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每逢周末从崔教授的“希望之家”出来,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宁雪都会带骆辛过来逛玩一圈。这也是她有意对骆辛的一个锻炼,让骆辛有机会接触更多层面的人,让他有机会观察更多人的所思所想所行,当然最主要的是希望这里能带给骆辛放松和快乐。
对这个地方,骆辛显然要比周时好熟悉,他径直走在前面,周时好左顾右盼跟在他身后。不多时,两人在小丑表演的区域前驻足。一个戴着红色礼帽、穿着格子燕尾服、脸上化着五颜六色的油彩妆的表演者,正在给围在身前的孩子们表演铁环魔术,滑稽的动作引起孩子们阵阵哄笑。周时好注意到骆辛眼睛里涌出的一丝笑意,但转瞬便被哀伤取代,他估摸着先前宁雪和骆辛应该经常来此观看小丑表演,于是等到一段表演结束后,小丑表演者稍做休息的时间,周时好拿出手机调出宁雪的照片,举到他眼前。
“见过这个女孩吗?”周时好问。
小丑打量一眼手机,使劲点点头,又比画着指周时好身边的骆辛,似乎在示意照片上的女孩经常和骆辛在一起。
“他是哑巴。”骆辛从旁解释说。
“还记得最后一次见这个女孩是什么时候吗?”周时好又问。
小丑凝神想了想,摆摆手,顿了下,指指骆辛,又摆摆手,紧接着举起一个手指示意着。
“这啥意思?”周时好一脸蒙,扭头看向骆辛。
“他可能想说,具体哪天不记得了,但是他最后见到雪姐的那天,只有雪姐一个人在,我并不在她身边。”骆辛说。
小丑听闻他的解读,使劲点点头,示意骆辛猜对了,然后又做出一个苦瓜脸的模样。
“他这是说宁雪当时情绪不太好的意思吧?”周时好抢先说。
小丑又使劲点点头,示意周时好也猜对了。
骆辛皱皱眉,长叹一口气:“看来他说的就是雪姐出事的那天。”
周时好点点头,从手包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投到小丑身前的纸盒中,纸盒中原本只有几枚一元钱硬币。
周时好拉着骆辛穿过人群,经过一个古朴风格的大牌坊门进入长街中。没走多远便见街边有一个全玻璃墙装饰的两层楼的餐厅,一二层中间的蓝色墙体上写着餐厅的名字——善缘素食自助餐厅。周时好指指餐厅的大门,骆辛点点头,周时好便过去拉开玻璃门走进店里,骆辛也随后跟上。这家店是宁雪和骆辛每次来文汇大道必吃的店,宁雪的微信支付记录表明,出事当晚她也曾在这家店用过餐。
如店名所写,这是一家倡导健康天然的素食自助餐厅,店中菜品丰富,均不含鸡精味素等调料,并使用非转基因的植物油烹制。骆辛最爱千叶豆腐、醋溜丸子,以及香菇饺子,每次来,必吃这三样菜。
先前的调查报告中记录过:出事当天,自傍晚5点41分进到店中,宁雪始终都是一个人郁郁寡欢地吃着食物,中间没和任何人有过交流,直到6点33分离店。既然没什么疑点,周时好也不再多此一举,选好了座位,便和骆辛一道去挑选食物,准备踏实地陪骆辛吃顿饭。
周时好对素食没啥研究,也没啥偏好,反正骆辛拿啥他就吃啥。正吃着,骆辛突然开口说:“刚刚那个小丑会说话。”
“什么?”周时好一脸诧异,停下筷子,“你是说他的哑巴是装的?”
“真正的哑巴,咱们问话时他一定会本能地用手语回答,而不是一通乱比画。”骆辛解释说,“其实我第一次看他表演时就看出来了,不过雪姐不让拆穿他,说他应该没什么恶意,可能日子过得很辛苦,通过扮哑博同情,从而获得更多打赏。”
“唉,宁雪这丫头心眼就是好,总是会为别人着想。”周时好叹口气说。
“监控录像有疑点吗?”骆辛问。
“没看出什么。”周时好说,顿了下,扬扬手中的筷子,“快吃吧,吃完咱爷俩喝茶听相声去。”
光顾相声茶馆也是骆辛和宁雪每次行程的保留节目,同样从微信支付记录中获知,出事当晚宁雪也去过那里。距离也不远,就在素食餐厅的斜对面,也是个二层小楼,外表装潢古香古色、朴素典雅,正中间门匾上写着“正阳楼”三个大字。
这正阳楼开了得有20多年了,主人李德兴已年过半百,在金海市曲艺界和文艺圈都算是有一些名号。他膝下有七八个徒弟,平日馆里都是徒弟说,只有周末三个晚上在没有外请商演活动的情形下,他才压轴出场。馆里的演出分下午和晚上两场,晚上这场从7点开始,9点半结束,而但凡李德兴在店里,每场演出前必带着几个得力的徒弟,在门厅处迎接宾客。
周时好好歹也是市刑侦支队副支队长,场面上的活动参与过不少,与李德兴也有过几次交集,勉强算是熟人。而骆辛和宁雪则实实在在是馆里的熟客,尤其宁雪是李德兴的铁粉,有好几次看完演出,她都把骆辛一个人丢到座位上,自己跑到后台索要李德兴的签名;如果有幸和李德兴攀谈一会儿,她会更加兴奋,李德兴对二人自然是有些印象。
周时好带着骆辛一走进正阳楼门厅,便被李德兴一眼认出,把二人拉到一旁无人处,叹息着说:“小雪姑娘那事我听说了,多好一孩子,怎么就想不开跳楼了呢?”
“我们从她的微信支付记录中,查到当晚她也到您这来了,您有印象吗?”周时好顺势问。
“抱歉,那天我还真没什么印象见过她,不过忠毅说那天看到过她,先前和你们的人也交代过。”李德兴指着跟在身边的一个男子说。
李德兴口中的忠毅,叫冯忠毅,周时好和骆辛也都认识他,他是李德兴的演出搭档,也就是相声界俗称的“捧哏”。这冯忠毅长相不俗,大高个,浓眉大眼,国字脸,看着就仁义。说话从来都是慢条斯理,一板一眼,有点类似电影《大话西游》中的唐僧说话,相比较那些伶牙俐齿、口若悬河的相声演员,算是台风独特,自成一派,在年青一辈里深受李德兴器重。
“不,不是我,师父您记错了,是吴雨和警察说的。”冯忠毅连连摇手,解释说。
“你看我这记性。”李德兴笑着敲敲脑壳,欠欠身子,冲门厅口正在应酬客人,也是一个身材高大、面相清秀儒雅的年轻人,喊了嗓子,“小雨,来一下,和周队长再说一下那天你看到小雪姑娘的情形。”
叫吴雨的年轻人应声而至,冲周时好和骆辛礼貌点头示意一下,不假思索地说道:“她那天一个人来的,单独坐在6号桌上,点了一壶茉莉花茶和一碟瓜子,我也只是和她打了个照面而已,没深聊过。”
“那一晚上她在演出馆里有没有和什么人接触过或者发生小摩擦?”周时好问。
“不太清楚。”吴雨脸上显出遗憾的表情,“真没特别关注宁雪女士。”
周时好点下头,继而又问:“你这馆里怎么会没有安防监控?”
“我们演出时不让录音、不让拍照、不让摄像,手机也都得调成静音,为表示公平,我们也不拍摄观众,所以馆里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不过门厅这儿倒是有的,先前你们的人来备份过一次,如果您需要可以再帮您拷贝一份。”吴雨说。
这吴雨,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是李德兴的义子,说话大方得体,感觉每说一个字都经过大脑的深思熟虑,显得有一定的城府。无怪年纪轻轻就被李德兴重用,被委以“大内总管”的重任,据说正阳楼里的大事小情、监督演出,乃至演出经纪,都归他管。
周时好不由得深打量他一眼:“那不必了。”
周时好说罢冲骆辛扬扬手,示意可以进演出馆里去了。一旁的李德兴会来事,殷勤地冲徒弟嚷嚷说,赶紧给找个好位置,再送一壶上好的老白茶。
进到演出馆,没坐多久,演出便开始了。里面客人不太多,二十张桌子勉强坐到一半。骆辛还坐在老位置——第三排6号桌子,没什么特别意义,第一次和宁雪看演出时两人就坐在这里,以后每次来他便都要坐这个位子,所以宁雪总是提前把位子订好。
周时好品了口茶,悄悄打量眼身边的骆辛。只见他痴痴地盯着舞台,双眼似乎有些湿润。从什么也听不懂,需要宁雪一句一句给他解释,到听到笑点能发自内心开怀大笑,到如今对老段子可以倒背如流,这里有太多太多他和宁雪的回忆。并且这里对两人也有着特别的意义,宁雪曾说,她第一次见到骆辛脸上露出笑容,就是在这间相声茶馆里。
周时好这一晚上相声听得实在难受,别桌的客人都被表演逗得哈哈大笑、兴致高昂,唯有他和骆辛这桌沉闷冷场,与馆里热烈的演出气氛格格不入,搞得周时好特别尴尬。散场后走出正阳楼,已经快10点了,邪了门了,天空中竟又飘起小雨来。
当日宁雪离开正阳楼大致也是这个时间,随后她便去了浪客酒吧。浪客酒吧在文汇大道的南街上,沿着主街往西走五六分钟,有一个十字路口左转,再经过两个街口,便能看到一栋综合性商业大厦,安装在大厦侧墙的霓虹灯上,闪烁着四个大字——富嘉大厦。大厦共有六层,一到三层主要是精品服饰店,四五层是美食广场,六层是娱乐广场,电影院、健身房、KTV、酒吧等娱乐场所一应俱全,也是近几年金海市人气最旺的夜生活地界,而其中知名度比较高的是一家叫作浪客的酒吧。
浪客酒吧分室内和室外两部分,室内没什么特别,跟大多数酒吧无异,但是从它的侧门往上再走两层,便是一个超大的空中花园酒吧——充满异域风情的装修风格,热情奔放、别具一格,仿佛令人置身于国外,还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周围的夜景,真是既有格调,又超级浪漫。当然,这说的是先前,眼下天空中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台上一片黑漆阴冷,吧台和桌椅卡座都蒙着黑色帆布,还有一些装修用料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看起来应该已许久没营业了。天台围墙高约1米,中间有一小块区域被警戒线拦着,想必就是宁雪坠楼前所处的位置。
周时好举着伞默默站在警戒线前,骆辛畏高稍稍站在他身后,旁边还跟着一位身材丰满的成熟女性,正是这间酒吧的老板赵小兰。赵小兰非常坦诚地介绍说:“这露天酒吧通常都是每年5月中旬天气回暖之后才开放,前段时间趁着休息期着手进行升级改造,原本镶嵌在围墙上的玻璃屏风全部被拆掉,不然就算是想跳楼,也没那么容易。关键出事当天,装修师傅走的时候,忘记把天台楼梯口那道门上锁,结果谁也没注意到宁雪怎么就误打误撞上了天台。唉,出了这档子事,我这花园酒吧今年应该是没指望再开了。”
即使玻璃屏风被拆除,天台围墙的高度也应该会到宁雪腰部以上,意味着意外坠楼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再未发现与刑事案件相关的证据,那也只能从主动跳楼方向考量。加之调查到的“心理咨询因素”“未婚夫出轨因素”,先前调查的结论认定跳楼事件为自杀确实也不为过。
静默了好一阵,雨越下越大,三人便回到酒吧室内。坐在吧台前,周时好要了杯可乐,给骆辛要了杯热水。
“小雪那天来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她也没打伞,身上和头发都湿漉漉的,我还给她拿了干毛巾,当时就感觉这丫头有些失魂落魄。”赵小兰分别把可乐和热水放到二人身前说道。
“你跟宁雪很熟?”周时好问。
“对,她和我妹妹是初中同学,小时候经常到家里来玩。”赵小兰给自己倒了杯“蓝方”,“你们公安局不是对她的死都已经定性了吗,怎么现在又开始调查了?”
周时好勉强笑笑,不置可否,继续问:“宁雪经常来你这儿消遣?”
“几乎每周末都会来一次。”赵小兰说,“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来,偶尔也带她男朋友程刚过来。”
“出事那天她和你聊过什么吗?”周时好问。
“就简单寒暄几句。”赵小兰举杯轻啜一口,“这丫头每次来话都不多,总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吧台前独饮,不过那天倒看得出她心情不大好,酒喝得有些急,来不长时间就接连要了三杯龙舌兰,比以往也醉得早些。”
“她常喝醉?”一直没开腔的骆辛,突然插话问道。
“对。”赵小兰点点头。
“她离开吧台时大约是几点?”骆辛又问。
“当时来了个熟客,非让我亲自给他调杯鸡尾酒,也就两三分钟的时间,我调好酒,回头便看不到小雪了,然后约莫半个小时之后警察便找上门来了。”赵小兰说。
“那在这段时间里,结账离开的顾客你有印象吗?或者你们这能不能调出一份当时的结账明细?”骆辛问。
赵小兰耸耸肩,摇下头说:“我真没注意到那个时候有什么人离开,并且我们这里是点完单即刻结账,给你看报表也帮不了你。”
“你觉得宁雪可能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吗?”周时好试着问。
“我怀疑这丫头要么患了那种叫婚前恐惧症的毛病,要么还是她这个婚结得有些不大称心。”赵小兰把酒杯贴在脸颊凝了下神,意味深长地看了骆辛一眼,“那天我逗她说要当新娘子了是不是很幸福,她当时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脸上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宁雪坠楼之后,你到天台查看时发现什么异样没有?”周时好问。
“她坠楼那会儿我们根本没感觉到,据说差点砸到在路边等客的出租车,是出租车司机报的警,后来警察找上门我才知道小雪出事了,然后我陪警察同志上天台查看,当时上面并没有其他人的影子。”赵小兰说。
“你们这监控……”周时好下意识抬头冲吧台上方打量。
“现在已经可以用了,但那天确实是因为升级改造,原来的线路都剪断了,不过大厦电梯里和外面走廊里的监控没问题,听说你们公安局已经在大厦物业那儿拷贝了录像。”赵小兰抢先道。
“好,你想起什么再给我们打电话吧。”周时好递给赵小兰一张名片。
“你有什么想问的也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赵小兰回了张名片,瞅了周时好一眼,眼神颇有意味。
周时好起身,扬扬手中的名片,回了个闷骚的眼神。
遵循宁雪坠楼当晚的行动轨迹走了一遭,除了对事件有了更直观的了解,也让周时好和骆辛看到宁雪的不同侧面。其实无论是乐观真诚、积极向上、热爱生活的那个宁雪,还是为了保住婚姻以及家族利益对未婚夫出轨选择隐忍包容的宁雪,又或是那个时常流连酒吧买醉的宁雪,都是真实的宁雪,现实人生中谁又不是有很多副面孔?只是心理医生张家豪所说的,宁雪心底还隐藏着一个秘密,又会是什么呢?


第九章 放学路上
连着几天阴雨天,到了周一傍晚总算转晴了。这一整天,周时好带着一大队探员,配合经侦队,顺利捣毁了一处非法制造和贩卖假发票的窝点。几个人灰头土脸,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从郊区回到队里,天已经擦黑了。刚走进大办公间,便见苗苗小跑着迎上来说正准备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几个赶紧到会议室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