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时好其实也从未忘记发生在宁雪身上的事件,此刻他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盯着握在手中的照片若有所思。照片是骆辛让叶小秋从监控视频中翻拍的,上面记录的是一个被黑色运动帽和衣服兜帽罩住大半张脸的高个男子。如果说宁雪是被跳楼的,那这个当晚紧随着她走进电梯并进入酒吧的男人,就是最大的嫌疑人。只不过在周时好的意识里,对这样一个高个男子没有任何印象,浪客酒吧里的人对这个男人也没有任何留意,他还试着让张川和郑翔,查了近段时间与金海市有交集的对在逃人员和犯罪嫌疑人的协查通报,但也未发现与之符合的嫌疑人员。
盯了照片好一阵,他拉开办公桌抽屉,小心翼翼把照片放进去。随之,门口响起两声敲门声,紧跟着张川拿着一份卷宗走进来:“周队,北城区交警队那边转来一个案子。”
周时好把卷宗拿到手上,轻轻翻看。
受害人叫孙小东,现年28岁,上周一凌晨,也就是6月3日凌晨2点左右,横尸在大雨中的兴化路街头,被路过的出租车司机看到,并报警。巡警赶到现场,发现是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件,便通知交警方面出现场。
交警方面连夜冒雨勘查现场,搜集物证,认定肇事车辆为一辆中型货车,遂于次日在全区范围内展开搜索。最终在一家汽车修理厂院内发现可疑车辆,后经鉴定比对证实为肇事车辆,随后对司机采取了强制措施。
司机到案后,承认其于6月3日凌晨1点左右,驾驶车辆在兴化路撞人肇事,但因当时是酒后驾车,心里一时发慌,便驾驶车辆逃离现场。但他声称受害人当时是站在人行步道边故意扑向自己的车辆,有蓄谋自杀的嫌疑。司机同时向交警方面提交了行车记录仪录像。
由于雨天和时至深夜,街上行人罕见,缺乏目击证人,事发路上也无交通和安防监控,交警方面只能反复对司机进行问话,并在行车记录仪录像上下功夫,同时经家属同意对受害人进行尸检。尸检结果表明,受害人致死原因、死亡时间,均与车祸事件密切相关。受害人血液里并未检测到药物和毒物残留,但酒精浓度严重超标,每100毫升的血液酒精浓度,竟高达270毫克,基本能达到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而汽车记录仪录像显示,在货车与受害人发生撞击的一刹那,实质上受害人是从矗立在人行道上的一棵大树背后突然跃向车头部位,确实有自杀嫌疑。出于严谨,交警方面反复对这段录像进行核查和讨论,而在一帧一帧查看录像的过程中,有警员发现当受害人从树后跃出之时,似乎有一只手也隐约随之露出树干,又快速缩回。为更加确认这一发现,交警方面特意邀请“图侦专家”来审看该段录像,结果证实了他们的判断:案发时大树背后还有一个人,是他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受害人推向货车车头,也就意味着这不是一起普通的汽车意外撞人事件,而是一起有预谋的刑事案件。
合上卷宗夹,周时好突然觉得受害人的名字怎么那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脑袋里用力回忆着,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办公室里左扫右扫,手上下意识翻着桌上台历页,蓦然看到一个名字,这才反应过来:这个车祸的受害人孙小东,不就是林悦说的她那个好姐们儿的弟弟吗?自己忙忙叨叨的,竟然把林悦拜托打电话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料到这案子现在竟然还真就到了自己手上。周时好苦笑着晃晃脑袋,心说到底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缘分”,让自己想躲也躲不掉。
金海市分东西南北四个主城区,东城区最繁华,商圈、金融圈、写字间、星级酒店密集扎堆;南城区拥有城市中最美丽壮观的海岸线,以海滨和沿途美景闻名;西城区则为城郊接合地,大片的区域都是城镇乡村;北城区则是老工业基地,是各种重工企业和化工企业集中布局的区域,生活的人群也以工厂职工和家属为主。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工厂深受国家重视,工人阶级自然光荣而又让人羡慕,除了媳妇,其余的国家都给分,而随着改革开放,时代发展,经济的转型,政府对环保的要求,出现了一系列的工厂转型和兼并、迁移潮,时至今日金海市北城区已经没有任何一家大型工厂,但是很多厂区土地还在,繁衍几代的工人家庭还在,老工业基地的生活气息依然浓郁。相应地,它的商业规划、地产开发、生活配套设施的升级,便在几个城区中属于相对滞后的区域。
车祸事件受害人孙小东的一家,原本便生活在北城区最北端,也是早年间工厂分布最密集的区域。后来姐姐创业有成,在市中心为父母买了新房,而孙小东想要独立空间,加之距离工作单位也近,便选择一个人单独住在老房子里。
房子是标准的筒子楼,上了楼梯便对着一个大长廊,住户都聚集在长廊的南侧,孙小东住在304室,也就是从三楼楼梯口数第四间房。房子里面显然重新装修过,白色的乳胶漆墙面,木头本色的地板,家具也都是新式的,整个房间看起来很整洁。不过即使这房间里发生过什么,现场也都被破坏了。据孙小东姐姐孙颖说,原本没想过弟弟的死不是意外,所以和父母把这房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但孙小东的手机和钥匙都留在家中,这就有了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到底是孙小东因为醉酒出门忘记带了,还是说有人趁他酒醉不省人事,把他从家中拖到外面街上,才没顾及到这些呢?前者说明他可能只是犯罪人一个随机选择的目标,后者则意味着是预谋的,并且他和犯罪人之间是有交集的。
手机先前被孙小东的姐姐孙颖保管,现在交给了周时好,周时好让张川和郑翔到周边住户家问问,看案发当晚是否有见过孙小东的,或者看到有什么人来过他家?他自己则留下来和孙颖聊聊。
“我弟弟为人比较老实,先前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策划……”孙颖坐在客厅中央的长沙发上介绍说。
“先前?”在房间里四处打量、寻找线索的周时好,打断孙颖的话问,“他辞职了?”
“对,有两个多月了,准确点说是被劝退的。”孙颖冷笑一声,摇摇头说,“他们策划部有位主管,仗着和公司副总经理有些亲戚关系,经常骚扰部门女下属,还总给女下属发恶心的留言和图片,甚至有一次都错发到我弟弟的微信上。我弟弟气不过,就把他的问题反映到人事部,结果公司并没有做任何调查,而那个主管倒开始无端找我弟弟麻烦。我弟弟一来气,干脆把那主管的丑事都发到了网上。随后公司将那位主管开除了,又过些日子,他被叫到公司人事部,人事经理当面跟他说公司不需要告密者,让他要么主动离职,要么到保洁部报到,于是我弟弟只能辞职了。”
“你弟弟的公司叫什么名字?”周时好问,“还有那主管叫什么?”
“晨日广告公司,主管的名字我不太清楚。”孙颖说。
“你弟弟经常这么喝酒吗?”周时好问,“平时都去什么地方喝?最近一段时间都和什么人来往聚会?”
“哪里啊,他也就是失业后这段时间,以前不怎么喝酒。”孙颖使劲摇摇头,跟着解释说,“他特别喜欢原先那份策划工作,做得很用心,也有晋升机会,没承想一时逞能断了自己的前途。其实要想再找份工作倒也不难,可找一份他自己喜欢的就不容易了,关键是他觉得自己明明做了正确的事,反而遭受了惩罚,心里憋屈。有一天半夜,他在浪客酒吧喝醉了,让我去接他,在车里撒酒疯,跟我说他后悔了,说没料到想做回英雄,结果被现实打脸,如果可以重新选择的话,他再也不管任何闲事,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事就得了。”
宁雪就是自浪客酒吧天台跳下楼的,正站在电脑桌前翻查抽屉的周时好,蓦地停下手上的动作,猛回身问:“你刚刚说的是开在富嘉大厦里的那个浪客酒吧?”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孙颖一脸纳闷地问道。
“时间能具体些吗?”周时好追问道。
孙颖掏出手机,查阅一番:“通话记录显示那天是5月25日,我弟弟是一个人去的酒吧,他也没惹事,能跟他被车撞有关系?”
“没什么,我随口问问,你也知道我们不希望放过任何一条线索。”周时好轻描淡写地说,然后转回身,继续在电脑桌的抽屉里翻查,嘴里问着,“你弟弟有女朋友吗?”
“先前有一个,不过早分了。”孙颖说。
“分得平和吗?”周时好问。
“情侣分手有几个能平和的,你以为都跟你和林悦似的,不过那孩子去国外了。”孙颖说。
孙颖是林悦的好姐妹,自然知道林悦和周时好之间的故事,开一句这样的玩笑倒也不稀奇,没想到周时好整个人突然愣住了,但其实并不是因为孙颖的玩笑话,而是他在电脑桌另一个抽屉里,发现一个快递文件袋,他把手伸进去,从文件袋中摸出两张长条票据,这票据他见过也用过,正是金海市著名相声茶馆正阳楼的门票。
“你弟弟喜欢听相声?”周时好转回身,冲孙颖扬扬手中的门票。
“不清楚,可能偶尔会听一次半次吧。”孙颖盯着周时好的手,“噢,对了,他那天到浪客酒吧喝酒之前,先去听了相声,他在我车上提了一嘴。”
周时好眼睛微微放光,怔了怔,将门票放回快递袋子中:“这个暂时借用一下。”
“没问题,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你尽管说,我弟弟人已经不在了,能把起因搞明白,也算能安慰安慰我爸妈。”孙颖说。
车祸发生在社区中一条叫兴化路的支路上,距离孙小东的住处并不远,步行只需两三分钟。
周时好带张川和郑翔来到车祸发生地点,还原案发过程。由于地处老街区,路街相对逼仄,一来一往两排车道显得比正常的双向单车道要稍微窄一些。案发时,肇事车辆由西向东行驶,由于西向地势较高,肇事车辆属下坡行驶,速度较快,又逢大雨天,视野模糊,这个时候从路边飞出一个人来,换成任何人恐怕都很难避让开来。再由于老街区道路两边的行道树都特别粗壮,挡住一个人的身子完全没问题,并且犯罪人当时选择隐身的那棵大树的斜后方有一条胡同,犯罪人把孙小东从大树后面扔出去,随后迅速钻入胡同,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现场。如此看来,犯罪人作案还真是经过一番算计的。当然,犯罪手法经过精心设计,不意味着目标人选就一定是事先选好的,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选择,还需要在后面的调查中去探究。


第十八章 疑案连环
回到支队已是午后2点多,周时好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见骆辛和叶小秋候在里面,叶小秋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而骆辛则坐在他的高背椅上翻看着桌上的卷宗。
见骆辛没有把座位让出来的意思,周时好只好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问道:“你们俩怎么过来了,有事?”
“取书。”骆辛简单应道。
“噢,在车里,待会儿一起出去,把书直接放到小秋车上。”周时好拍拍脑袋,“我都忘了这事,林悦给你打电话了?”
骆辛稍微点下头,用手指点点桌上的卷宗,问道:“刚刚去还原现场了?”
“是,卷宗你看了?”周时好问,“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骆辛迟疑一下,反问道,“你还记得先前在海滨别墅中死的那个吴俊生吗?”
“记得,已经判定意外死亡,撤销立案了。”周时好说。
“我刚刚在看这个卷宗时,突然想到了那个案子,再想想雪姐的案子,我发现这三个案子中有很多相似的情节。”骆辛沉吟一下,表情郑重地说,“案发都是在下雨天;时间都是深更半夜;被害人都是莫名其妙横死;死前又都严重醉酒。”骆辛抬手又点点桌上的卷宗,补充说,“如若不是被行车记录仪记录到从大树背后伸出的那一只手臂,这里面的被害人也一样会被当成横死。”
“你觉得凶手是同一个人?”周时好点下头,说,“他以制造横死,来掩盖杀人假象?”
周时好的反应有些出乎骆辛的意料,他盯着周时好的脸问:“你好像并不意外?”
周时好把刚刚一直拎在手上的快递袋放到骆辛身前,沉声说:“那快递袋子里装着两张正阳楼的门票,是在被害人家中找到的,并且被害人在5月25日曾去过浪客酒吧,在去酒吧之前,先去听了相声。”
“这与雪姐去世当天的路径相同,只不过死亡的时间压后了。”骆辛道。
“单凭咱们现在掌握的这些信息还很难并案调查,毕竟听完相声再接着光顾浪客酒吧的大有人在,纯属巧合也很有可能。而且你刚提到的吴俊生,他父亲后来给我们提供了他手机的密码,我们查了他手机中的微信和支付宝使用记录,以及他名下所有信用卡的使用记录,都没发现与正阳楼和浪客酒吧有关的消费记录,所以现在说这三起案件为同一凶手连环作案为时尚早。”周时好顿了顿,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下意识冲门外望了眼,压低声音道,“不过对咱们最有利的是,三个案件当中某些情节看起来似乎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这就意味着咱们不必再偷偷摸摸,可以大大方方调查宁雪的案子了。”
骆辛点点头,脸上没有表现出特别兴奋的表情,低头打量着快递袋说:“这快递袋子上邮寄人写的是吴雨,不就是正阳楼那个总管事吗?看样子这里面的门票,是正阳楼方面邮寄给孙小东的。”
“这样,兵分两路,你和小秋去正阳楼问问这门票的事,我让张川和郑翔去浪客酒吧打探孙小东当日在酒吧里的动向。”周时好说。
“好,就这么办。”骆辛说。
半个小时后,骆辛和叶小秋已然来到正阳楼门前,赶上下午场刚刚散场,宾客正络绎不绝地走出来,脸上都洋溢着轻松愉快的笑容,想必是刚刚那场演出效果很好,观众很满意。
穿着中式短褂守门的工作人员挡住两人的进路,叶小秋亮出证件说想要找负责人问话,工作人员便引着两人来到演出后台。后台的气氛正热烈,李德兴满面红光,和卸着装的几个徒弟兴高采烈地用手比画着什么,似乎在点评徒弟们的表演,虚心受教的徒弟们不住地点头。李德兴的搭档冯忠毅和总管事吴雨也一脸笑模样,陪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附和着。所有人的焦点都旁若无人地聚集在李德兴身上,有点众星捧月的架势。
虽然先前和宁雪来听过很多次相声,但是到后台来骆辛还是第一次。骆辛也不免好奇,四下打量开来,而视线很快便被摆在门边的供台吸引住。那供台是个长方形的桌子,上面围着红布,摆有水果和点心,一尊金色的香炉摆在正中,里面正燃着几炷香。这些都没什么可稀奇的,吸引骆辛目光的是摆在供台上的大相框,里面既不是关二爷,也不是神灵,也不是某个先人,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穿着现代人服装的人像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