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打算探究这一点。不过如果他那么感谢我,我也有问题想要问他。
「巴朗先生,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他的表情恢复警戒。我迅速地说:
「有关拉杰斯瓦准尉的事情。我曾经采访过他,不过我只知道他认识东京旅舍的査梅莉小姐,是个军人,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在偶尔闪一下的日光灯底下,圆脸的警察皱起眉头。他是在考量如果告诉记者这些事情,对自己会不会造成不利。我并没有向他保证不会将他说的话写入报导当中。我只是等候他做出判断。
巴朗叹了一口气说:
「如果只是这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在血泊、枪与玻璃球旁边耸耸肩。
对他来说或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对我来说却是非常期待的情报。我担心他改变心意,连忙从单肩背包掏出录音机与记事本,不过为了避免显得太过慌张与心急,因此努力保持冷静。
「我可以录音吗?」
「不行。」
「那么可以记下来吗?」
「这个可以。」
我把录音机收回包包,取出笔,将记事本翻开新的一页。巴朗等我拿好笔,开始说:
「拉杰斯瓦。拉杰斯瓦・普拉当。四十九岁。国军准尉。隶属单位是秘密。身高一八八公分,体重八十六公斤。未婚——意思是,至少在尼泊尔未婚。他很晚才进入军队,时间是四年前。在那之前他是受雇于英国的廓尔喀佣兵。佣兵时代的情况不明。」
他和查梅莉的丈夫认识、并欠下人情,大概是在这个时期吧。
我连把巴朗的话从英文翻译成日文的时间都省去了,直接用英文草写字母记下笔记。有些拼音不太有自信,不过反正只要自己看得懂就行了。
「他在八年前回国,有一阵子从事向导之类的工作维生。」
「向导?是观光导游吗?」
「不是。」
巴朗摇摇头。
「他协助外国电视台安排采访。大概类似帮手之类的吧?」
我在记事本上写「联络人」。我完全想不到,很讨厌采访的拉杰斯瓦会做这种工作。
「你知道他接过什么样的工作吗?」
我想到他或许和日本媒体接触过,便这样问。不过答案很简洁:
「不知道。」
这也是很合理的。我停下笔,敦促他继续说下去。
「他以准尉身分进入国军,应该是佣兵时代的从军经验获得重视。即使如此,他的待遇仍算很好,或许是有什么人脉,不过我不知道详情。」
「这样啊。」
「然后……」
他停下来,注视着我,又看看我的记事本。接着他的视线又扫向我的包包。
「我没有录音。」
巴朗的表情很僵硬,不过他还是解释了一句。
「我相信你。别写是我说的。」
「我知道了。」
巴朗轻叹一口气,接着开口。
「他有贩售大麻的嫌疑。」
我没有动笔。
我很想问「真的吗」,不过巴朗没有必要说谎。
「先前我问你,拉杰斯瓦准尉是不是因为卷入王宫事件而被杀,你说不知道,是因为……」
「就是这回事。他并非没有被杀理由的人。」
接着巴朗扬起嘴角。这是和最初在东京旅舍见到时的印象差距很多的阴沉笑容。
「贩售大麻在尼泊尔并不稀奇。军人、警察、甚至王室成员都在经营。毕竟这里是世界少有的大麻城市。」
尼泊尔原本就有大量的大麻自然生长。直到一九七〇年代后期,种植、贩售、吸食大麻都不会触法。即使现在法律已经禁止了,仍旧是世界上对大麻极为宽容的城市之一。我想起最初请撒卡尔当导游时,他曾问我对大麻有没有兴趣。
「毕竟到处都有生长。香烟要花钱才能买到,可是大麻只要路边摘就有了。每个人多少都会碰过……不过要把一定的量定期流通到外国,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是专业的工作。」
「拉杰斯瓦准尉是这方面的专业吗?」
「只能说,他有嫌疑。」
他会告诉我这件事,大概是因为在主观上已经非常可疑了。巴朗耸耸肩说:
「如果他真的是在走私大麻,那么就是异常谨慎的人。通常这种情况都会大概掌握到他跟谁合伙,可是目前还没有相关情报。他在军队里面好像也满孤立的。」
我不知道所谓的孤立是什么程度的意义,不过有一件事我非常在意。
「他前天两度外出。在军队里,这是很常见的情况吗?」
「不清楚。自从国王被枪杀之后,尼泊尔一直处于紧急状态。至少我没办法做那种事。不过拉杰斯瓦既然这么做了,不论是不是常见,只能说他有办法做到。」
巴朗是警察,不是军人。我只能接受这样的答案。
拉杰斯瓦与大麻走私有关。而且不是以旅客为对象赚取零用钱的程度,而是走私的专家。我反刍着这个情报。我低头看着附近的那滩血,想起拉杰斯瓦曾经站在那里的姿态。
「我无法相信。」
「是吗?」
对于记者来说,重要的是「从警方听到这样的消息」、「相关人士如此说」这样的事情,而不是实际状况如何。从各种角度蒐集情报,有时可以看出矛盾与隐匿。然而在报导中不会写出「这是真相」。虽然以探究真相为目的,但是要判断什么是真相却超出记者的本分。勉强来说,决定真相的是法庭。
不过我曾和拉杰斯瓦谈话。我无可避免会去想到,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他……拉杰斯瓦准尉是个自尊心很高的男人。他曾经说,让国王遭到杀害是军队的耻辱、是尼泊尔的耻辱,因此无法协助我将这件事宣传到全世界。我不认为他是在说谎。」
巴朗说:
「他或许不是在说谎。军人也会成为走私者,走私者也能拥有自尊。口中说着高贵的话,双手却可以做出完全相反的事情。一直做坏事的男人,也可能在无法让步的某一点上清廉到惊人地步……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明白。我以为我明白这世界是什么样的地方。
但其实我还是没有明白。
所以才会觉得心脏好像要停止了。
坚硬的鞋子奔下水泥阶梯,发出坚硬的声音。
我想到詹德拉回来了,脑袋总算开始运转。奇怪,詹德拉还未得知这里是凶杀现场时,就很谨慎而缓慢地走在边缘,可是他现在却匆匆跑下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久之后詹德拉出现在我们面前。巴朗以尼泊尔语温和地对他说了些话,大概是在慰劳他,但詹德拉却没有回应,以英语说:
「支援不会过来。」
「什么?」
「十二点开始实施外出禁令。可恶,都没有人联络我们!」
我反射性地看手表……十一点半。我忍不住叫出来。
「又来了!」
这两个警察应该不知道,我昨天在外出禁令生效前一刻奔进旅舍。不过他们虽然露出不耐烦的苦瓜脸,仍旧对我说:
「别担心,我们会送你回去。」
「毕竟我们的任务是护卫。」
既然如此,就不能浪费时间。我转身着离去,却仍旧不死心地回头。我看着拉杰斯瓦曾经站立的舞厅、血泊、玻璃球,还有M36。
M36 Chief Special。别名Chief。
「太刀洗小姐,该走了。」
巴朗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嗯,的确。我们走吧。」
「你好像很震惊。」
「是的。我觉得有些头晕。」
这并不是谎言。我在离开茉莉俱乐部时的脚步摇晃不稳。
就好像全身只有脑袋而不是身体在运作,却勉强要移动双脚。


第十八章 勇气的来源
六月五日,加德满都连续第二天发布外出禁令。时间从中午到深夜零点,共十二小时。上午结束采买的人大概觉得好险,不过应该也有很多市民来不及采买吧?
两名警察陪我回到东京旅舍时,已经是外出禁令开始的十分钟前。打开绿色铁门进入建筑中,仍旧让我感到松了一口气。
我原本以为巴朗和詹德拉一整天都会跟着我,但他们却说要回到警察局。
「在旅舍中应该比较没有被攻击的危险,所以Chief命令我们回去。」
巴朗歉疚地垂下视线。
「那倒是没什么……不过现在已经快要到外出禁令的时间了。你们不要紧吗?」
我昨天从警察局回到旅舍时花了二十分钟以上。剩下十分钟不可能赶回去。
「别担心,他们不会突然开枪射击同伴的。」
巴朗笑着这么说,一旁的詹德拉简短地加了一句:
「也许吧。」
即使我阻止他们,但他们接到回去的命令也不得不回去。我只能相信巴朗的话。我在常被认为无表情的脸上尽可能堆起笑容,说:
「巴朗先生,詹德拉先生,谢谢你们。我很感谢你们保护我。」
我正要伸出手,又缩回来了。这个国家是种姓制度的国度,或许他们不想接触我。巴笑眯眯地说「别客气」。这样就够了。
两人推开铁门时,詹德拉转头对我说:
「太刀洗,Chief很高兴发现凶杀现场。」
「……是吗?」
「Chief没有叫我们跟你道谢,所以我来说吧。谢谢你。」
警察和记者原则上是对立的。警察觉得记者是烦人的傢伙,记者则忧虑警察会自居正义使者。
但原则只是原则,任何事情都有例外。警察和记者也不是绝对不会彼此感谢对方。
截稿日时间是清晨五点四十五分。
因为外出禁令的关系,到深夜零点之前都无法出门。在夜晚和早晨都特别早来临的加德满都,外面的采访工作可以说已经结束了。我是否已经进行充分的采访?我觉得应该还可以做得更多,不过所有工作都有截止时间。
照片方面,我明天会在街上的电话店借网路后送。报导的排版会由编辑部来决定。我要做的是在明天天还没亮之前写完六页的文章。
为此我还得采访一个人。根据这段采访内容,应该就可以针对是否要把拉杰斯瓦的死纳入报导、是否要使用那张独家照片做出最后的决断。
査梅莉从员工区探出头,仿佛是在等警察出去。
「那个,不要紧吗?」
她大概担心我被警察质问吧。
「请不用担心。对了,晚餐可以请你替我准备面包、最好是三明治吗?我想要在房间工作。」
「哦,好的。如果只是简单的餐点。几点送去昵?」
「七点。拜托你了。」
她受到委托,似乎反而松了一口气,表情变得轻松。她轻轻点头,回到员工区里面。柜台没有人了,不过应该没问题吧。中午时间已经过了。
我爬上阶梯。
住宿在二〇二号房,已经是第六天了。一开始虽然在意过低的天花板与焚香的气味,但我逐渐开始喜欢上这间房间。不过我现在前往的是另一间房间。
除非有人要在外出禁令解除之前一直待在外面某家店,这家旅舍目前有四名住宿客。
日本的自由记者,太刀洗万智。
日本前僧侣,八津田源信。
美国大学生,罗柏·佛斯威尔。
印度商人,舒库玛。
我脑中浮现他们的脸孔,走在旅舍昏暗的走廊,停在某间房间门口。
门上一直贴着手写的「DO NOT ENTER」。我敲了二〇三号房的门。这是罗柏的房间。
咚。
咚咚。
咚咚咚,咚。
日有回应。我轻声朝着门后方呼唤:
「罗柏。你在里面吧?」
我竖起耳朵,但东京旅舍悄然无声。他该不会外出了吧?我举起手,准备用较强的力道再度敲门。这时总算有人回应。
「干什么?」
罗柏的声音含混不清,似乎有些恍惚。
「是我。太刀洗。我有话要跟你说。」
「是吗?我没什么要跟你说的。」
「我有个东西想要给你看。开门吧。」
门后方只依稀传来几乎要消失的声音。
「……我拒绝。」
「罗柏,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虽然继续坚持,但声音却停止了。他是不是离开门口了?我想要再次敲门,不过还是决定耐心等候。
沉默大概持续不到一分钟。接着他回答:
「我在听。你说吧。」
我吁了一口气。
但这回轮到我说不出话。此刻虽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但是在走廊上谈话,就会被其他住宿客人听到。这个话题并不适合公开谈论。
我思索着该怎么舞,忽然想到客房有内线专用电话。
「我不太想要被听到。等一下在电话里谈吧。」
这一来,罗柏似乎也多少猜到谈话内容。他用清晰但带着绝望的阴沉声音说:
「我知道了。」
我打开二〇二号房的门,把单肩背包丢到桌上。我迅速扫视室内,确认没有立即可以察觉的异状。床单有些凌乱。就如我今天早上起床时的状态。也就是说,房间没有人来打扫。平常都是下午较早的时间来打扫,所以在发布外出禁令的今天,客房清洁人员没有来过也是很正常的。
记忆卡放在相机里,因此没必要检视圣经。我把电热水壶中已经冷却的水倒入杯子,放在桌上。我坐在椅背很低、座位很硬的木椅,拿起象牙色的塑胶制电话筒。电话机上面有英文的使用方式。内线只要按下对方的房间号码就行了。
二〇三。电话响了六次停下来。
「哈啰,罗柏。」
『哈啰,万智。』
电话中的声音比譬声清晰许多。
我必须让罗柏开门才行。关键的牌虽然在我这里,但如果突然亮出王牌,他可能会放下电话筒,不再跟我说话。首先要说的话已经决定了。
「你窝在房间里好长一段时间。」
『嗯,对呀。不,其实也没有。』
「我在二日晚上跟你谈过话。在旅舍四楼,你还记得吗?那是葬礼鸣炮的夜晚。现在是五日。五日中午。」
罗柏或许是因为酒精或大麻而处于酩酊状态。我试着在对话中唤起他的记忆。电话另一端传来犹豫的声音。
『嗯,我记得。』
「你当时说,无法想像杀了许多人的凶手会成为国王。」
『是吗?我记得大概说过这样的话。』
我像是要安抚小孩子一般,缓慢地说:
「你在房间门口贴出『请勿进入』的字条,是在知道国王被枪杀之后吧?我可以理解你会变得神经质。那是可怕的事件。但是那一天,你却反而显得很可靠。你说即使这座城市变成西贡,你也能保护自己。对了,你还说也要保护我。」
『万智……我……』
我等他说完,但他没有说下去。我继续说:
「我们在四楼谈话,就是在那天晚上。我采访回来之后,你来找我说话。那天晚上连饮料都没有。虽然是边看BBC边谈天,对话内容也不是愉快的话题,但我不记得你有特别阴沉的样子。对不对?」
『的确。就是那天晚上。』
罗柏用仿佛含着苦汁的声音说。
果然是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们两人谈话之后,査梅莉来到我的房间。她为了我的采访,有些事情要跟我说。当时査梅莉注意到声音。她说,从你的房间传来搬动东西的声音。然后第二天早上开始,你就窝在房间里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