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寿云叹气摇头,道:“你听医生把话说完。”
医生?这竟是个医生?为什么会有医生在这里?
“让我告诉你真正发生了什么,”这个所谓的医生推了推圆形小眼镜,说道,“在调查陈海默卧轨自杀一案时,你不知不觉爱上了陈海默,你无法接受她已经死亡的事实。这种偏执的感情,最容易发生在内心有空洞的人身上。我听说……你的前妻刚和你离婚就自杀了?”
王克飞把目光投向顾寿云,这个叛徒!他把我的私事都抖给医生,只为了证明我是错的。他和其他人都是一伙的!
顾寿云看着膝盖上的手,躲避王克飞的目光。
“为了向自己证明她还活着,您在脑海中虚构出一个离奇的谋杀故事。这故事从逻辑上讲真是天衣无缝,证明您真的是一个刑侦高手。”医生盯着王克飞的眼睛说,“但仔细想想吧,您有证据吗?没有。有证人能证明关键情节吗?没有。这故事存在的唯一价值是什么?第一,证明陈海默还活着,她在美国生活得很好;第二,证明你是世界上唯一了解她的人。你读过弗洛伊德吗?当我们求而不得时,很容易会通过扭曲变形的梦或者幻想来实现隐秘的愿望。”
王克飞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寿云:“你也相信我疯了吗?”
“克飞,你冷静点……”
“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王克飞吼了起来。
医生趁势立刻说道:“您的暴力倾向也是症状的一部分,兴奋、攻击、幻觉、妄想都是精神分裂的初期症状。”
王克飞感觉自己有些站立不稳。世界上再没有人相信自己,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你和一群人身处一室,却互相听不见,互相看不见,你像被一个透明的气泡囚禁了。一个叫“真相”的气泡,把你和他们永远地隔离开来。
“所以我建议你接受强制治疗。”医生总结道。
这时,顾寿云打开门,对外面的人说了什么。原来早已有两个人等在那里了。他们冲进来一左一右架住了王克飞。
“滚开!放开我!我没疯!”王克飞奋力挣脱他们。
突然间,他感觉自己浑身无力,嗓子喊不出声音了,整个人像散了架的木偶,只剩一些木头四肢滚落在地。他看着那扇敞开的大门,离自己那么近,他想冲出去,却一步也迈不动了。他低头看看那个可疑的水壶,再看看顾寿云的脸,一切都变得模糊。
是真相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吗?他有多少个晚上没有好好睡觉了?从负责选美比赛的安保那一天开始?突然间,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感到一种飘飘然的解脱般的快感。
把我抓起来吧!枪毙吧!现在,我只想久久地睡一觉……
第53章
王克飞坐在床沿上发愣。他身边的人穿着和他一样的条纹病号服。两个人在玩橡皮球,他们只是把球悄无声息地掷来掷去;一个独自哼着歌,在膝盖上打着节拍;还有一个在擦拭一只空的旧铁罐——他几乎每天都会擦上好几遍。
这两个月来,发呆成了王克飞唯一能做的事。他有时候会想,他们会不会是和自己一样,只不过比其他人多看到了一点,才会被关在这里?他们是不是和自己一样遭受过朋友的背叛?他们愿意放弃自己,放弃真相,回到说谎的人群中去吗?
“吃药了。”一个长着马脸的女护士走进病房。
“什么药?”擦铁罐的人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问。
“天天吃还不知道吗?”女人白了他一眼,回答。
护士走到王克飞身边,给他的手掌里倒了五片药。不知道她是喜欢自己,还是讨厌自己,她总是要亲手给他递上水杯,看到他把药吞下去才转身离开。而过了几分钟后,王克飞才从舌头下偷偷吐出那几片几乎溶化了的药片。
王克飞躺下来看书。他读的是黄君梅的摘抄笔记。他从她的书架上偷走时,只是为了留下她的字迹,以便和勒索信对比。那封勒索信到底是谁写的呢?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重要了。
“你还好吗?”这时,王克飞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眼睛掠过书,看到一双黑色皮鞋。
他不禁皱起眉头。
顾寿云拉了一把椅子,在王克飞的床边坐了下来。他瞟了一眼王克飞手边的笔记本,问道:“你在看书?”
王克飞下床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顾寿云,不愿意看见他。是顾寿云给自己下了药,和精神科医生合谋,把自己关进了疯人院。是他告诉所有人,自己在萧梦自杀后就已经出现了精神分裂的症状。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顾寿云走到王克飞身后,说道,“但你知道吗?你其实应该感激我。”
王克飞看着窗外一棵梧桐树,落叶在寒风中飞舞。
秋天终于来了。
“那事闹得太大。本来国民政府已经丧失民心,你的事对他们维护声誉无疑是雪上加霜。上头当时已经决定了,杀鸡儆猴,要毙了你。我想了很久,唯一维护政府颜面又保你命的办法,只有承认你疯了。如果不是我这主意啊,恐怕,现在只能去给你扫墓了。”
王克飞轻轻呼了口气,脸色变得柔和。自己当时就设想过会不会被枪毙,但又觉得不至于到那一步,想不到周局长做事真的这么狠。可自己被囚禁在这里,每天面对一群精神病患者,和被枪毙又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外面局势怎么样了?”王克飞侧过头问。
“唉,世道太乱了,感觉要出什么大事,钱就跟废纸一样不值钱,民怨很大,”顾寿云悄悄递上一支烟,说道,“你们那时候整顿摊贩不是抓了不少人吗?听说有一个在牢里被冻死了。昨天三千人围在监狱门口,要求释放摊贩。周局长指挥警力用了消防车水龙头、木棍,驱散人群。那些摊贩不买账,拿石块还击,你以前那个办公室的窗户都被砸啦。后来场面失控,许多商铺被抢。今天上头索性来个全上海商业停市,我来的一路上行人寥寥,一片萧条。”
王克飞听了唏嘘不已。他有一种末日般的感觉,不知道这个时代将会怎么收场。
“你必须在这里再待一阵子。虽说那个黄太太已经关了店,逃到香港去了,但记者还惦记着你这事呢……”他环顾了一圈房间,又说道,“我看这里环境挺好,比外面清静多了。”
王克飞抽了一口烟,才说:“我宁可被枪毙,也不愿意待在这里。”
“你可真没良心啊。你知道我当时动用多少关系,才让医生的证明胜过你那厚厚一沓罪状吗?”顾寿云说着,一边四下张望,仿佛生怕有人偷听到他们的对话。
“你这么小心干吗?他们都是疯子,听见也没事,”王克飞自嘲地笑笑,“因为,他们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的。”
顾寿云听了,也尴尬地笑笑。他抽了一口烟说:“那天我和医生坐在那里时,我其实也在想,你这小子会不会真的疯了,竟一个劲说陈海默没死。”
王克飞怔住了,皱着眉头问道:“难道你不相信?”
顾寿云的吃惊不比王克飞小。“你仍然相信黄君梅被熊正林和陈海默杀了?”
为了不让自己又爆发,王克飞深呼吸一下,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攻击性”。在这里,你必须学着扮演一个“正常人”。
“我不想和你争辩这事了。一切都过去了……”王克飞说道,“人都不在了,凶手也早已逍遥法外,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可顾寿云反倒不依不饶道:“你当时口口声声说熊正林过后一定会去美国找陈海默,可我告诉你吧,他现在还在上海,依然独身一人。”
王克飞已经懒得再争辩,只是看着窗外萧瑟的景色。
“那我能不能问问你,你对陈海默究竟是什么感情。你爱她吗?”顾寿云看上去像个心理医生一样讨厌。
王克飞摇了一下头。
他对陈海默最初的那点仰慕之情是建立在一片海市蜃楼上的,她是他的内心虚构的一个作品。她在后台回望的那一瞥,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意思,她甚至可能都没有注意到他站在幕帘后面。可这一瞥却被王克飞在记忆中不断重温、解读,赋予了意义和深情。对于陈海默,王克飞故意把自己推入爱河,为了替空虚的心灵找到一点寄托。而对于黄君梅,却恰好相反。他一直在抵抗,却一样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状态。王克飞想起了那个蜈蚣走路的故事。可什么才叫爱呢?
“那你恨她吗?”顾寿云又问。
“我为什么要恨她?”王克飞吐了一口烟圈,说道,“命运把每个人安置在阶梯的不同位置。每个人的头上被人踩着,却又踩着别人。陈海默不过是站在阶梯末尾的人。命运打击她、压迫她,她却偏要反抗,去寻找一个途径活下去。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是她的话会怎么做?我会甘心接受命运安排吗?甘愿沉沦吗?我会不会也和她一样想反击,为自己赢得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王克飞弹掉烟灰说道:“大人物根本不需要杀人,他们总可以借一把刀,像黄太太那般对我。他们占尽道德优势,拥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世界上总不缺替死鬼。而陈海默这样的人,只能靠自己。杀人啊,其实也是弱者的武器。”
“唉,不管怎么说,你都相信陈海默还活着,死的是黄君梅。”顾寿云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他突然说道:“我给你看个东西。”
说着,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明信片,交给王克飞。
王克飞狐疑地接过了明信片。
它的正面是一座陌生的城市,有一座红色的大桥,背景是湛蓝的天空和大海。
他又翻过来看背面。清秀的笔迹,和笔记本上的十分相似:
王探长:
您还好吗?
等到下大雪的那一天,您还会想念我吗?
黄君梅
王克飞的双手有一些颤抖。他仿佛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念出了这些句子。
顾寿云打量着王克飞的表情,缓缓说道:“这明信片是寄到我公司的,邮戳是美国的。我想她应该听说了你的事,希望我转交给你吧。”
王克飞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怀疑这张明信片的真实性。所以啊,”顾寿云说道,“我特意去了一趟董文枫家。我让他比对了字迹。他明确无误地告诉我,这是黄君梅的笔迹。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等你自己出去后问他。”
王克飞叹了口气。他多么希望这是真的,多么希望她真的会给自己写一张这样的明信片,多么希望她和她的记忆都活着。可是……
他苦笑一下说:“这还不好理解吗?这是在她上船前,他们逼着她写的。”
在顾寿云的诧异中,王克飞说道:“陈海默和熊正林早已考虑到这点。为了让所有人相信是黄君梅携款逃到了美国,陈海默到了美国以后必须以黄君梅的名义寄一张明信片回来。上面的字,是他们逼黄君梅在临死时写的……至于寄给你,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对我的打算,只知道你把我放进了疯人院,就寄给你做证据,希望把我永远关在这里。”
顾寿云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困惑不解,而后是深深的怜悯。他轻轻摇了摇头,拍了拍大腿,站起来,说道:“我还约了人,得走啦。”
他拿起自己的帽子,走到门边,又说道:“现在我的生意大不如前,正考虑和老婆孩子一起搬到香港去。我走前如果有空,会再来看你的。”
王克飞轻轻点点头,心底清楚,他不会再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顾寿云离开后,王克飞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明信片。他咽了咽口水,眼眶湿润了。
他轻轻把明信片夹到了笔记本里。
第54章
熊正林站在码头,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但他没有打开手中的雨伞。他看着翻滚的黄色江水,想象着它们一路向前,在出海口与长江水汇合,摆脱堤岸的束缚后一去不返,奔向了不见白浪滔天的远方。而她也随大海离开了。
熊正林的耳畔仿佛还回响着那个晚上所有的声音,人们的哭喊声、惨叫声、消防车的警笛声,烈火中一切被摧毁的声音。
他和家人、伙计站在街对面,眼睁睁看着大火吞噬了父亲的药铺。抢救出来的几箱银两躺在他们的脚边。母亲流着眼泪,把他搂进怀里,喃喃地安慰他不要伤心。而他只是麻木地瞪大眼睛,看着药铺在大火中坍塌。
在一个小时前,他像往常一样去茶楼后面的天井找她。
她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但当他被她带进家门后,却吓了一大跳:浸满鲜血的床单上侧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背上插了一把刀,只有刀柄露在体外。
他蹲下身,用手试了试鼻息。已经死了。
是她的妈妈死了。
他站起身,疑惑地看着她,心扑通乱跳。
她却平静地说了一句:“她太痛苦了。我帮她解脱了。”她的食指漫不经心地抹着窗台上的灰尘,好像说起刚完成的一件家务。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不,不能让她被警察抓走!不能!他愣了几秒后,立刻脱下褂子,用它包裹住刀柄,从尸体上拔出了匕首。
“现在该怎么办?”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他。
“别怕。”他的额头开始渗汗。
他冲进开水房,用木柴在煤炉上取了火,回到房间,点着了床单。不一会儿,熊熊大火烧了起来。他又回到开水房,把一个煤炉踢翻在草垛上。而她的养父还在最高的草垛上鼾声如雷。
当他做完这一切后,他却在浓烟和火焰中丢失了她。她上哪儿去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四处奔跑寻找,又不敢放声喊叫。
突然间,他见她从着火的房间里冲了出来。她的脸蛋被熏黑了,咳个不停,而她的手上捧着一个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黑乎乎的东西:它的表面挂着烟黑碎片,仿佛手一碰就会化为灰烬,只有金灿灿的底座依旧坚实。
“这是什么?”他盯着那个东西看。
“这是我爹留给我的礼物,”火光衬得她的笑脸很温馨,“我妈说,我爹总有一天会回来带我走的!”
…………
熊正林从怀中取出那个东西。十一年过去了,它已经残缺不全。如果想象力足够丰富,也许能依稀辨出一些蓝绿色的纤维,但基本上它丑陋而又无用,只有那个薄薄的底座依然牢固。
熊正林把它举在手中,奋力向前一掷,却只见它悄无声息地落入了不远处的江面。他想象着它正在混浊的江水中安静地、缓缓地下沉,吸引了一群小鱼的注意。
这时,一个瘦小黝黑的水手刚刚从一艘小艇上爬上岸。他看到熊正林站在岸边,好奇地问道:“船都开走啦,今天没船了。你还在等人吗?”
熊正林看着江面,摇摇头。
“那就是刚送了人走?”水手一边从水中拉起绳索,一边猜测道,“刚走的那艘船是去旧金山的。你送的人要去美国吗?这路上就得一阵子呢。”
见熊正林不回答,他又以幸灾乐祸的口吻说道:“你们这辈子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咯。”
“见不见有什么关系?世界上的任何两个人在遇见之前都有各自的轨迹,偶尔相交,最终都是要分开的。”
水手“嘿嘿”地笑了笑说:“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走的人是你女朋友吧?”
熊正林不置可否。
“既然都走了,就放下吧,”水手苦口婆心地说道,“一辈子那么长,总会遇到其他人。”
“如果这爱是你用二十年培养的习惯呢?”熊正林自言自语道。
“那么,但愿你在接下来的二十年内能戒掉这个习惯!哈哈!”
熊正林的脸上毫无表情,依然紧锁眉头,看着江面。
水手把救生圈绳索都收起来,扛在肩膀上后,又说道:“我刚才是说笑的,别生气。说真的,希望你有机会再见到那个姑娘。”
“不,我永远也不可能见到她了。”熊正林撑开了手上的黑色大伞,转身离开。
这真是一个怪人啊!水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想。
熊正林离开了江边,回到了繁华的马路上。人们在小雨中奔跑,车辆川流不息地从他身边经过。
当他经过惠罗洋货公司的橱窗时,他在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身影:黑色大伞把他的脸藏在黑影中。
第55章
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
1月。
清晨的阳光打在王克飞脸上,他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今天的光线好像有些异样,他边想边打了个哈欠坐起来,这才发现窗外正在下雪,白茫茫的鹅毛大雪从窗前飘过。
他兴奋地坐了起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啊!
那个炎热的夏天已经很遥远了,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
今天是几月几号了?自从来到这里后,时间已不再有意义,不再有见面、等待、离别的切分。他已经习惯了长时间的独处,自己和自己交谈、辩论、争吵,又妥协。他甚至开始有点喜欢在这里的日子了。
这几天,王克飞在思考一个问题:他这一辈子到底错过了什么?他错过了战场上一个战友的遗言,错过了萧梦的一次流产,错过了一次发财的机会……去年夏天,他错过了和一个女孩温柔地道别……人生之河无法倒流。
最近,他在她的笔记本里读到了一段话,是她从《呼啸山庄》里翻译的句子。
如果你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对我而言,都是有意义的;如果你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无论这个世界多么美好,我的心,也像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而你已经不在了……
他坐在床上,愣愣地瞪着眼前的墙壁。他的记忆里好像有一件事和下雪有关,可他又记得不太清了。
“508号!有人来看你了!”护工突然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谁会来看自己呢?王克飞没有转过身,内心有些烦躁,他讨厌被人打断思绪。
这时,他听到了轻盈的高跟鞋落地的声音。
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回来了。”
他吃惊得说不出话。多像她的声音啊!可是……不,不可能!他的肩膀僵硬着,一动不动。他真怕这只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美梦,一转身,梦便醒了。
访客又往前走了两步,娇滴滴地对着他的后背说道:“怎么了,王探长?您不想看见我吗?”
王克飞这才慢慢转过身。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逆光的剪影:窈窕的身形,披肩的鬈发,右手上挽着一件大衣。
他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了。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吗?难道自己疯了吗?一切都是妄想吗?这甜蜜是真实的吗?他开始觉得眩晕。
“你还活着。”他嘀咕了一句。
她咯咯咯地笑了,说:“我当然还活着。”
黄君梅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笑道:“您不再认为是我杀了陈海默吗?”
王克飞摇摇头。他注视着她,依然不相信这一刻是真实的。
“我怎么会在乎什么凤冠啊,王探长。那个夏天,我只是太爱他了,并以为他也一样爱着我。是他为我出的主意,也是他提出要去铁轨边为我取回凤冠。可8月2号那天晚上,他回来后告诉我,他到达铁轨边时火车已经撞了人。他猜测陈海默手上并没有凤冠,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卧轨自杀的。我确实深深内疚过,但谁会想到……”
“你离开的那天晚上呢?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克飞愣愣地问。
“我带了一把父亲藏在书房地板里的手枪,里面总是上满子弹……他们看到枪,拿我没有办法。我带了行李,逃出了医院,最终赶在‘梅吉斯’号发船前到了码头。”
“可你怎么会想到带枪?”王克飞皱着眉头问。
“其实啊,在那晚以前,我已经有了预感。”她苦笑了一下,说道,“还记得那封勒索信吗?有一点您猜对了,为了提前拿到凤冠,我在熊正林的怂恿下向福根提出代笔写信。可我怕海默认出我的字迹,索性让熊正林写好信后寄给她。之后的一个下午,我发现那封信躺在陈海默的化妆桌上。我看到它的那一秒,直觉感到哪儿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直到某一天我自己写信时,我才终于想明白了——那封信没有折痕!一封寄过来的信怎么可能没有折痕?所以,这封信只能是陈海默写给她自己的。”
原来如此啊!谁会想到去比对写信人和收信人的笔迹呢?哪怕再给自己一百次机会,王克飞也不会拿陈海默的笔迹去和那封信比对。
黄君梅走到窗边,手指在窗玻璃的雾气上随意涂抹着,说道:“这个发现一度让我无比困惑。一定是哪儿出了错,可我却想不明白错在哪儿。有一天,当我们经过一张选美海报时,我留意到他的目光首先是落在陈海默身上的。他看她的眼神……怎么说呢?他从来没有那么看过我。但我依然不敢想、也不愿想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因为那个念头太疯狂。离家的那个晚上,我依然抱着一线希望: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所以,我才上了熊正林的车。可当我发现他没带行李,而是把车开回医院时,我彻底绝望了。”
王克飞看着黄君梅的背影。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平静,只有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直到在隔离病房里见到了活着的陈海默,回想起熊正林指导我做的一切,我才明白了他们想要什么。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我打造成完美的躯壳,以便有一天让她钻进我的身体。无论多夸张的念头,也可能是真的,永远别低估人心的疯狂……可我为他付出的一切,丝毫没有让他犹豫和心软吗?他从来都只把我当作一件定制的衣服吗?她比我好在哪儿呢?爱情真让人不解啊!”
“可是……”王克飞感觉自己的思维有些迟钝,问道,“在你走后的第二天,熊正林火化的那具尸体是谁的?”
黄君梅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才吁了一口气,回答:“我真不愿意回忆起那个晚上。在我离开病房时,海默已经变得歇斯底里了。我一旦逃走,她的出口就被堵上了,她被困在了两个身份中间。她无法回到过去,成为陈海默,也没有出口可以成为另一个人。她曾经是多么心高气傲啊。我无法想象,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影子,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黄君梅眉心微蹙地摇了摇头,“但我也并不知道,在我离开后,发生了什么……”
王克飞低下头,坐直了背,轻轻吐出一口气。有一些答案,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它或许将永远深埋在熊正林一个人的心底,伴随他度过余生的每一天。
黄君梅对着窗外的景色,自言自语道:“今年的第一场雪可真大呵。”
坐在床沿上的王克飞也抬起头,把目光投向明晃晃的窗外。洁白大雪漫天飞舞,纷纷扬扬,以轻柔无声的力量覆盖大地,似乎想要掩盖世间的一切痛苦和丑陋。
黄君梅转过身,看着王克飞,说:“谢谢您为我的‘死’难过。他们都告诉我了,您因为坚持他们是凶手,才被关在这里。”
她走近王克飞身边,缓缓摊开掌心,里面是一根细小的银色的别针。
“我依然记得您跪下来为我戴别针的晚上呢,”她把别针放在他手心中,带着几分讨好和俏皮,眯起眼睛说,“我知道您一定会保护我的。”
王克飞仰起头,两人的目光接触,黄君梅的面颊上泛起了红晕。
他觉得她比夏天时更加美丽成熟了。
“王探长,我带您离开这里吧。”
王克飞站了起来。黄君梅把手伸入了他的臂弯说:“让我们一起向世人证明我们无罪吧!”
第56章
守墓人给高云清指了指路。
初秋的下午,万里无云,阳光耀眼。西山墓地的风景十分开阔,站在山腰可俯瞰山脚的村庄。夏日草木茂盛,大树在坟墓上方遮挡烈日,蝉鸣声此起彼伏。
高云清快走到墓地时,突然看见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墓碑前。这个人看似有五十多岁,头发斑白,身材挺拔,仪态威严。
高云清注意到他的长衫袖子卷到手肘,而墓碑四周的杂草刚刚被人收拾干净,整齐地堆在一旁。
男子猛然发现高云清站在附近,问:“你也是来看海默的?”
高云清点点头:“我是她小时候的钢琴老师。您呢?”
男子的嘴角苦涩地抽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再见了。”他向高云清告别,随后戴上军帽,沿着来路离开了。
高云清记得小山说过,她的生父是个革命者,早年是留日学生,跟着陈其美攻打过江南制造局。他在百春阁认识玉兰时,正在上海的大学教书。玉兰怀上小山那年,北伐开始了,他和蒋介石接上头,离开了上海。
小山总是说:“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带我走的!一定会的!”
以前,高云清总认为这是玉兰编出来的故事,只为了让女儿对未来怀有一线希望,可现在……他一直目送着这名男子消失在山间小径上。
他转过身,看着身前的墓碑。
上面刻着:
陈海默,生于民国一十六年,卒于民国三十五年。
一张圆形的黑白照片嵌在墓碑上。照片里的女孩笑容清纯甜美,双眼清澈发亮,仿佛从来没有经受过生活的苦难似的。
高云清用捡来的枝叶为她的墓地扫去尘土。
一抬头,他才发现海默的墓地旁边是她养母的墓地。
“冯美云”三个字的红色已有一些脱落。他也用枝叶为她掸去了尘埃。
高云清默默地在树荫下站了一会儿。
在准备离开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从身上长衫的衣襟上取下那两朵清香怡人的玉兰花,轻轻放在墓碑上。
后记
本故事基于1946年夏天的“上海小姐”选美事件。
“上海小姐”选美活动共募得四亿元巨款,但赛后结算,盈余寥寥,大部分被金融寡头和政客们瓜分,并没有多少真正被送到食不果腹的灾民手中。
亚军谢家骅在比赛后步入影坛,后嫁给了富商荣梅莘。因为婚后不幸福亦无法离婚,在1948年夏天吞服大量安眠药试图自杀。
冠军王韵梅赛后极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传说1949年范绍增逃往香港时,并没有带上她,她从此不知所终。
黄太太到香港后恢复朱姓,一度穷困潦倒,两年后嫁给一个船舶商人为二房。
上海摊贩抗议活动持续不断。1947年1月,上海市警察局宣布,在全市指定350多处地点供摊贩经营,并准许延长经营时间。震动一时的上海摊贩事件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