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思索,就会觉得自己好像不是打心底在害怕。尸体的悽惨模样当然令人胆怯,但是在被恐惧吞没之前,还有一些疑问。
假设拉杰斯瓦是因为见了我这个记者,因此被怀疑泄漏秘密而杀害。
这么说,凶手等于是完全没有具体掌握拉杰斯瓦与我谈话的内容。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而且就如刚刚考虑到的,我仍旧安全无事,没有受到威胁,由此可见凶手还没有掌握到记者的身分与所在地。
凶手有可能不知道他见了谁、说了什么,只知道他见了记者吗?假设真的有如此片断的消息走漏,在这个阶段就会有人想要杀死拉杰斯瓦、在他背上刻字曝尸吗?
还是很奇怪。即使是私刑,也未免太躁进了。
没错。假设凶手无论如何想要保守某个秘密,只杀死拉杰斯瓦而放过我一点意义都没有。就算先杀死拉杰斯瓦,也应该要隐藏他的死讯,否则记者就会逃到国外,根本无法封口。可是他的尸体却被刻上文字,而且虽然是弃置在楼房之间的隐密空地,但也算是曝尸街头。为什么?
只有一个可能:凶手并不觉得需要杀死记者。
也就是说,对于凶手而言,拉杰斯瓦接触记者这件事本身是背叛,理应处决,但却对采访他的记者不感兴趣……这样太奇怪了。
有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到底是哪里错了?
姑且可以推测的是,我并没有被盯上。至少现在没有立即离开的理由。
……可是,另一方面,我有不离开的理由吗?
理论上,我认为现在逃跑还太早了。不过自己曾试图采访的对象遭到杀害、而且被刻上告密者的文字,这一点是确实的。我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从肚子涌起一股冰冷的恐惧。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禁喃喃自问。
就某种程度来说,记者面临危险是无可避免的。说得极端一点,只要不是窝在家里,或多或少都会遇到危险。但我仍旧相信自己的工作是传递真相,才会坚持守在现场。
不过,报导王宫事件真的是有意义的工作吗?
就如拉杰斯瓦所说的,把这条新闻传送到日本,只会被消费为远方国度发生的恐怖杀人事件。如果说「安全第一」是报导的原则,那么「悲剧会成为数字」就是报导的常识。一国的王储杀害国王与王后并且自杀的新闻,包含种种阴谋论,或许能够提供短暂的娱乐……然后就会被下一则新闻掩盖——或许是东名高速公路的连环车祸,或许是政治家失言之类的新闻。大部分的新闻只会被当作娱乐而被消费。事后只剩下悲伤被公诸于世的当事人。
然而一万人、十万人当中,或许会有一人从新闻当中得到收获。或许有人打心底需要这则新闻。即使有九成九的读者只是说声「好可怕」就忘记,或许也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读者得到助益。所以我要传达真相……如果被问「为什么要传达」,那么这大概就是标准答案。
但是我真的是为了这个理由而留在加德满都吗?纳拉扬希蒂王宫发生的事件已经被大幅报导,日本各大媒体也纷纷进驻当地。大部分的事实已经传达到日本了。基本上,如果只需要情报,光是接收BBC的报导不就够了吗?
然而我却仍旧待在这里,想要继续采访。为什么?
「不是为了别人。」
我在昏暗的二〇二号房喃喃自语。我一开始就看到了难以承认的结论。果然只能归结到这里。
「因为我想要知道。」
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人们为何而喜、为何而悲?他们的价值判断基准是否和我相异,或是相同?
在阿拉斯加捕螃蟹的诀窍是什么?
黄石国家公园的树木白化的原因是什么?
白金汉宫的晚餐是英国料理吗?
佩特拉古城遗迹的墙壁摸起来是什么触感?
日本陆军皇道派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制纸业界大规模合并的传言是真的吗?
蒙古政府是否能够掌握游牧民族的人数?
日本经济失落的十年能够追回来吗?
失去国王的尼泊尔今后命运将会如何?
拉杰斯瓦准尉为什么会被曝尸?
我重要的南斯拉夫朋友为什么必须丧命?(鸭子注:见前作《再见,妖精》。)
为什么没有人能够救她?
我想要知道。我不能不知道。所以我才会在这里——一边畏惧着眼前的死亡,一边为了看清危险而待在这里。如果问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答案会归结到自我主义。求知的冲动驱动着我,让我提出问题。如果说这是偷窥狂性格,那么我也无法否定。不论遭受何种批评,我还是想要知道,甚至觉得必须要知道。
我一直认为「知」是尊贵的。现在应该补充一句:我认为对我来说,知是尊贵的。我无法期待其他人也这么想。
……可是这只是一半的答案。
我听到敲门声。稚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太刀小姐。」
我一边感到这个简称颇为怪异,一边回应。
「谁?」
「扫地。还有换床单。」
我走向挂着门链的门,打开一道缝。服务生戈直立在门口。
「我知道了。我马上空出房间,你稍等一下。」
我拿起放入贵重品的单肩背包,然后伸手要拿仍放在桌上的相机。
这时我突然产生某种预感。我拿出数位相机的记忆卡,打开书桌抽屉找到圣经,随便翻了一页。
我记下页码……二二二页。
我把记忆卡夹入里面,阖上圣经。我朝着门后方喊:「再等等。」
戈宾似乎仍旧在门外。他立刻回答:
「好的,小姐。」


第十二章 茶话
我怀着千头万绪的想法伫立在走廊。应该走上楼还是下楼?下楼等于是要穿过铁门、再度踏上加德满都的街道。上楼到四楼的餐厅,我可以再让心情稳定一点。我选择上楼。我提着单肩背包,走上没有扶手的陡梯。
才走到一半就发觉有其他人先到了。我闻到烟味飘来。在天空色墙壁环绕的餐厅里的是八津田。他今天也穿着黄色袈裟,深深吸了一口很短的香烟。圆桌上的马口铁烟灰狂内也插着十几根烟蒂。当他注意到我,只是微微地用眼神打招呼。我也回应他的招呼,然后从一旁的餐桌拉出椅子。
「要不要抽一根?」
他问我。
「不,我……」
「你不抽烟吗?最近好像越来越多人不抽了。」
「我以前抽烟,后来戒掉了。」
八津田有些愉快地说:
「是吗?那么我就不应该显得太享受了。」
他把火焰几乎碰到指尖的香烟戳到烟灰红里。我已经戒烟很长一段时间,即使有人在我面前抽烟,也不会受到诱惑,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他如此体贴。八津田卷起袈裟的袖子,看了看手表。
「哦,已经是这种时间了。」
现在时刻应该已经过了一点。他微笑着问我:
「你吃过午餐了吗?」
我只有早上前往王宫的途中吃了炸麵包。这个时间应该要吃点东西,但我并没有胃口。
「不,还没有。」
「没有食欲吗?其实我也一样。」
他说完缓缓站起来。
「那么我去泡茶吧。」
我准备站起来。
「要泡茶的话,我来……」
「不,请别在意。你就等我泡茶吧。」
餐厅附设小小的厨房。八津田毫不踌躇地进入厨房,把水壶放在瓦斯炉上开始烧开水。在水电供给都时有时无的加德满都,不太可能只有瓦斯资源丰沛,不过瓦斯炉的火力相当强,摇曳的蓝色火焰发出「轰」的声音。我望着火焰发呆。听说海拔越高,水的沸点越低。不知道加德满都的水在几度的时候会煮沸?我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样的问题。
即使有着火力强、海拔高的要素,水煮沸的速度感觉也特别快。八津田大概已经泡过一次茶,而水壶里的水还保留了余温。不久之后他就拿着马口铁杯子和茶壶回来。茶壶的颜色是猩红色,手把是籐制的,大概是从日本带来的。
「没有茶杯有点麻烦。茶很烫,请小心。」
八津田把茶倒入马口铁的杯子里。或许是因为众多神祠中所烧的大量焚香,使得加德满都随时都弥漫着某种香气。在这当中,绿茶的香气轮廓格外鲜明强烈,使我在喝茶之前就不禁有种想哭的感觉。
「这是什么茶?」
「这是宇治茶。我有朋友住在大坂,心血来潮就会寄好茶给我。」
八津田也替自己倒了茶,坐在我的对面。
我摸摸茶杯。八津田说得没错,茶杯烫到不能拿。只能抓着茶杯上方,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边。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真好喝。谢谢你。」
八津田笑咪咪地点头。
我喝茶时忽然发现到一件事。
「请问你穿的是平常的袈裟吗?」
袈裟的颜色依旧是褪色的黄色,但不知为什么,看起来似乎比较高级。八津田低头看自己的衣服。
「哦,对了。」
他哺喃说。
「我还以为是什么问题。记者的眼光果然很锐利。你察觉到不同吗?」
「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八津田轻轻挥动袈裟的衣摆。
「这是平常那件袈裟,不同的只有穿法。虽然同样只是包覆在身上,不过这种穿法比较复杂。虽然很久没这么穿了,不过我以前很习惯穿着,所以身体还记得怎么穿。」
「这是正式的穿法吗?」
「是的。」
他点点头,摸了摸手边的杯子,又说:
「这算是我一点点的吊念之意。」
在因为国王之死而陷入困惑与混乱的加德满都,一个日本人透过改变袈裟穿法的方式表达吊念之意,不知为何有种庄严感。
八津田拿起杯子,发出声音啜饮一口。他满足地点头,放下杯子,以闲聊的口吻问我:
「你的工作进展如何?」
「嗯……还可以。」
「局势演变到出乎意料的状况。你一定也很辛苦吧?」
我一开始以为他知道拉杰斯瓦死亡的事,但应该是不可能的。八津田指的当然是王宫事件。
「是的。毕竟我是第一次以自由工作者的身分面对这种突发事件,有许多事情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让我感到很困惑。」
「是吗?那真是辛苦你了。」
八津田的语气不只是讲客套话,而是衷心表达同情。他又问:
「街上似乎发生了危险状况,你有没有碰到可怕的场面呢?」
说到可怕,我最害怕的时候就是想到拉杰斯瓦死后,接下来是否轮到自己。不过我并不想要说出这件事。除此之外,我也碰到过可伯的场面。
「刚才王宫前的人群被驱逐的时候,我也在现场。看到有人被殴打……但是却爱莫能助。」
八津田点了两三次头。
「你能够平安无事,就值得庆幸了。」
「我拍了照片。」
「那是你的工作吧?现在这座城市因为悲伤与愤怒而失去控制。希望你能够写出很好的报导。」
很好的报导。
这句话沉重地回荡在我心中。我把代替茶杯的杯子放在桌上,杯中的绿茶剧烈地摇晃。
「我原本也希望能够写出很好的报导。」
「嗯。」
八津田没有特别反应,悠然地喝茶,没有看着我便说:
「如果你有心事的话,不妨说出来看看。」
「也没什么值得说的,只是……」
我说不下去。
失去回答对象的问题流离失所而形成漩涡……我为什么要传达资讯?
我的工作是奠基在求知与传布。关于求知这一点,我必须承认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或许这种承认方式有些厚脸皮,不过我开始觉得即使如此也没关系。
但是关于传布这一点又另当别论。
我会挑选情报。不论是任何媒体,都没有无限的时间与版面。写出某些事情的同时,也会有某些事情不会写出来。有时候可能不会写出某某人想要得到的资讯。当然,也可能写出某某人不希望传开的话题——就如天真而不负责任的八卦爱好者。
求知的欲望或许是自我主义,但我相信其中仍有一丝尊贵。纯粹基于求知欲而持续调査学习的人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然而有什么理由要将这些知识宣传给其他人呢?
经济理由……当然也是存在的。这是很大的要素。播映版权、稿费还有广告收入,都因为有人要传播某件事而产生。但我不希望只是如此。我们不应该只是为了卖钱而去调査他人的悲伤。不应该只是为了经济利益的动机,而忽视当事人想要遗忘、不想被打扰的愿望。
我的工作有一部分是将他人的悲剧当作展品。我不否定这一点。问题是,我是否拥有即使如此仍要传布的哲学。
我无法完全相信「或许有一天会帮上某人」这种话。如果把拉杰斯瓦的照片刊登在杂志上,就等于是满足了群众、还有我自己心中也难免存在的、想要从安全处观看残酷景象的根本欲望。另一方面,我怀疑这样做真的会有一天帮上某个人。所以是否应该就此闭上嘴巴?如果我想知道,那么只要我一个人知道就行了。如果有其他人想要知道,那应该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不是吗……
我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不过终于还是开口。
「我无法回答为什么要写出报导的问题。」
八津田没有显露出特别有兴趣的反应,只是回了一句:
「这样啊。」
他放下杯孑。
接着他摇晃身体,缓缓地挥了挥袈裟的袖子,然后重新靠坐在折叠椅中。他用聊天气般的口吻说道。
「我是一介破戒僧,不是很了解你的工作,只是我刚好想到一个故事,可以当作喝茶聊天的话题跟你说说吗?」
我无力地笑了。
「是说教吗?」
「哈哈哈,既然是和尚的谈话,当然有可能是说教。如何?」
「好的,请说。」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发表一席演说吧……你听过梵天劝请的故事吗?」
我回答没有,又说:
「我听过梵天。我记得他是印度教的最高神祇,Brahma。」
「你知道得很多。日语当中,挖耳棒附的棉球也叫做梵天。」
「你要说的是挖耳棒的故事吗?」
「不是的。」
八津田摇摇头。
「就如你所说的,是最高神Brahma的故事。不过他在这个故事只是个小角色。你既然知道梵天,那么应该可以跳过释迦牟尼悟道之前的故事吧?释迦牟尼诞生为某个国家的王子,经历了种种遭遇,在今日称为菩提伽耶的地方悟道。释迦牟尼总之就是吃了饭,恢复活力,然后想要跑到外面去玩。」
或许这是八津田的话术,但我却乖乖上钩了。
「去玩?」
他露出开玩笑的表情。
「这是我的说法。总之,我想要说的是,释迦牟尼并没有试图要向世人宣传他所悟的道。」
接着他又用平稳的声音说:
「辛辛苦苦向世人展示自己悟得之道有何用……自己的悟道微妙而难以理解,听者有可能会擅自曲解。对于释迦牟尼本身来说,要一一更正错误、仔细解说、一点一滴传达自己真正的意图,并不是非常愉快的工作。他不想要背负不必要的苦劳。自己的悟道就留给自己,不要宣传给众生——他一开始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