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和它对弈一局。”奇术师建议道。
“它也是自动的?”阿鹿桓问道。
来到大殿后几乎没笑过的奇术师嘴角微微上翘:“当然,若是人在背后操纵,那和与常人对弈又有什么区别?我相信它的棋艺会让您满意的。”
阿鹿桓命人将弈棋者搬到自己面前,往它脑后的匣子里丢了一枚小小的宝石。
但是弈棋者没有丝毫反应。
“奇术师,你最杰出的作品是坏了吗?”阿鹿桓有些疑惑。
“您试着再多放几枚。”奇术师道。
阿鹿桓耐着性子,又丢了两颗宝石:“希望它不会让我太失望。”
一共投入三颗宝石后,弈棋者终于动了,它抬起头,看着阿鹿桓。
“这是要我先落子吗?”阿鹿桓问。
奇术师点了点头。
阿鹿桓在棋盘上落了子。随着机关的运转,弈棋者也落了子。
看着棋局,阿鹿桓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是个中好手,一开始的新奇感渐渐消失,转而陷入了棋盘的迷局中。
这个傀儡并不简单。
众宾客屏住呼吸,生怕傀儡惹恼了阿鹿桓,宴席间连一片羽毛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终于,棋局结束了。
赢了吗?
不,输了。
突然,阿鹿桓哈哈大笑起来:“太有趣了,很久没有这么尽兴了。你说它还会写字?”
“是的,您可以和它交流,问它一些问题。”奇术师道。
“这棋局可还有趣?”阿鹿桓对弈棋者说道。
奇术师使了一个眼色,让助手把炭笔塞到弈棋者手里。
弈棋者的手动起来,写下了“尚可”。
“居然只是‘尚可’。”阿鹿桓带着笑意,“还是个高傲的家伙。和它下棋倒是很有趣的,只是太昂贵了,一盘棋需要三颗宝石。”
“智慧才是最昂贵的,无论是舞蹈、音乐、武艺,都无法和智慧相比,因此,需要的能源也更多一些。”奇术师说道。
“我同意你的说法。”阿鹿桓道,“这些机巧傀儡开价多少?我都买了。”
奇术师摇了摇头:“伟大绿洲的主人,我不是轻视你的财富,而是我不愿意出卖我的作品。匠人的作品是可以复制的,但奇术师的作品是艺术,艺术不可复制。”
阿鹿桓有些不高兴了。
奇术师紧接着又说道:“但我会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在此期间,领主大人随时可以把玩我的傀儡。”奇术师弯下腰去,“对您来说,它们只是玩物,对我来说,它们是生命的一部分。再说了,它们都是精巧的造物,由成千上万个零件构成,每日都需要调试。”
阿鹿桓沉思片刻,如果真如奇术师所说,他强占傀儡也无法维护修缮,确实是个问题。而他又不缺真舞姬、琴师、武士,乃至棋手,不过是四个有趣的玩具罢了,更何况,他的确不是那么野蛮的人。
“那我只能请奇术师多留一段时间了。”阿鹿桓笑道。
“求之不得。”奇术师回答道。
宴席进行到这时候也该结束了。
奇术师和他的助手们被留在城堡里,商人们告退了。而那尊弈棋者被特意安置到了阿鹿桓的奇迹室内,看得出来,他最中意弈棋者。
临睡前,他饶有兴趣地投入宝石,问了弈棋者一个问题。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过了很久,弈棋者的木头手指才动起来。
“假设我为真,相关者皆真。”
有些意思。
“可你就是假的。”
“当我怀疑,此怀疑证明我为真。”
阿鹿桓陷入了沉思,因为弈棋者会怀疑这个世界的存在,而这份怀疑恰好证明了弈棋者是真实存在的。阿鹿桓还想再问一些问题,弈棋者却不动了。
它的能源又用尽了。
阿鹿桓感觉到弈棋者也许真的拥有智慧。
季拓的讲述告一段落。
风擎子收起往日的不正经,严肃地问道:“这都是真的吗?”
季拓说道:“自然是真的,每字每句都是真实。”
风擎子彻底呆住了。东方流明见风擎子没了动作,便拍了他几下。
风擎子回过了神,而他的双眼缓缓流出血泪。
“怎、怎么回事?”东方流明关切地问道。
“没事。”
“你这副样子不像是没事。”东方流明放心不下。
风擎子用袖子擦干脸上的血:“这是老毛病了,我一激动就容易眼睛出血。”他转过头对东方流明说道,“一共有四具傀儡,让给我一具吧。请务必把弈棋者交给我。”
“你之前对傀儡可没有这么重视。”东方流明说道。
风擎子说道:“那是因为我不知道弈棋者是真的。”
季拓有些不解:“对你们奇术师而言,会下棋写字的傀儡很稀奇吗?”
“奇术师也只是比普通人多了些见识而已。”风擎子说,“再者,弈棋者不仅仅是下棋写字,而是真的拥有智慧,听听它和阿鹿桓的对话——它思考过自己是谁,思考过如何证明自己的存在。这些问题,恐怕大部分人都没有想过。”
东方流明提醒风擎子:“冷静点,我看你眼角又有血要流出来了。”
“我不能冷静。悔恨就像一只虫子不断噬咬着我的心脏。我要是早两年进入沙漠,就能亲眼见到弈棋者和阿鹿桓了,可惜啊。”
风擎子抓住季拓:“告诉我更多关于阿鹿桓的事情,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季拓说道:“在他人看来,阿鹿桓应该是位优秀而古怪的领主,他按照法律公正地对待所有人,又克制自己的贪婪,绝不强取豪夺。按理来说,这是一位再合适不过的领主,但其他人还是害怕他。因为没有人能理解阿鹿桓。”
季拓说了很多事情。在外人眼里,阿鹿桓的来历就是一个谜,他们只知道他是老领主的儿子。
在传言中,老领主并不喜欢自己的子嗣,于是向上天祈祷,希望获得一个符合他想象的孩子。一夜,一只鹰隼叼着一个孩子落到了老领主的卧室里。老领主抱起孩子,那孩子就冲他笑。于是,他大喜:“这就是我的孩子,我要让他继承我的全部。”实际上,阿鹿桓是奇术师的孩子,老领主爱上了一个奇术师,而这个奇术师为老领主留下了一个孩子。
阿鹿桓像他母亲,从小表现出的聪颖远超同龄人,但也使他有些孤独和怪异。
他曾一个人站在高处撒细沙,结果迷了过路人的眼睛。他说自己不是在恶作剧,而是想看清楚风的动向。他还跳入泉水中,试图像鱼一样游动,但最后也没能学会游泳。他还在火中投入各种不同的东西,观察燃烧的情况。阿鹿桓对这些神秘学的知识着迷,直到长大,他也不像其他领主那样喜欢黄金、美女、宝石、丝绸,偏偏热衷于不可说的事物。
这在其他人看来就是灭亡之兆。
但阿鹿桓一直没有改变自己的喜好,他最爱的地方还是自己的奇迹室。这里是阿鹿桓最私密的地方,放着他形形色色的工具和收藏品,大量的昆虫标本、详细的地形图,还有一大堆怪模怪样的骸骨——据说是属于龙的。空闲时,阿鹿桓就会待在这里,尝试创造一个个奇迹。
过去,他常常自言自语,直到弈棋者的到来,他有了一个同伴。
风擎子不由得说道:“人生得一知己足够了,知己是什么反而不重要。”
季拓看了眼两位奇术师,他们好像都被阿鹿桓和弈棋者的故事迷住了。
也许真的要靠这两个异乡人,才能抹掉阿鹿桓的恶名。为此,季拓觉得假装受二人的激将,说出这些话也值了。


第七章 于沙中狂歌
时间就像一条河流,不断向前,它不会停止,也不会后退,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就像一颗颗小石子,它们跃入时间的河流,激起一朵朵浪花。人只能看到浪花盛开的一刹那,借着那一刹那,他们会有一刹那的感动,然后遗忘。
只有河流会记住自己身上迸溅出多少浪花,在终点,每一朵都将被清算。
火寻零与众求婚者约定的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他们找不出杀害安叱奴的凶手,火寻零就要公布第三个挑战的内容了。
为此,火寻零还特意举办了一个宴会,有鲜花、美酒、音乐和搔首弄姿的舞娘。
除了鸠摩罗,其他人都到了。由于时间还有一会儿,众人也没在意,将注意力都放到了宴会舞娘光溜溜的肚皮上。
待表演结束,鸠摩罗还是没到。
火寻零催促鸠摩罗的仆人,让他去请鸠摩罗过来。但鸠摩罗的仆人一去不回。
这个情况不久之前才发生过。
难道鸠摩罗也出事了?
众人到了鸠摩罗门前,看到两个仆人在争吵,其中一人正是火寻零派去请鸠摩罗的。
原来,他想敲门请出鸠摩罗,但另一个仆人怕会惹怒鸠摩罗,所以制止了他。
火寻零皱着眉头说道:“把门打开吧,万一鸠摩罗发怒,就说是我逼你们开门的。”
乌凌说道:“归根到底还是鸠摩罗的错,他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一个人窝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快开门。”
既然诸位大人都这样说了,仆人们也没办法,只能去开门。但门被从里面闩上了。
是的,又闩上了,而且不管他们怎么敲门,鸠摩罗也没有回应。
一切都和安叱奴那时一模一样。
“撞门吧。”风擎子站了出来,狠狠撞了一下门。但他的身体远没有东方流明强壮,包着铜皮的房门一动不动。他泄了气:“力气大的来撞开吧,我还是比较适合脑力劳动。”
换了两个壮汉上去,门很快就被撞开了。
桌案后没有人,他们走进内室,内室之中也没有鸠摩罗。
鸠摩罗就这样消失了。
“他去哪儿了?”火寻零问道。
众人翻找一阵,无论柜子里还是床底下都不见鸠摩罗的人影。
风擎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问道:“屋内有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宝石是不是还在?”
“在,都在。”仆人查看一周后回答道。他捧出之前鸠摩罗准备的匣子,打开盖子,露出里面那块珍贵的宝石原石。仆人说:“连房间里最大的宝石都还在,这里应该没有失窃。”
不少人松了一口气,这表明鸠摩罗的消失应该和机巧傀儡没有什么关系。
“他是为了给我们一个惊喜吗,还是说有什么阴谋?”赤特摸着自己的下巴说道,“究竟藏到哪里去了?难道他忘了今天要干什么,溜去城内享乐了?”
“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乌凌说道。
火寻零问鸠摩罗的仆人:“你们确定他就在这里吗?”
“在的,我的主人告诉我,他要一个人休息一会儿,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他,所以我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就算临时有事,也曾请其他人接替我。我敢以自己的生命起誓,倘若我说了谎,就让毒蛇咬死我。”
“你离开过几次?”东方流明问道。
“只因为小解离开过一次,我不该吃那么多果子的。”仆人说道,他似乎因为自己的失职懊悔不已。
“那你请谁代替了你?”风擎子问道。也许是这个鸠摩罗的忠仆所托非人。
风擎子话音刚落,便有一个鸠摩罗的仆人站了出来。他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说道:“是我,我代替了他一会儿,在这期间也没有人进出过,甚至连经过的人也没有。对此,我也敢以自己的生命起誓,如果我说谎,就让群狼咬断我的脖子。”
门闩上了,而且有人挡在门边,也算是一个密室了。三扇窗户都半开着。
这里是城堡的第四层,除了几座钟塔和瞭望塔外,算是城堡的最高处。什么样的人能悄无声息地闯进这里,带走鸠摩罗,或者说,鸠摩罗是如何离开这里的?
火寻零安抚在场的所有人,让他们不要紧张,分组去寻找鸠摩罗。
人不是水珠,不会在沙漠中消失得一干二净,被毒蛇咬死会留下尸骸,被群狼吞噬也会留下白骨,就算被火焚烧也会留下灰烬。
大约两刻钟之后,他们就有了线索。
城堡的另一头有一间屋子的门打不开。明明上午还可以打开,到了傍晚却打不开了。管事的人又问了一圈,问有谁进去过,没人回答。有了之前的案子,仆人们不敢隐瞒,立刻通报了火寻零。于是同上次一样,一行人再次来到紧闭的门前。
风擎子试着推了推,确实打不开。他说道:“还是撞门吧。”
风擎子退下,两个精壮的仆人上前,对着门铆足了劲,撞了过去。没想到,这扇门远没有他们想象中坚固,仅撞了一下,就被撞开了。两人摔倒在地,紧接着发出一声惨叫。
一阵音乐声伴着惨叫声响起,诡异而完美的乐曲让很多人都觉得耳熟。
“机巧傀儡琴师,它在里面?”火寻零问道,往内张望。
就在门后不远处,站着哈桑的傀儡琴师,仿佛是为了欢迎他们的到来,正弹奏着一首乐曲。不是开头,而是某支曲子的高潮,若在其他地方听到,他们都会闭目欣赏。但在这里,他们只感到一阵恐惧,音乐这种无形之物化作有形,如同活蛇一般爬上他们的背脊,将对死亡的恐惧注射到他们体内。
琴声没有停止,接连的尖叫破坏了曲子的美感。在众人眼前,正是他们遍寻不获的鸠摩罗,但他已经死了。
这里门窗皆闭,又是一个密室。
“这该死的曲子!”乌凌说道,“太瘆人了。”他快步走到琴师边上,扬起一脚,踢翻了正在演奏的琴师。
琴声停止了。
东方流明挥舞着袍子急忙冲了过去,推开乌凌:“你这是干什么?”
“这种妖物就该烧了、毁了,连灰烬也不能留下。”乌凌准备叫自己的属下拖走傀儡。
“住手,这可是珍宝。”东方流明说道,“再说,你就没有想过,如果行凶的真是这些傀儡,烧毁凶器的下场会如何?武士和弈棋者还没出现呢。”
乌凌的嘴角抽动了几下,最后还是放弃了:“好吧,我就不毁去它们了。”
他们结束了争吵,将关注点放回到命案现场上。
“他死得真惨。”风擎子看了一眼鸠摩罗。
季拓在边上冷冷哼了一声,像是幸灾乐祸。
鸠摩罗的尸体躺在一片黄沙之中,他胸前也插着一把匕首。而且和杀死安叱奴的匕首一模一样,这或许能证明两位求婚者都死在同一个人或者同一批人手上。
鸠摩罗的遗容像是被整理过了,表情也不像安叱奴那么扭曲,更像是小腿上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或者突然胃痛难忍。头发被简单粗暴地梳在了一起,毫无美感。他笔直地躺着,双脚并拢,双手贴近胯部。
“有股奇怪的味道。”风擎子抽动着鼻子。
“什么味道?我们都没有闻到。”东方流明说道,“你这人还真是狗鼻子啊。”
“不是狗鼻子,只是比较敏锐。”风擎子低下身子,四处嗅了嗅,最后回到了鸠摩罗的尸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