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保持沉默。我相信知的权利是崇高的。也因此,听到有人说没必要去知道无关的事情,我无法保持沉默。
「的确,用日文写的报导对于尼泊尔来说,或许不能派上用场……可是,不论用任何语言写出来,真相就是真相,应该要有人记录。」
知的权利并不仅限于伸手可及的范围。即使是没有直接关联的事情,求知的欲望本身应该是正当的。
「我不这么认为。」
他思考片刻,然后又补充:
「但是即使必须记录真相,为什么要由你来记录?你又不是历史学家。」
「没错,不过我可以传达给历史学家。」
「你有什么资格?我对你的认识程度甚至低于搭乘巴士时坐在旁边的乘客。我怎么能够相是能够记录并传递真相的人?国王之死不是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当晚的事情不能随便板渍染成有趣的故事。」
「我在日本当了六年的记者。」
「所以你要我相信你?」
拉杰斯瓦的话语中没有嘲讽的意味,而是纯粹地进行确认。
因为是记者,所以是传递真相的人。那么我为什么会成为记者?那是因为我在大四展开求职活动,通过笔试和面试,得到报社雇用为记者。这是否能够成为理由?说服准尉相信我的依据,就只有这些吗?
不,不是这样的。应该不只这些——可是我说不出来。
拉杰斯瓦的表情有短暂的片刻变得扭曲,像是承受痛苦,或者想起了某件事。
「没有比真相更容易被扭曲的东西。或者应该说,没有比真相更具有多面性的东西。我告诉你、传达给你的消息,就会直接成为日本人对尼泊尔的印象。如果我在这里说国王是自杀的,那么你们国家的人大概会深信不疑。即使后来有所谓别的真相流传出来,读到之后会改变第一印象的人又会有多少?」
关于这一点,我得承认,几乎没有人会改变既定印象。更正启示的版面通常都很小。
「如果你听了我的话就要写成报导,那么日本人对尼泊尔王室以及这个国家的印象,就会取决于一个人的立场。你没有任何资格,没有经过任何选拔过程,只是拿着相机站在这里。太刀洗,你算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产生回音,然后消失。
我先前在阶梯上的犹豫不是没理由的。茉莉俱乐部是个危险的地方。但这种危险性和我想像的不同。我所信任的价值观对我伸出刀子。
拉杰斯瓦的眼神突然变得温和,仿佛是在怜悯我。
「我并不是要责怪你,因为是査梅莉的介绍,所以我才告诉你我不愿接受采访的理由。好了,知道了就离开吧。我也得先回部队一趟。」
即使如此,我仍旧必须继续尝试说服。
「我……我相信这份工作。这点是不能背叛的。」
准尉听了我的话,立即恢复冷峻的声音。
「这是你的信念吗?」
「是的。」
「拥有信念的人的确是美丽的。为了信念而殉道的人,其生活态度总是能够震慑人心。但是小偷有小偷的信念,诈欺犯有诈欺犯的信念。拥有信念并不代表就是正确的。」
我又得为自己感到羞耻。他说得没错。拥有信念、因为相信自己的信念正确而说出的谎言,我应该也听过好多次。
「你的信念内容是什么?如果说你是传达真相的人,那么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理由而传达真相。」
纳拉扬希蒂王宫事件的报导由BBC拔得头筹,日本的报社也已经来到当地。我虽然早就来到当地,处于有利的立场,却晚了一步,并因此直觉地感到危机。当我获得接触拉杰斯瓦这位最有力情报来源的机会,内心因为期待能够写出最棒的报导而兴奋。
这就是自己的信念与专业吗?
我至今没有深入思考过为什么要传达资讯,只是姑且从事这样的工作。我相信在思考之前先动手、动脚才是专业。但现在,我受到质问。有人质疑我,因为相信在思考之前应该先做其他事,因而从未思考过。
我此刻只能想到一个回答。
「……因为我在这里。我不被允许默默旁观。我从事传播的工作,就必须传达真相。」
严厉的声音立刻回应我:
「谁不允许?是神吗?」
不是神,也不是《深层月刊》的编辑部。我应该有其他的理由。但是此时此地,我无法找到这个理由。
拉杰斯瓦叹了一口气。不是表达不耐烦,而像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再说一次,我不是要责怪你。我只是不想要让你背后那些期待最新刺激消息的读者如愿。」
他刚刚说不想接受采访的理由是因为国王遇害是尼泊尔军队之耻,不想让这种新闻散布到全世界。这点当然也是事实,不过他现在说出不同的理由。
「那是因为你是军人,有义务要保密吗?」
「是的……不,不只是这样。」
拉杰斯瓦稍稍低头,陷入沉默。
接着他抬起头,以细而锐利、但又带着某种沉痛神情的眼睛直视着我。
「我来说一件很久以前的往事吧。我曾经当过英国的佣兵,有一阵子还待过赛普勒斯的维和部队。有一夭,我因为休假回到伦敦……那是一座多雨而弥漫着讨厌气味的城市。我总是待在酒吧。酒保上方有一台小电视。大家都在等着足球比赛开始。电视已经打开,播放着新闻。那是BBC播报世界新闻的短节目。」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茉莉俱乐部。
「我几乎怀疑我的眼睛。根据新闻报导,赛普勒斯的维和军队车列从悬崖坠落,两人死亡,一人受到重伤。国籍虽然不同,但是在那里的都是我的伙伴。我感到脑中一片混乱。赛普勒斯的状况虽然已经稳定,但难道恐怖分子又开始反扑?或者只是单纯的意外?死的是谁?但是播报员十五秒就结束话题,没有人在意这则新闻。」
他缓缓地继续说:
「下一则新闻是马戏团发生的意外。印度马戏团的老虎逃脱了。画面切换到现场某人的手持摄影机影片。我听到男女尖叫声以及狂怒的老虎咆哮。在四处逃窜的人群之间,只瞥见一瞬间的老虎。多美丽的动物!驯兽师被原以为已经驯养的老虎背叛而哭喊。我发觉到酒吧内有许多人都紧盯着这则新闻。有人说,太惨了。他的口吻带着喜悦。」
接着拉杰斯瓦低声补充:
「我也对那则新闻产生兴趣……毕竟那是相当具有震撼性的影像。」
「准尉。」
「如果赛普勒斯的伙伴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火箭弹,并且有现场画面,酒吧的客人大概会像看到马戏团老虎新闻一样高兴。我因此得到了教训。」他的声音中重新恢复力量。
「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是至高无上的刺激娱乐。如果是意想不到的事件,那就更没话说了。看了恐怖影片、读了新闻的人会说,他们得到了思考机会。这种娱乐的特质就是如此。我明明知道,却已经犯下过错。我不会再重犯。」
娱乐这个词刺中了我的心。我无法辩白说不是这样的。我当然不是为了娱乐而写报导,但是阅读的一方呢?情报就如急流。没有人能够一一认真对待。
「譬如我如果提供王室成员尸体的照片,你的读者会非常震惊。他们会说『太可怕了』,然后翻到下一页,看看有没有更耸动的照片。」
他们大概真的会这样做。
「或者将来也可能以此为题材拍电影。如果拍得很好,两个小时后观众会掉下眼泪,同情我们的悲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并不是真的悲伤,而只是在消费悲剧?你有没有想过,在被厌倦之前,必须提供下一出悲剧?」
拉杰斯瓦指着我说:
「太刀洗,你是马戏团的团长。你写的东西是马戏团的表演节目。我们国王的死,就是你推出的重头戏。」
我几乎以悲鸣的声音激烈反驳。
「准尉,我并没有这种想法。」
「这不是你如何想的问题。我只是要告诉你,悲剧的宿命是成为娱乐。观众为什么喜欢看走绳索?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在期待表演者有一天会掉下来?尼泊尔是个不安定的国家。而昨天,表演者掉下来了。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是发生在其他国家,或许我也很乐意观赏。」
拉杰斯瓦准尉说。
「但是我不打算让这个国家成为马戏团。再也不会。」
这句话代表对话结束。他已经说完了。
——这天剩余的时间,我几乎都只是机械性地进行采访。
我采访街上的民众,又到因陀罗广场上设置的献花台拍照。我在街角的食堂吃了尼泊尔定食,回到东京旅舍的时间比昨天早了许多,才六点左右。
我拉开沉重的铁门回到旅舍,大厅的灯光非常明亮。
我之前从来没有觉得东京旅舍的一楼很亮。也许是换了灯泡,或是把平常关上的灯也打开了。舒库玛和查梅莉在柜台。查梅莉手中拿着马表,舒库玛则正在使用笔记型电脑。除了电线以外还有一条线连到墙壁。他在使用网路。他听到旅舍铁门关上的声音,转头对我微笑。
「嗨,你好。」
我也点了头,不发一语就走上楼梯。
二〇三号房的门上仍旧贴着「DO NOT ENTER」的标示。昨晚一直听到好像在找寻东西的声音,现在则悄然无声。
我进入房间,把单肩背包放在桌上。我走向浴室,转开水龙头。今晚听说十点开始又要停水。我想要冲掉身上的尘土。我觉得自己变得很肮脏,头发和肌肤上似乎都附着了后巷的气味。
水龙头流出的热水撞击着浴缸,房间里回荡着类似瀑布的声音。我坐在床上闭上眼睛。隆隆的水声、全身的疲劳还有睡意扰乱我的思考。我渴求静谧,便用手掌遮住双耳。
拉杰斯瓦向我抛出问题——针对我的工作,针对我的报导,更重要的是:想要知道遥不可及的事件究竟有何意义。
但是我无法回答。我从事这个工作六年,而且在离开公司以后还打算独自一人继续从事这个工作。
「可是我却无法回答。」
我的喃喃自语被水声淹没,没有传递到任何地方。
第十章 伤痕文字
六月四日早晨,我沿着撒卡尔教我的捷径,来到纳拉扬希蒂王宫前方。
多出昨天一倍的市民集合在这里,发出各式各样的呐喊。口号一再反复。他们的要求是什么?他们是要求追究真相、哀悼先王,或是对无法守护国王的政府与军队表达抗议,或者反对新摄政的就任?我试图访问愤怒的人群,得到以上所有的回答。唯一确定的是,人民的激动情绪呈加速度增长。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意外。不,我心中越来越确信会发生某种事情。于是朝着不断涌入的人潮反方向前进,随时保持在群众的最后方。
这时突然发出干燥的爆破声,宛若打开放了很久的腌菜瓶盖时发出的声音。只有一声。人潮另一端冒出白烟。口号声和无秩序的怒吼有一瞬间静下来了。风从王宫的方向吹来。烟雾也往这边飘过来。
我没有亲眼看过,不过仍直觉到这是什么——是催泪弹。终于开始了!
群众逐渐往后退。我看看手表,确认现在时间是十点半。当我预感到「来了」,有人发出尖叫,然后人群就开始溃散。
众人在奔跑。为了表示哀悼而剃掉头发的男人、看上去一脸状况外的小孩子、留着白胡须的老人,都像被野兽追逐般背对着王宫奔跑。警队一开始就拿着枪。大家都知道他们之所以不开枪,只是因为没有命令,再加上每个人的自制。而现在,枷锁被解开了。抗议时间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我没有听到枪声。如果他们持自动步枪射击,集结在一起的群众大概会死亡几百人。
我从逃窜的人群之间瞥见他们使用的道具。我先看到扎入迷彩服裤管的半筒靴,然后看到类似中国武术棍棒的长棍。警察包围逃得较慢的男人疯狂殴打。
路上可以听见此起彼落的尼泊尔语。我听到有人在某处用英语喊「快逃!」,或许是对我说的。陷入恐慌的人群推挤过来,不可能继续抵抗而留在这里。我心里觉得必须赶快逃走,脚步也开始退后,但还是咬紧牙关拿起数位相机。从正面拍摄那些头也不回地奔逃、想要尽可能远离王宫的民众。
我也看到刚刚还在最前列、此刻则落在最后端的男人被殴打。我的数位相机望远功能最多也只能达到三倍。我扩大到最大倍率按下快门。每拍一张就会插入的短暂处理时间让我焦躁到极点。在尖叫与怒吼声中,我站稳脚步拿着相机持续拍照。
在我画面中的男子躺在柏油路,缩着身体,好像在保护头部。他对于不断挥落的棍棒毫无反应,只是拼命保护着头,其他部位则任凭殴打。
我不知不觉地将眼睛从相机移开,用日语喃喃地说:
「他会死掉。」
我无法救他。而且我也已经落后了。我只是为了摄影停留一分钟,就被群众的洪流淹没。
有人撞到我的肩膀,害我摇晃了一下。如果在这里跌倒,就会被人群踩在脚下。我扭转身体勉强站稳。在分不清是尼泊尔语还是悲鸣的尖叫声与嘶吼声中,我听到用英文喊「救命」的声音。警察追上跑得不够快的人乱棒挥打。那些警察戴着头盔,拉下防护罩,因此看不到他们的视线方向,不过我觉得其中一人好像一直盯着我这里,因此当他手中的棍棒缓缓移动的瞬间,我便拔腿奔跑。
我拼命奔跑在总像是弥漫着烟雾的加德满都街上。路上散落着可乐空瓶与破碎的报纸被跑过的人踢飞。人群似乎是沿着道路直线逃跑,不时有两三人逃入左右两边的建筑缝隙。我也不断奔跑,过了马路,跳入似曾相识的小巷子里。
那是从坎蒂街通往苏库拉街的捷径。我回头看,没有人追来。我用手撑着膝盖不停喘着气。才跑短短两百公尺,呼吸竟然就变得如此急促。手背贴在额头上,发现没有出汗。我也确认了挂在胸前的相机没事。
从水泥楼房的缝隙间往上看。空调的室外机朝着狭长的蓝天整齐排列。我没有听到风扇声。
我调整仍旧急促的呼吸,拿起相机。打开电源,检视刚刚拍的照片。一张、两张、三张。数位相机无法连拍。我只拍了八张。我屏住气息看着拍下的画面。怒气冲冲的人脸、张大嘴巴喊叫的人脸……看完所有照片,我叹了一口气。
「唉。」
照片很有临场感,但是几乎每一张都有人刚好经过镜头前方,看不清照片的内容。虽然也有警察高举棍棒的照片,但是这张没有拍到被打的一方。拍到人群逃窜的照片都晃动得很厉害。报导摄影可以容许一定程度的晃动,不过这些照片晃动得太厉害了。没有一张照片捕捉到关键时刻。
照片不代表一切。传达在现场听闻的事实更具有意义。我这样告诉自己,却无法振奋自己的心情。昨天之前还不会这样,但我现在无法毫无前提地相信传达真相的意义。我想要照片。我想要可以慑服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内的强烈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