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作因为在现任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所以不曾对前妻的儿子不二男说过暖心的话。不二男从少年时代就像被当作雇农般养大。本以为如果没有战争,他就会更早学坏,早就离家出走了,但或许可以说是战争拯救了他,他踊跃报名出征。对他而言,军队和战争生活反倒是他最初的青春时代。
战争结
束后,他开始学坏。虽然依旧过着父亲的雇农般的生活,但他从事黑市交易,有时和黑市伙伴谋划挣黑钱,常常受警局处罚。
每次遭殃的就是平作,警署说是和解,收取罚款。儿子盗取自己的农作物拿到黑市上卖,平作不但屡次受损,更觉脸上无光。不过,社会非但不同情他,更是无情地批评他。
“即便是傻雇农,免费也雇不来,长子已长大成人,却不给他娶媳妇,只是庆幸般地任意驱使他,所以才变成这个样子。”
平作曾对此社会评论很生气,但署长也提到不二男君的婚事,所以很不高兴。
“有人愿意做那种人的媳妇吗?如果有女人愿意,也是色情狂吧。”
他一时气愤,嘟囔着类似诅咒百年仇敌的话。
就在那时,平作注意到警署深处传出热闹的声音。
“南无妙法莲华经,南无妙法莲华经,南无妙法莲华经,南无妙法……”
“南无妙法莲华经”之声宛如瀑布声音般无限涌起。是女人的声音,却充满气魄。
“那是什么?不是警署里吗?”
署长苦笑着。
“从早上念到半夜。喏,就是那个山神行者加久啊。”
“那个杀人的……”
“不是,好像加久没有犯杀人罪。因为太吵了,所以今天打算释放她。”
几天前,农户甚兵卫家发生杀害女儿的事件。该事件的起因是他家人把女儿康子(今年十八岁)监禁在一个房间里,不给她饭吃
,并将她殴打致死。全家人有合谋杀害的嫌疑,而山神行者加久也在此计划中扮演了一个角色。加久说是要赶走附在康子身上的狐狸,住了十天为她祈福。镇上传闻不给康子饭吃,反绑其双手进行训诫殴打,都是加久的指使,说是为了赶走狐狸。
“但是深入调查后,似乎并非如此。这背后有甚兵卫一家的巨大阴谋——假装是加久所为,试图免除罪责。好像加久只不过是间接被利用了而已。因为似乎总有些人,试图利用邪教免除罪责,精神正常的人姑且不论,有能力的人则更技高一筹。”
署长懊恼地说明着。这时,小野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二男这家伙,好像也成了山神的信徒。还有,加久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她是怎么注意到不二男的呢?她对不二男说有死神跟着他,说要帮他驱赶走死神。到昨天前都是如此,但从今天早上开始,不二男这个家伙双手合十跟着加久念起了‘南无妙法莲华经’。”
平作听到这些,眼神有了变化。
“那么说来,只要拜托加久,就能改掉不二男的恶习吗?”
“警察不懂神明的事情。”
“帮个忙,能不能让我见见加久,或许能改掉不二男的恶习。”
“哈哈哈,也不是不能让你们见面,喏,看那个坐在长椅上双手合十的怪人。他叫兵头清,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他是加久的狂热信徒,
担心教祖安危,才静坐在那个长椅上的。如果改掉恶习会变成他那样,或许也够让人操心的。”
男子如往常般穿着西装,初看似年轻的办事员。他安静地双手合十,并不是脸色苍白、病态的年轻人,而是有着运动员般的健壮体魄。因为他在安静地双手合十,反而充满了妖气。平作仔细观察后说道:
“不,那个人最无可非议了。请务必让我见见加久。”
最终,大家商量后决定让加久为不二男改掉恶习,她和兵头清暂时在平作家住下,为不二男祈福。于是,不二男和加久在当晚同时被释放,加上兵头清三人,都被平作带着出了警署。
然而,那之后过了三四十分钟,被淋成落汤鸡的平作孤身一人且脸色苍白地跑进警署。
欺骗神的人们
据平作所述,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那日傍晚开始下起的雨,在平作起身离去时已变为倾盆大雨。平作的家离镇里很远,必须要翻过一座小山。
平作提着灯笼在前,走在山路上。这里的道路只有排成一列才能通过。因为大雨滂沱,加久也在高喊“南无妙法莲华经”,念个不停,因此无法听到其他声音。平作光是走山路已竭尽全力,在终于登顶的地方回头一望,后面跟上来的只有加久和兵头,却不见不二男的身影。
“不二男就紧跟在我身后,不至于突然消失吧。”
“因为他好像在坡道途中小便,我便超
了上来。”
“混蛋!你是中了不二男的计策,才让他溜走了。那还怎么成功为他驱除死神,改掉他的恶习呢?已经用不着你们了,快给我消失!不二男这家伙,我饶不了他。让他在警署里与警察去商量断绝父子关系一事吧。”
平作捶胸顿足地回到警署。
听闻此话,吸着香烟的小野刑警吐出一口烟。
“我就觉得那家伙念经的样子太过玄妙,果不出所料。都说邪教骗人,但这个镇上的家伙流行骗邪教的人。即便骗得了加久,也骗不过我的眼睛。不二男的去向这种小事,不需要花工夫思考。一起来吧,我帮你抓住他。”
小野站起来,突然开始做外出的准备。
小野催促平作,冲进了暴雨中。他们从后街拐进甬道。
“嘘,安静点儿!”小野制止了平作,走到小屋门口,突然止步。
“啊。有人吗?”
平作看不懂现场的状况。
“欸,在哪?好像没人。”
“不是,我确实感觉到有人逃到那边了……下这么大的雨,真没办法。”
小野有些灰心,站在小屋门口,咚咚地敲着外面的门。
“晚上好,大月女士,晚上好。”
想来已经敲了二十次门,这时终于感到屋内有动静了。
“深更半夜,有什么事?竟跑到独居女子家中。”
“还没到半夜啊。差二十分到九点。再过三个小时,才到半夜。”
“是谁?是醉汉吧。”
“我是警察。有事想问你。”
“警
察?哼,是谁?喝得烂醉。”
“开门!因为山田不二男的事情想问你。”
小野突然大声说明来意,屋内女人惊慌地把门打开。
“什么事?小野先生吗?有什么事?”
是个三十三四岁的女人,这个名叫阿久的寡妇是行商,是个颇有风韵的女人。关于她的各种传言不断。
“不二男来了吧?”
“没来啊。”
“哼,那你和谁睡着?里面的男人是谁?”
“没人来啊。”
“真的吗?我可进屋查看了。”
“好的,请进。请不要侮辱人啊。因为有邻居在。”
“邻居已经习以为常了。”小野突然冒冒失失地进到里面。哗啦一声拉开隔扇,因为里面只有一个房间,所以无处可逃。被窝里的男子猛地起身,一副已放弃逃跑的样子。
“哎呀,是铃木吗?铃木小助君,真是意外的会面啊。我可告诉你老婆啦。”
“我不记得做过坏事。快给我走开!”
“嗯,你只做好事啊。”
小野对他大加讽刺,却就此打住,穿上了鞋。
“请教你一个问题,刚才不二男来这里了吧?”
“不是说了没人来嘛。”
“什么别人,是不二男。他应该二三十分钟前敲过外面的门。”
“不知道,因为我睡熟了。”
小野走到下着倾盆大雨的屋外。身后砰的一声门被关上,听到上锁的声音。
“刚才逃走的正是不二男。这个家伙,好不容易跑到他想念的女人那儿,却因先到的客人被关在
门外,他似乎悄悄窥视了屋内。在这暴雨中可真辛苦啊。可行商的寡妇这种人不会紧张,她只是感冒了而已。”
平作听闻不二男有女人,心想原来是这个女人呀。
“这个女人是寡妇吗?”
“是寡妇阿久,村里最能干的人,是个爱戏弄人的女人。不知道她有多少男人。事到如今不要变得血肉横飞就好,但不二男稍不注意……”
平作在主路和小野分别。“事到如今不要变得血肉横飞就好……”小野的一句话印在他的脑海。
“竟然和坏女人扯上关系,真讨厌。”
他觉得好像都怪不二男,自己的家才变得乱七八糟。战争结束后,他把二町步的田地增加到五町步,也购买了山林,在镇上是一个大家公认的体面老板。他虽已成为公安委员,但因为不二男,人们对他少有敬意。
“好不容易我才有了如此身家,却因为这个臭小子……”
平作怒不可遏。他志向远大,在他眼中根本没有什么新颁布的《农地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的是自古以来的农村传说。
太阳从这山升起,从那山落下,把两山之间的土地视为己物,每当雄鸡报晓,似乎就会增加一升黄金,他想成为这样的财主。而后被尊为百姓之王,他走在田地间,稻草人以外的所有人在泥地里下跪。放眼望去,所有的收成,所有的群山翠绿,尽归自己所有。
“只有太阳不能如我所愿。人
类这些蠢货,必须让他们惶恐得不敢和我主动说话……”
他思考着梦幻般的生活。突然清醒过来,为这背离梦想的现实而怒不可遏,而首先最让他恼火的就是不二男。
中了妖术的神
平作在暴雨中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家,家里的土间一片混乱。土间里加久和兵头在和妻子阿常争着进入屋内。
阿常一见到平作就跑到跟前。
“你怎么回事啊?要闲逛到什么时候呀?”
“我去找不二男了。”
“不二男早就回来睡下了。”
“是吗?比我先到一步吗?”
“你打算拿这帮人怎么办啊?据说他们要驱除附在不二男身上的鬼魂和狐狸。说是你拜托的,真的吗?”
“不,我是拜托过一次,但之后拒绝了。但是,算了,把他们扔在暴雨中也挺可怜的,所以仅今晚让他们住马厩吧。你们,来屋外!竟然想进入我家,厚颜无耻的家伙。因为可怜你们,今晚就让你们住马厩了,盖上稻草睡吧!”
平作把加久和兵头带入马厩。
要说为何从一开始平作就想把加久领进自己家,不是出于改掉不二男恶习的想法,而是因为他从甚兵卫家里发生的事件中得到了启发。
平作听到不二男成为加久的信徒时,就心想这下子可太好了。
因为平作对新兴宗教什么的不是特别感兴趣。他认为教祖和信徒等都是普通人,莫如说是一群蠢货。据说算卦先生称客人为妄人,那个算
卦先生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占卜,过着贫穷的生活,他还不如妄人,是个蠢货。蠢货的神通之力之类的法力太荒唐可笑,根本无法想象。
然而,社会上确实有些傻瓜还不如蠢货,比如就有傻瓜成为蠢货的信徒。对于这样的傻瓜,蠢货确实有相应的神通之力。
“信徒按照教祖意愿行事。给加久点甜头,让她随意操纵不二男,如果可以的话,就一狠心……”
平作心想:因为甚兵卫自己也下手了,所以事情才败露,但如果万事交由来自神的神通之力,就不可能败露。
如此盘算后,平作就想着把加久邀请到自己家,不二男的信仰神明就是欺骗警察的手段,回家途中被不二男巧妙地抢了先,让他给溜走了,所以平作怒上心头,诅咒起了加久。
但是,平作又心生变化。如果不二男有那样的坏女人和伙伴,就越发有必要尽早收拾不二男。平作的脑海里回荡着小野的话。
“事到如今不要变得血肉横飞就好……”
连那个多疑的刑警,都认为因为阿久可能会血肉横飞。
“可以利用这个家伙。如果伪装成不二男因阿久被杀害的话……”
平作脑海里浮现一个新想法。
平作把加久和兵头领进马厩,让他们坐在稻草上。平作将灯笼立在正中间,静静地注视着二人:
“加久看起来不愧为厉害的行者,似乎能看到附在不二男身上的死神和狐狸啊。”
“我
当然能看到。因为被附体的人有其影子。还能听见狐狸的叫声。”
“什么?你只能看到影子,听见声音吗?我可能清晰地看见附在不二男身上的死神和狐狸。死神和狐狸都紧紧贴在不二男的背上,双手缠在他脖子上,两腿盘在腰间,如藤蔓般紧紧地搂住他。死神和狐狸这两个家伙分别从左右肩探出,不二男的脸在正中间,仿佛是有三个脸的妖怪,但只有一个身体,仿佛历经几百年的藤蔓般生长进去,融为一体,丝毫没有放开的可能。”
“不,我定用法力驱除。”
“你小子只能看到影子,不要说大话了。我可是看得很清楚,却无能为力啊。哎呀,等等,等等。”
平作一边用袖子尽量掩住灯笼的光亮,一边侧耳倾听。
“哼,好像是幻听。因为死神和狐狸多疑,如果在附近商量,他们马上会觉察到,就会蹑手蹑脚地前来偷听。因为发出大的声响就会被觉察到,你们再靠前些。如果有灯笼火光,就不合时宜,所以熄灭火,你们拿出一只手!彼此紧握各自的那只手,共同商量吧!如若不然,就会被死神和狐狸夹在中间,被他们偷听到。好吗?”平作用左手握住加久的一只手,用右手握住兵头的一只手。
“你们也紧紧握住彼此的手。为了不弄错而抓住死神或狐狸的手,在有灯笼火之前最好再次仔细确认。熄火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
不能松手或改握他人的手。因为稍一松劲,就会被死神或狐狸的手所替换。握紧啦。那么熄灭灯笼火啦。”
平作尽量把脸贴近,吹灭了灯笼火。马厩立刻一片漆黑,只有蜡烛芯残留的很小的红点在微微地燃着。
“那么,这样就可以了。我说了,死神和狐狸的双手双脚都深深嵌入不二男的脖子和腰部肉中,所以不能取下来。也不能只杀死死神和狐狸。因为他们是类似三位一体的存在。为了帮助不二男,就很难保持不二男身体原样。因为他们的心脏和脖子也都重叠,合为一体进行呼吸,所以如若不能设法一下子断了不二男的气息,就无法驱除死神和狐狸。要刺的一声深深刺入不二男的后背到心脏的位置。短刀的刀尖刺入心脏,必须在他转身前刺入。如此横着倒下去后,接着砍掉不二男的头。不能带一点外皮。彻底砍掉后,必须将胴体和头弄得四分五裂。如此一来,死神和狐狸的头就会掉落。如此就能驱除死神和狐狸。如若不然,别无他法。怎么样?你们还不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