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沈春华。”
“方龄。”
方龄伸出手与沈春华握手致意,然后瞅了瞅骆辛,又用问询的眼光看向周时好,周时好却并不接茬,默默走到骆辛身旁,将视线也投在解剖台上,装模作样打量起尸骨来,显然并不想在当下的场合介绍骆辛的身份。
沈春华应该看懂了周时好的姿态,赶忙出声来打圆场,介绍尸检结果说:“死者系遭扼颈致死,死亡时间为5月21日傍晚5点到6点之间。死者左侧脸颊有挫伤,应该被掌掴过,背部有明显的瘀痕,说明被扼时曾奋力挣扎,不过下体未见暴力侵犯痕迹,毒化物和酒精检测也未见异常。还有,如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死者尸体被肢解成六个部分……勘查员在死者住处找到一把可充电手持式小电锯,锯条是细齿形的,长15厘米,宽1.9厘米,厚度为0.9厘米,通过对锯条上残留的血迹和肉屑进行DNA检测比对,结果证实肢解死者的工具正是这把电锯,电锯的手柄部位被凶手细致擦拭过,故未采集到任何指纹。”
“我看这些尸块切口有重复和偏移的痕迹,估摸着凶手使用电锯并不算熟练。”周时好指了指解剖台上的尸体,一副内行模样说道,“而且各个部分的尸块表面,都没有大面积血溅迹象,说明刘媛媛被肢解时穿着衣物。”
“您分析得很对,不仅如此,你们几位过来看看……”沈春华冲对面的三人招招手,然后转身走到自己的大工作台前,工作台上摆着被害人的衣物,包括一个白色蝴蝶结头饰、一件白色围裙加黑色低胸超短裙套装、一条红色内裤、一双白色长手套、一双白色高筒丝袜、一双黑色高跟鞋。
沈春华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将衣物背面逐一展示一番,然后说道:“你们看,这些衣物背面都有很明显的撕裂、褶皱和挣扎形态的污迹,说明施害当时被害人已经穿着这身女仆装了,这也是我们在其体表上未发现任何划痕的原因。”
“或许是被凶手逼迫穿上的,”周时好插话道,“看来凶手对这套衣服情有独钟。”
“有这种可能。”沈春华接话道,“以往的案例中,带着衣物肢解尸体的并不多见,而且从衣物上残留的血迹来看基本都是飞溅形态的,并没有过多沾染形态的,说明凶手肢解尸体后每一个部分都是单独装在一个袋子里,从而最大限度保持了衣物的美观和完整性。”
“‘个性化’!”站在解剖台边的骆辛,沉声吐出三个字。
众人转头,齐刷刷看向骆辛,骆辛依然微垂着头,并未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方龄则顺着他的话题展开说道:“‘个性化’是指凶手通过特定装扮让被害人的形象更加立体,说明凶手的目标很明确,刘媛媛就是他想要加害的对象,同时也表明他与刘媛媛有可能很熟悉,不止一次看到过刘媛媛穿这套女仆装。”
被方龄的话音吸引,骆辛终于抬起头,双眼直勾勾地盯在方龄脸上。方龄并未回避,而是迎着骆辛的视线与其对视起来。这显然是一场相互试探和审视的眼神对峙。过往,无论作为一名风姿绰约的女性,还是一名研究犯罪和罪犯的警察,方龄从未在任何一场眼神的交锋中败下过阵来,但是这一次她蓦然间有一种力不从心想要逃离的感觉。因为在骆辛那双一眨不眨的大眼睛中,她看到的是一潭死水,无波无澜,无欲无求,而又深不可测,漫出一股莫名绝望的气息,逐渐罩住方龄的全身,让她有一种行将窒息的感觉。
一瞬间的凝滞,令现场气氛有些尴尬,周时好赶忙站出来转移焦点,有点没话找话地朝沈春华说道:“这些衣物还是要再仔细地查查,我就不信凶手会清理得那么干净,一点物证也不留。”
“放心,我在做。”沈春华点下头道。
沈春华话音刚落,就见骆辛绕过解剖床走到她身前,还未来得及多做反应,骆辛的一只手已经猛地扼住她的脖颈。沈春华本能地做出挣扎,一只手拼命去拉扯骆辛扼在自己喉头上的手,另一只手胡乱地在半空中推搡着,指尖划过骆辛的脸颊,甚至戳进骆辛的嘴里。
站在一旁的周时好和方龄都看蒙了,愣了几秒钟,周时好回过神来,赶紧呵斥骆辛放手,不想却被沈春华挥手阻止住。沈春华拍拍骆辛的手,憋着嗓子道:“行了,行了,放手吧,臭小子,我懂你的意思了。”待骆辛把手放开,沈春华使劲咳了几声,喘着粗气道,“你是想告诉我,手套的指尖部位有可能沾上凶手的DNA物证对吧?”
骆辛点点头,转头看向周时好,以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我想看看案情报告。”
“好,好,行。”周时好长出一口气,“那,那走吧,去我办公室。”
骆辛不再言语,径自向解剖室门外走去,周时好冲方龄和沈春华微微点下头,跟了过去。站在电梯口等电梯,骆辛斜眼瞅着周时好,周时好梗着脑袋装作没感觉,直到进了电梯关上门,才悄声说道:“刚刚你也听到了,那女的是新来的支队长,以后队里的工作由她主持。”
骆辛哼了下鼻子,不咸不淡道:“你好像很怕她。”
“胡说,我怕她?怎么可能?”周时好瞪起眼睛,“你还不了解你叔吗,我啥时候在领导面前低声下气过?”
电梯到了地上一层,骆辛先走出电梯,走出不远,回头皱着眉道:“弓背、颔首、低眉,是弱势心态的表现,你刚刚站在那女的身边就是这种姿态,如果不是因为趋炎附势,那意味着你之前就认识她,并且在她面前有一种自卑或者惭愧感。”
不容周时好争辩,骆辛扭回头迈步走开。周时好愣在原地,一脸愠怒,小声嘟囔道:“我惭愧?凭什么啊?是她对不起我的好吗?”
这边还在解剖室的方龄,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莫名其妙地问沈春华:“刚刚那孩子是谁啊?怎么古古怪怪的?”
沈春华笑笑,并不作答,装作忙碌,想要遮掩过去。方龄看在眼里,对骆辛的身份便更加好奇了。
出了技术队,骆辛和周时好并肩走入支队办公楼。径直来到周时好的办公室,周时好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让骆辛坐下,然后从桌上拿起一份卷宗夹,轻轻扔到骆辛身前。
骆辛拥有超凡的记忆和阅读能力,通常一本20多万字的书,对他来说只需要两三个小时便可通篇读完,并且对书中的内容过目不忘。不过对待手中的案情报告,他会有意识地放慢翻阅节奏,因为很多时候他大脑中迸发出的灵感和逻辑,便是与报告中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碰撞而来的,所以他总是看得格外细致。
骆辛安静地看着案宗。周时好身子靠在对面的高背椅上,也是默不作声。视线反复在骆辛脸上掠过,一丝愁绪隐隐现在眉间。其实周时好是特别愿意能和骆辛一起合力办案,过往的实践证明,骆辛确实在办案方面特别有天赋,并且也可以借此分散一些他的注意力,以免他总是沉浸在宁雪去世的悲痛中。再有,算是周时好的一点私心:他更愿意看到全身心投入到案件侦破工作中的骆辛,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骆辛才愿意接触更多的人,说更多的话,更接近于一个正常人。只是眼下决定权实质上在方龄手上,周时好是真摸不透如今的方龄,就冲她一直端着那副盛气凌人丝毫不念旧情的架势,结果怎么样还真不好说。另外,周时好还琢磨着是不是该嘱咐骆辛两句,让他适当收敛点小脾气,对方龄客气一些,毕竟人家不熟悉他的个性,容易发生误会。不过想来想去,知道自己说了也没用,骆辛我行我素的劲儿,恐怕只有宁雪和崔教授能治了他。
良久之后,周时好抬头看看对面墙上的挂表,已经到了中午饭点,便抬手敲敲桌子,吸引骆辛把头抬起来,然后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车钥匙:“走吧,送你回局里去,我们这食堂也没有素菜给你吃(骆辛在档案科上班的时候,通常程莉科长都会和食堂大师傅打好招呼,专门用植物油给骆辛炒个素菜)。”
周时好话音刚落,便听门口响起几声敲门声,紧接着看到一个年轻女孩推门走进来。女孩体态轻盈,留着一头清爽干练的半短发,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四方唇,身着米色半身纱裙,搭配牛仔短外套,脚上穿着一双小白鞋,落落大方、青春逼人,令人如沐春风。
周时好一脸喜出望外:“小秋,你怎么来了?好长时间没见了,又漂亮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已故前支队长叶德海的女儿叶小秋。“哈哈,谢周叔夸奖。”叶小秋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显得格外喜气。
“来,来,坐。”周时好当然清楚叶小秋的来意,热情地把她拉到会客沙发上坐下,故意装傻充愣道,“派出所那边工作挺好的吧?”
“您,您还不知道我调到市局档案科了吗?”叶小秋一脸疑惑道,说话间眼睛余光瞥见坐在椅子上的骆辛,整个人顿时呆住。
“是吗?我这外调刚回来,今天是第一天正式到队里上班,还真不知道你去了档案科。”周时好继续装傻,“那你不好好上班,跑我这儿干啥?”
“那个,叔……”叶小秋把视线从骆辛身上挪开,咬了咬嘴唇,支支吾吾,看似有些犹豫不决,须臾又用警惕的眼神瞅了骆辛几眼,压低声音冲周时好央求说道,“叔,我想像老爸一样当刑警,想办大案子,不想整天窝在档案室里浪费青春,马爷爷都同意了,您就把我调过来吧!”
“行啊,我太欢迎了。”周时好使劲拍了下大腿,转瞬便咂了一下嘴,做出一脸为难的样子,“不过队里现在来了新的支队长,你调动这个事得人家拍板,这人刚来,也不知道是啥脾气,你容我点时间,我找个机会请示一下,好不好?”
“行吧。”叶小秋噘着嘴,表情失落,从沙发上站起身来,“那叔你忙吧,我先回去了。”
“好,哎,对了……”周时好拍拍脑袋,又指指身边的骆辛,“这是骆辛,你们现在是一个科的同事,见过吧?”
叶小秋迟疑着点点头:“早上刚见过。”
“你开车了吗?”周时好问。
“开了。”叶小秋愣愣地答。
“那好,帮我一个忙,顺道把他拉回你们科里。”周时好说着话,抬手轻轻拍了下骆辛的肩膀,骆辛梗着脑袋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瞅着叶小秋。
“行。”叶小秋挠挠头,不知所以,糊里糊涂地应承道。
“对了,以后出去别乱说话,档案科的工作也同样重要。”叶小秋刚要转身,周时好叮嘱道,末了又不要脸地磨叽一句,“还有,别总叔啊叔地叫着,都把我叫老了,从师承关系上论,我叫你爸师叔,你叫我一声哥也一点问题都没有,你叫(张)川和(郑)翔子不也叫哥吗?”
“好的,叔。”叶小秋吐了下舌头,俏皮笑笑,“他俩单论,您我可叫不出口,嘻嘻。”
方龄从技术队回来时,办公室已经给她收拾妥当,整个屋子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连电脑都换了新的。方龄坐在大班椅上,四下打量,听到门外响起几下敲门声。她应了一声“进”,便见一个年轻女警推门走进来。年轻女警个头不高,长相甜美,有种小家碧玉的感觉,脸上含着笑,声音轻柔地说道:“您好方队,我叫苗苗,是队里的行政内勤,办公室您还满意吗?周哥吩咐我们的时间太仓促了,只能尽力整理,不知道您还需不需要再添置点什么物件?”
“不需要了,已经很好了,效率蛮高的。”方龄微笑一下,紧接着板起面孔,“周哥是谁?”
“周,周队啊。”苗苗看出方龄脸色不对,支支吾吾地说。
“哦,以后工作时间最好不要哥啊姐啊地称呼。”方龄语气生硬地说。
“明白了。”苗苗使劲点点头,“对了,电脑室的人让我通知您,您电脑的开机密码和内部系统查询的初始密码都是‘123456’,您可以自行修改您想要的密码。还有,周队的办公室就在您隔壁,他的内线电话是‘02’,我的工位在您办公室的对面,内线电话是‘06’,您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召唤我。”
“嗯。”方龄应了一声,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稍微提高音量说,“刚刚和周队一起回来的那个年轻人你认识吗?他是咱支队的探员吗?”
“您是说骆辛吧?”苗苗不假思索道,“他是市局档案科的,也是咱们支队的顾问。”
“顾问,这么年轻?”方龄表情诧异,有些难以置信。
“他真的很厉害,是个天才,协助队里破过好几宗大案呢!”苗苗一脸崇敬地说。
方龄蹙起双眉,眯下眼睛,说道:“我看他和你们周队的关系很不一般,他们俩……”
“哦,他们俩属于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关系,周队特别宠他。”苗苗接话道,“不过具体的前因后果我也不太清楚,您还是亲自问周队吧。”
“知道了,你去忙吧。”方龄道,“对了,‘骆辛’是哪个骆,哪个辛?”
“骆驼的骆,辛苦的辛。”苗苗说。
苗苗出去之后,方龄打开电脑,进入内部查询系统,输入骆辛的名字,很快屏幕上显示出骆辛的身份资料:骆辛,金海市人,出生于1997年,本科学历,毕业于北宁师范大学档案学专业,2016年通过公务员考试,入职北宁省金海市公安局档案科……


第四章 案情重构
叶小秋驱车把骆辛载回局里,两人一路上没有任何交流,下车的时候骆辛甚至连声谢谢也没说。随后两人分道扬镳,骆辛去食堂吃饭,叶小秋有感自己调到刑侦支队的事情没办利索,心里不大痛快,没情绪吃饭,便直接回了档案科。
到了下午,科里来了一批归档的档案,叶小秋和同事便忙碌起来。不知何时,骆辛走出玻璃房,悄无声息地站到叶小秋身边,叶小秋注意到他的时候吓了一大跳。他还是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扑克脸,背着双肩包,语气不容反驳:“拿上车钥匙,载我出去一趟。”
啥?关系也不太熟,你说出车就出车?再说,你求着人家出趟车也不应该是这种口气吧?叶小秋缩了下身子,紧鼻皱眉,半张着嘴,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再看身边的同事,却都是见怪不怪,连科长程莉也没有要出言阻止的意思,叶小秋更来气了,没好气地说:“对不起,现在是我的上班时间,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是你说的,想当刑警,办大案子,不想整天窝在档案室里浪费青春。”骆辛说这话时一脸真诚,看起来确实是想帮叶小秋实现心愿。
“胡,胡说,我啥时……”被当众揭穿小心思的叶小秋,尴尬极了,腾地站起身来,语无伦次,强词夺理道,“我,你别污蔑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