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沉浸在狂喜之中,大声喊着:
“现在,我们的亨利回来了!”
德鲁依然保持着僵硬的笑容,亮出他的牙齿。有那么一瞬间,我开始担心,他会亮出爪子,扑向我的朋友,把他生吞活剥,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只是冷冷一笑。
“亨利,”我激动到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怎么会……为什么……”
我晕头转向,膝盖一软,幸好身后有一把扶手椅。
看到我状态不对,阿瑟像是被点醒了。他激动不已,颤抖着转身走到酒柜旁。
“我们应该喝一杯,庆祝亨利的回归!”他大声说着话,以便掩饰内心的激动,“应该庆祝他的回归!”
我本想说话,想问出上千个问题,但是我喉咙紧锁,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扶手椅上,大脑已经完全瘫痪,只有视觉还在运作。我看到德鲁像一只正在捕猎的猛兽,一动不动地盯着亨利,随时准备扑上去;阿瑟的脸上则洋溢着幸福,他倒满了四个酒杯;亨利走到我身边,环抱住我的肩膀。
阿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
“我的儿子,为什么三年时间,这么久杳无音讯?”
他的语气十分低沉,充满了伤感。
“对啊,为什么?”德鲁挖苦地重复道。
亨利低着头,一言不发。
“大家都以为你已经死了,”阿瑟继续说,依然是一样的语气,“我就知道你肯定安然无恙,但是……那个在我们的邻居家被谋杀的人,到底是谁?你知道这件事吗,亨利?你看了今天的报纸吗?你知道大家都以为你被谋杀了吗?”
亨利依次看了看我们,然后点了点头。
“没错,此人到底是谁?”德鲁质问道,他尽量想显得温和,语气却十分冰冷。
亨利依然低着头,他走了几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
“他是我的搭档,鲍勃·法尔,是个美国人……”
“所以这段日子你一直在美国?”阿瑟瞪大眼睛问道。
“没错,”亨利犹犹豫豫地说,“我……我们做了很多魔术表演,尤其是分身术表演。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一个马戏团当杂技演员。我们两人如此惊人地相似,然后我们一拍即合,意识到这将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利益!你们能想象吗,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两个人都是耍杂技的,并且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啊!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的分身术表演大获成功!我们可以任意地出现或消失,观众一直以为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可是现在……鲍勃已经不在了。”
客厅里一阵沉默,令人感到局促。
阿瑟方才一直保持着镇定,此刻却突然热泪盈眶。
“鲍勃·法尔已经不在了,”德鲁警官低声嘟囔着,他朝天花板吐着烟圈,明亮的双眼凝视着袅袅升起的烟雾,“小伙子,您可以告诉我,前天晚上您的搭档去你们的邻居家有何贵干吗?”
“不行,”亨利回答道,“我暂时什么都不能告诉您……不,现在还不能说。”
“暂时不能说?”德鲁看着炽热的烟头,脸上泛起魔鬼般的微笑,“很好,很好……或许您知道他有什么仇家?不要忘了,他是被谋杀的……”
亨利摇了摇头。
“很好,很好,”德鲁继续说,“不过,您知道您的搭档死得有多么离奇吗?”
“我看了报纸,他在谷仓被人捅了一刀。”
“没错,”德鲁赞同道,“报纸上是这么说的,此话不假,但还少了几个细节。我会向您解释这些细节,顺便问一句,您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的?”
“我在几小时前才回到英国。然后我坐了第一班火车从伦敦赶往牛津,又打了出租车回来。”
“好……很好,很好……简直完美,”德鲁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写了几个字,“我不会让您的父亲再次讲述悲剧之夜,也不麻烦您的朋友了,他看起来似乎没法连贯叙述事情的经过,我亲自来向您解释。”
当他说完的时候,他问亨利:
“小伙子,您怎么看?您似乎是个变戏法的专家,也许您能帮助我们破解这桩案件,揭发凶手的狡猾伎俩?”
亨利双手掩面,没有作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警官,我什么都不能告诉您,什么都……暂时还不行。”
阿瑟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从扶手椅里起身,对德鲁说道:
“警官,我不想对您无礼……但是您应该能够理解……我已经三年时间没见到我的儿子了。”
德鲁的眼神依旧紧锁在亨利身上,他慢慢起身,展示出瘦弱的身躯。
“怀特先生,我理解,非常理解。”
他接过阿瑟递给他的衣物,用一条米色围巾裹住长长的脖子,然后穿上优雅的外套。穿戴完毕后,他走到亨利身边,露出狡黠的笑容:
“小伙子,给您提个小建议,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不要走远……您得知道,只要德鲁警官出手,事情必定会水落石出。我们明天再见,我要与您进行一次……友好的谈话!”
说罢,他僵硬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就走。
大门“哐”的一声被关上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片刻之后,亨利说道。
“你得设身处地为他想想,”阿瑟提醒道,“他摊上了一桩如此棘手的案件。不过,我的孩子,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鲍勃为什么会来这里!”
亨利再次陷入沉默,我继续问道:
“亨利,你至少知道,你失踪的那天晚上,你的父亲被人狠狠地袭击了吧?几天之后,我在牛津火车站看到了你,与此同时,拉提梅夫妇在帕丁顿火车站也看到了你,这件事你知道吗?现在我知道了,拉提梅夫妇把鲍勃错认为你了……你倒是解释一下,别一言不发啊!警官已经走了,你可以信任我们!”
亨利眼里噙满了泪水,向我们投来哀求的目光:
“父亲、詹姆斯,你们暂时什么也不要问我,不要再问了。总有一天,我会向你们解释,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到时你们就会明白。但是,我乞求你们,不要再问我了。我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德鲁就来审问亨利了。对话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刻钟之后,警官就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又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我贴在卧室的窗户上目睹了这一切,不难想象刚刚发生的事:在德鲁的盛怒之下,亨利依然没有开口。
如我所料,这一天村子里炸开了锅。得知亨利“复活”的消息后,人们都惊呆了。母亲去买完菜回来,发现消息已经传遍了面包店、杂货店、肉铺,还有别的地方,大家都在谈论亨利的事。
这一天,我没有出门。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试图理清脑海里乱成一锅粥的无尽思绪。
晚上,约翰和伊丽莎白来看我们。我的妹妹假装漫不经心却熟练地展示着“围裙侦探”的才能,只不过她的努力没有什么成效,她的消息并不比我更灵通。跟我父母一样,约翰也有些错愕,并没有多说什么。当然,他们的脸上都透着喜悦,亨利还活着,这真是万幸。但是我们都等着看事情如何发展,空气中弥漫着悲剧的味道,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事实也确实如此,死神即将再次袭击我们的村庄。
自从亨利回来以后,德鲁警官就再也没有离开附近,他一直在四处转悠,去每家每户敲门,审问所有人。自然,我父母和我都未曾幸免。他不断地询问我们关于亨利的一切,他的童年、喜好、性格,总之,他开始用上了心理学家的那套办法。
报纸上依然没有什么水花。有两三篇报道确实提到了尸体的身份认证出错了,但仅此而已。然而,这些事明明值得上头版头条,被冠上“密室被害,著名作家儿子死而复生!”这样的标题。看来,阿瑟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第三天晚上,我去拜访了亨利。他不停地跟我讲述在美国的经历,他跟他的搭档鲍勃在美国进行巡演,借助于惊人相似的外表,他们骗过了所有观众。然后我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完全不知道,詹姆斯,”他回答道,“我得好好理一理,我现在毫无头绪。”接着,我提到了那个禁忌话题,也就是鲍勃的谋杀案。“以后再说吧,詹姆斯,以后再说,让我再好好想想……”
而后,那个可怕的夜晚便来了。那是一个令我刻骨铭心的夜晚,在场的所有人都永生难忘,尤其是首席警官德鲁。
亨利回来已经快一星期了。在十一月底一个寒冷的夜晚,应德鲁警官的要求,阿瑟在家召集了所有涉案人员。火苗在壁炉里噼啪作响,依然无法温暖客厅里冰冷的气氛。德鲁警官是带着两个同事来的,这本就令人寒意顿起,更何况,这两人还悄悄地站在了客厅门口,像是为了守住出口一般。拉提梅夫妇坐在沙发上,爱丽丝一脸苍白,躲在丈夫怀里,帕特里克看起来也十分不自在。约翰和伊丽莎白不耐烦地坐在他们的右边。阿瑟和维克多坐在扶手椅里,亨利和我分别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亨利虽然身材矮小,稍显臃肿,但也不失优雅:他身穿一套灰色天鹅绒西装,酒红色的领结配上浅蓝色衬衫,十分出挑。他的双肘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地面,焦躁地扭动着手指。
德鲁警官把手背在后面,面对着壁炉。突然,他转过身,煞有介事地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鲍勃·法尔的谜案将在今晚大白天下。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杀死他的狡猾凶手,就在这间屋子里!”
一股恐惧传遍了客厅,众人鸦雀无声。德鲁平静地点燃一支烟,吐出几口烟圈,继续说:
“首先,请大家不要打断我,接下来我要说的,乍一看与这桩案件毫不相干,我说的是乍一看,因为马上你们就会明白。所以,我再强调一次,就算你们觉得我的话没有任何意义,也不要打断我。”
德鲁把手伸进外衣口袋,拿出一个橡胶球,在手里抛来抛去,嘴角露出阴险的微笑。他向众人展示着这个小球:
“请看这个,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
听到这个愚蠢的问题,没有人作答。看到大家诧异的表情后,他满意地继续说:
“这个球就是凶器!或者说,它贡献了一场最叹为观止的谋杀: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实施谋杀。”
“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当中有人坚持认为这是一起灵异事件,”他停顿片刻,把球放回口袋,“我不完全否定鬼魂的存在,世界上总有些我们无法解释的事,不相信鬼魂是件愚蠢的事……但在我们调查的这桩案件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一定是凶手所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凶手……”
屋子里静得几乎能听到苍蝇飞过的声音。
接着,德鲁拿起放在壁炉桌上的一本紫皮书,这本书是他带过来的。他龇牙咧嘴地快速翻阅着,然后在众人面前举起这本书,郑重而严肃地说:
“这桩谋杀案的所有细节都能在这本书里找到!所有细节,我说的是所有细节!”德鲁双手捧起书,眼神温柔地看着它:“如果看完这本书还不明白,那可以说就是瞎子!没错,瞎子才看不懂……同事们称我为‘心理学家’,这可不是浪得虚名!”他故作谦虚地补充道。
当众人看到书的名字《胡迪尼和他的传奇》时,更加难以掩饰脸上惊讶的表情。
“现在,我将向你们讲述胡迪尼的生平,”德鲁得意扬扬地继续说,“我会先从他的伟大事迹开始讲起,随后我们就会明白他的心理。我再次提醒,不管你们有什么想法,都不要打断我。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哈里·胡迪尼吧,他有很多名号:‘手铐之王’‘永恒的越狱者’‘逃脱术之王’……在本世纪初,此人曾征服了大众,总统们为之着迷,就连王公贵族也为之惊叹。让他名声大噪的事,发生在1898年,《芝加哥日报》的头版刊登了这样一则新闻:‘手铐之王胡迪尼挑战芝加哥警局,声称他可以手戴手铐,在一个多小时之内从政府监狱逃脱……’
“警方马上就接受了挑战。胡迪尼被关在一间牢房里,一群狱守密切地监视着他。在监狱长的办公室里,记者们围成一团,都在等待这次挑战的结果。他们并没有等太久,因为几分钟之后,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胡迪尼一身轻松地走了进来。众人短暂惊愕之后,一名记者指认胡迪尼身上藏着万能钥匙,可以打开所有不同的锁。胡迪尼建议立即重新开始实验,也愿意接受事前的彻底搜身。一位医生对他进行了搜身,但一无所获,胡迪尼再次被关进牢房,而这次是赤身裸体!他的衣物被放在另一间紧闭的牢房里。这一次他用的时间甚至比上次更短,胡迪尼穿着自己的衣服再次出现在办公室里,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两年之后,也就是1900年,胡迪尼踏上了英国的土地。他的表演立刻征服了英国观众,人人为之热情高涨。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经常在表演结束时发出挑战:他可以接受现场观众带来的任何手铐,然后声称可以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之内逃脱。世界上最著名的警局苏格兰场提议在他们的地盘做一次实验。贪恋名声的胡迪尼自然接受了这次挑战。警方把这位魔术师带到一个走廊,让他用手臂环抱住一根柱子。随后,他的手腕自然被铐上了一副常规手铐。警察们咧嘴笑着走开了,心想着,把他绑成这样,肯定不可能逃脱了。谁知他们还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胡迪尼的声音:‘如果你们是要回办公室的话,那就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去……’他们大吃一惊,转过身就发现胡迪尼正无拘无束地紧随他们的脚步!
“这次壮举使这位美国艺术家受到了史无前例的追捧。伦敦观众趋之若鹜,都想一睹这位胆敢挑战英国警局的现象级人物的风采。他在欧洲的巡演大获成功,最负盛名的音乐厅都不惜重金,纷纷请他赏脸去表演,柏林、德累斯顿、巴黎……甚至还有莫斯科。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哈里·胡迪尼就是一个巫师,一个拥有特异功能的巫师。这事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由于他的法术过于神奇,他甚至被带到了德国法庭进行审问……
“1903年,他在莫斯科为自己精彩的巡演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你们肯定都知道那辆臭名昭著的俄罗斯囚车,它的用途就是用来押送政治犯去西伯利亚。这是辆用厚重的钢材制成的篷车,有四匹马拉着它。这个移动牢房只有一扇极小的窗户和一扇门,门是从外面上锁的,而且一旦上锁,只有西伯利亚相关机构能打开。所有人都认定,没人能从这个篷车里逃出去。然而,胡迪尼还是接受了挑战。在经历了他职业生涯中最野蛮、最细致的搜身后,他被关在囚车里发往西伯利亚。不到一小时,胡迪尼就脱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