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妻子露易丝时,阿瑟还在行医。露易丝是一个病人的姐姐,当时阿瑟正奋力从死神手中抢回她的弟弟,只可惜,他的努力没有奏效。他与露易丝日夜守候在病人的床头,轮番看护。然而就在他们婚礼的前几天,孩子死在了他们的怀里。他们举行了十分低调的婚礼,只请了一些至亲。
我曾看过他们的婚纱照,夫妻俩郎才女貌,十分登对:新郎一头棕发,高大强壮;新娘一头金发,长得纤小优雅,有着迷人的双手和双脚。她让自己的丈夫感到十分幸福,也让身边所有的人都感到温暖。温柔如水的眼神里总是散发着善意的光芒,永远面带笑意,仁慈宽厚,性格又恰到好处地内向。所有人都喜欢她,孩子们对她更是迷恋。我经常在他们家吃到快撑破肚皮,总是随便找个借口就往亨利家跑。
而且,阿瑟还有一间健身房,他每天都在里面锻炼一会儿,然后去野外散步一小时,不论天晴下雨,从来都是如此。只要他一走开,我们就会溜进去,在里面玩得不亦乐乎。怀特夫人要求我们在她的丈夫回来前,把一切放回原位,然后还会奖励我们几个小甜品。我现在还记得她做的玛芬蛋糕配上橙子酱的味道,我从来没有吃过比这更好吃的蛋糕。
露易丝突如其来的死亡令整个村子的人伤心不已,这里的所有人都把她当成自己的朋友。阿瑟悲痛不已,深陷自责。亨利则终日以泪洗面,近乎绝望,任何事、任何人都无法宽慰他。他一直十分看重身边亲近的人,尤其是他的母亲,他对母亲的依恋已经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一个孩子依恋自己的母亲,这是再自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所以这对他来说,是场十分可怕的打击。自从得知这个可怖的消息,他就变得消沉,这模样实在令人担心。
怀特夫人的葬礼令人感动又沉痛。维克多·达内利是唯一能保持平静的人。诚然,他的脸上也有悲伤的情绪,也因为朋友的痛苦而感同身受,但是我听到他在吊唁时发表了惊人的言论:“阿瑟,别哭了,您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因为死亡并不是结束。我也曾遭受您今日之痛,我知道这有多么残忍。您以为已经永远失去她了,但是不要怕,她会回到您身边的。您很快就会再见到她了。你们会再次重逢的,相信我,我的朋友。”
“可怜的亨利,我们必须帮帮他,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了。我已经试过安慰他,跟他讲道理,但是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要走出来可不容易。”
说这话的人是约翰·达内利,他身材高大,一头红棕色头发,脸上透出充沛的精力。这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性格热情,乐于帮助任何需要帮助的人。
按往常惯例,亨利、约翰和我,我们三人每周六晚都会在小酒馆相聚。这是村子里最古老的房子之一。这周六晚上也不例外,不过亨利只来跟我们坐了一小会儿就走了,他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
当时还不到晚上九点钟,我们坐在大厅一角的桌子旁,呆呆地看着亨利离开后留下的空荡荡的椅子。我们很喜欢这间低矮的大厅,天花板上的巨大横梁已经被一代又一代的烟民熏成了黑色,护墙板也早已经变得油光水亮,还有那吧台,人们可以直接从酒桶里接到本郡最美味的啤酒。酒馆老板弗莱德是个忠厚的家伙,他永远站在吧台后面,再也找不出比他更能带来温暖又友好的气氛的人了。他轻巧地为客人斟满棕色或琥珀色的佳酿,直到泡沫溢出酒杯。酒馆里人声鼎沸,随着时间的流逝,烟雾开始缭绕,让本就昏黄的壁灯显得更加暗淡。
然而我们根本无心作乐,约翰的眼睛里写满了跟我一样的忧虑。
“詹姆斯,你不觉得伊丽莎白能帮上点忙吗?你只需要跟她说……”
这个建议可能会让他付出代价,正因如此,才证明了他的灵魂有多高尚。我十分清楚,他很喜欢我的妹妹,然而他向我提出的建议只会让亨利和伊丽莎白走得更近。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赞同:
“伊丽莎白?她动不动就泪如雨下,哭起来没完没了。最好别指望她,她只会让亨利更为绝望。每次安慰别人的时候,她总会把人弄哭。在这件事上,她简直有天赋。”我停顿片刻,用更加稳重的语气说:“亨利一定会走出来的,这只是时间问题。时间会抚平一切,不然很多人都无法幸免于……”
我立即住嘴,为自己的笨拙而感到难过。
“时间会抚平一切,”约翰缓缓地重复着这句话,异样的眼神迷失在一片空虚之中,“至少,会抚平一部分伤痛吧。或者说,能使伤口愈合……”
啊!我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真是太蠢了!伤害已然造成,约翰又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那天晚上,我正在跟比利玩耍,父亲来找我……他当时惊慌失措……说母亲失踪了。我们回到家,母亲还是不见踪影……我们找遍了所有地方……父亲上了楼……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大声叫喊,他从来没有像这样过……我也爬了上去,爬到了顶楼……最后一扇门开着,里面还有灯光……我跑了过去……我看到父亲跪在地上,母亲则躺在地上……”
“原谅我,约翰,”我支支吾吾地说,“但是……”
他继续说着,仿佛听不到我说话:
“我当时只有十来岁,父亲从此性情大变,人们都说他疯了……然后我们家就破产了……我不得不放弃珍视的学业,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己饱经风霜的手,“但比起其他痛苦,这根本算不了什么。我的母亲去世了,如果是死于意外,还好理解……但是自杀……为什么是自杀!她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难道她在几小时之内就变成了失心疯,疯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你要是看到她的尸体,简直难以想象……这看起来像某个在附近游荡的杀人狂魔的杰作……但是,这样的可能性被排除了,房间是从里面锁上的……多少次我在夜里惊醒,忍不住问自己这个可怕的问题: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因为我从来没有接受她疯了的这个说法。然而……”他叹了口气:“就像你说的,詹姆斯,时间会抚平很多事情。总之……”
他艰难地强忍着自己的泪水。
我真是罪该万死,甚至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我在心里把自己咒骂了无数遍,如此愚蠢地让人勾起可怕的回忆,这样的我简直不可饶恕。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给他递上一支香烟以示安慰。詹姆斯,你可真是个可怜的蠢货。
约翰应该是看出了我的自责,他宽慰道:
“詹姆斯,这不是你的错。这本来就是无法回避的话题,亨利在十几天前失去了他的母亲,而我也在十几年前失去了我的母亲。两位鳏夫的家就住在对面,怎么能不产生联想呢?”
这道理显而易见,而我也只是更加觉得自己愚蠢:真是个连脑子都不会用的笨蛋。
约翰在我背上用力地拍了拍,然后说:
“好了,詹姆斯!不要自责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别为了我的事情闷闷不乐了,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亨利的事。”
他向弗莱德打了个招呼,后者马上心领神会。很快,两杯冒着泡沫的啤酒就出现在桌上。
“小伙子,这次我请客。”弗莱德大声说着,嘴边挂着大大的微笑。
他总是声如洪钟,说话还带着夸张的手势——在这震耳欲聋的嘈杂环境里,这样才能让人知道谁是老板!
他收起微笑,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抓住我们的肩膀,对我们说道:
“亨利这个家伙状态不怎么样,得有人摇醒他!他可真是不走运啊,这个可怜的家伙,但是……”
柜台那边传来一阵喧嚣,有人在叫他上酒。
“小伙子,我先过去了。好了!好了!来了!”他大声咆哮。
“拉提梅一家昨天晚上到了。”过了一会儿,约翰开口说道,
“怀特夫人的死让人们暂时忽视了这家租客的到来。今天下午我好像看见他们了。”
“他们长什么样?”
“男的四十来岁,一头金发,像是卖保险的;女的十分漂亮,一头棕色长发,她的微笑让人无法抗拒,大概三十五岁。这样的美人已经嫁为人妇,真是太可惜了!”他冲我眨了下眼,补充道。
“他们讨人喜欢吗?”
“乍一看是的,但是我们没有时间多聊,总之,看起来是很体面的人。”
“他们完全没有提到……”
“你是说半夜听到的脚步声,阁楼上的神秘光亮,还是别的想象力丰富的臆想?”
“约翰,你可是最清楚情况的,之前的那些房客都这么说!而且,他们都没有住很久……显然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约翰摇了摇头,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笑容:
“我们的房子是有些可怕,这点我承认。一个突然失心疯的女人,在十分可怖的情况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不争的事实。父亲从此变得神志不清,有时还举止怪异,这也是真的,但他还没疯到像人们想的那样。基于这些事实,人们就开始发挥想象力,捏造出……总之,这都是胡说八道。楼梯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不是很正常吗?据我所知,楼梯是用木头做的!人们会在晚上听到这声音,这又是为何?那还不是因为大家都睡了,四下都静悄悄的!这不是很显然的事吗?至于阁楼传来的脚步声和神秘的微光……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觉察过这些情况。”
“你的卧室在一楼,”我提醒他说,“你很难听到顶楼的脚步声,也看不到那个……房间是否被照亮!”
“确实如此,”他承认道,“但是没有任何人会爬到那上面去!就算所有这些传言都是真的,那会是谁呢?谁会有这么古怪的想法去扮鬼呢?说实话,我真的想不出来。”
我陷入了沉默。现在告知他我的推断是很不合时宜的事,然而现在事情只有一种可能性:他的父亲认为妻子的亡魂显灵了,要趁着夜色,去她曾经离开的地方与她会面。更何况,他去吊唁的时候,还跟阿瑟说过这样的话:“……她会回到您身边的……您很快就会再见到她了……”这已经非常清晰了。但是我要如何跟他解释呢?如果有什么敏感的话题会伤害到他,那一定是他父亲的理智问题,但是我的推论又恰恰证实了他父亲的疯癫。不,我最好还是闭嘴吧。我已经做了够多伤害他的蠢事了。
约翰没有说话,他的心思显然在别处。然后,他突然说:
“昨天晚上,我给拉提梅夫妇帮忙搬了行李。”
我从烟盒里掏出一支香烟。
约翰有些犹豫不决,但还是继续说:
“拉提梅夫人跟我父亲在聊天……”
我平静地点燃了香烟。
“拉提梅先生跟我,我们正在搬箱子。”
我吸了一口烟,往天花板的方向吐出一个个烟圈。
“与此同时,父亲和拉提梅夫人就在大厅里……”
我的手指在桌上不停地敲打着。
“我们提着箱子,走到二楼……”
我长长叹了口气。
“放下箱子后,我们又下了楼……就在此时……”
“就在此时……然后呢?”我温和地重复着,尽量保持冷静。
“就在此时,我听到他们谈话内容的只言片语……说的当然是我父亲和拉提梅夫人之间的谈话。”
我失去了耐心,用拳头敲着桌子说道:
“然后呢?他们在说什么呢?”
“我没听到开头,但是我觉得父亲应该正在跟她解释,之前的那些房客如此仓促离开的原因,以及脚步声和一些别的事情。对此,拉提梅夫人作出了回应……不过,她的回答真的很怪异,我不知道该怎么理解……”
我大声清了清嗓子,尽可能冷静地问:
“她怎么回答他的?”
“她的原话是:‘我不怕鬼,恰恰相反……’”
“恰恰相反?”
“对,她就是这么说的:‘恰恰相反’。然后,她就没再多说什么,向父亲道了晚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喜欢鬼怪……”
“什么?”
“她不害怕鬼怪,恰恰相反,她喜欢它们的存在。”
“这说不通啊!没人喜欢这些东西!真是太奇怪了……”
“奇怪的事情太多了。”我叹了口气。
我又回想起十几天前在亨利家度过的那个夜晚。那天夜里,他从噩梦中惊醒,没来由地感到悲伤。他在梦里哭着喃喃道:“不……这太可怕了……我不想……妈妈,不要走……我求你了……”这一切就发生在凌晨三点一刻,正是他的母亲离开人世的时刻!
“你是说怀特夫妇发生车祸的时间?”他皱起眉头询问道。
“是……我是说,不是……”我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有点累了。”
约翰向我提议回家,我随即表示同意。


第4章 写给露易丝的信
“亲爱的,我头疼得厉害!”
“吃点阿司匹林吧,亲爱的。”
“我已经吃了四片了,还是没有作用。”
“那你还是忍着点吧,”父亲边调整领带边说,“亲爱的,我们得快一点了,马上就要迟到了。”
“头疼起来真是要命,”母亲呻吟道,“疼得我难以忍受。我应该去不了了,实在太疼了!”
“什么,”父亲生气地说,“你不去?怀特先生如此勇敢地克服了悲痛,组织了午餐,好让我们可以和拉提梅夫妇熟络熟络,建立良好的邻里关系;而你,就因为区区一个头疼就拒绝出席?你也不想想,这样做有多么失礼。来吧,快点!鼓起勇气来!”
母亲挺直了身体,脸色苍白地打量着他,然后冷漠地回答:
“我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出去,我是不会去的。”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父亲看起来正处在爆发的边缘,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尽量挤出好脾气的和善脸色。
“亲爱的,”他握住她的手,低头说,“没有什么比顽固的偏头痛更令人痛苦了,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很多时候,尤其是晚上,我也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头疼弄得辗转难眠。但是为了不让我的苦痛打扰到你,我一直在强忍着……我头疼的次数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没错,这很痛苦,但是以此拒绝阿瑟的邀请,还是有些说不过去……他现在正需要安慰,需要我们的陪伴,他丧偶才不到三星期,他现在很孤单,很无助。亨利帮不了什么大忙,他不帮倒忙就很好了。这次的邀请其实是一种求助,我们不能熟视无睹。他不会理解我们的缺席的,他一定会感到失望,开始怀疑我们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