布小褂,敞怀没系扣襻,左臂绣黄飞虎反朝纲,右臂绣伍子胥过昭关,腰扎牛皮板儿带,底下是黑色绉绸兜裆滚裤,青布绑腿从脚脖子“人”字样缠到膝盖底下,脚踩一双登云靴,靴头绣着刘海戏金蟾,上饰五颗宝珠,颗颗有讲儿:避水珠避水殃、辟火珠防火伤、紫微珠挡刀枪、乾坤珠分阴阳、夜明珠放光华!乍看这身行头,还以为是戏台上的武生,只差勾脸儿了。
他坐在顾三爷正对面的位置上,见得酒菜齐备,众人也已各安其位,便站起身来举杯祝酒:“三老四少,诸位前辈,今天赏脸光临,真是给足了我的面子。咱们有见过面的,有没见过面的,那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如今我们秉合鱼锅伙在陈家沟子鱼市上立了杆子,有什么做到做不到的地方,还望各位爷多多海涵!常言道‘一花不是春,孤木难成林’,以后还得仰仗望诸位,来来来,我先干为敬!”说完举杯扬脖一饮而尽,当众亮出杯底。
顾三爷和脚行四大把头一齐举杯道贺,而天津城四大锅伙的四位大寨主,却与木雕泥胎相仿,板着脸坐在当场一动不动。尽管他们相互钩心斗角,谁也不把谁放在眼里,可对于姜小沫的秉合鱼锅伙,真说是同仇敌忾,打从一个鼻眼儿里出气。陈家沟子鱼市日进斗金,大伙都盯着这块肥肉,也正因为盯着的人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忍着贪心按兵不动,却不知打什么地方冒出一个没名没号的姜小沫,一举拿下了陈家沟子鱼市,四大锅伙措手不及。又听说顾三爷要收姜小沫入门,一旦开了香堂,名正言顺了,有顾三爷青龙帮的势力给他撑腰,这小子的翅膀可就更硬了,那还不得从陈家沟子蹿鼓楼顶子上去?所以四大寨主提前商量定了,他姜小沫不是摆酒开贺吗?咱给他来个“潮头上打旋网——抡起来看”,让他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