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的赤脚医生将听诊器从女生胸口移开,沈村长赶忙问道:“她现在怎样?”
“呼吸已经基本平稳,只不过受了惊吓暂时昏迷,休息一天应该就没事了。”
老医生也是见过很多世面的人,面对这种情况仍旧不慌不乱,他有条不紊地将听诊器收了起来。听到老者的这句话,沈村长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他正要安排周围的村民将昏迷的雪凤抬回去休息,刚才安静下来的他口中的那位“不肖子”又再次发作了。
“让我再看看雪凤!你们放开!”
年轻人一边喊着,一边努力挣脱旁边两个村民的夹持。沈村长越看自己这个“不肖子”越生气,正要发作,不料却被其他人抢先了。
“沈星龙,你够了!”
简单一句话,就让年轻人瞬间安静下来。刚刚喊出这句话的,正是一直在旁边照顾雪凤的一个女子。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雪凤的姐姐碧凤。看其表现,心里明显是对这个叫沈星龙的男子充满愤恨。也许现在不是继续追究的时候,刚才的爆发也只是一时忍不住,碧凤狠狠瞪了沈星龙一眼,便转过身去不再说什么。此时一片寂静中,雪凤被抬上一个简易的担架,在碧凤的陪同下,担架很快就被抬走了。
见到此情此景,沈星龙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温家小妹雪凤自杀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龙凤村,不知不觉中也出现了很多流言,本来就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我更加不敢随便相信这些所谓秘辛了。
那天事了,村民便很快散去。古树下只剩下我和郑佳二人,不知去哪儿的我们只好回到土楼的茶室,等待进一步的消息。郑佳用早上烧好的热水又泡了一壶茶,我们各自饮了几杯,其间没有说任何话。也许是觉得这样的气氛过于尴尬,在某一个时刻,我们二人竟又同时开口了。
“你先说。”
“你先说。”
没想到又是一次神同步。尴尬的气氛瞬间蔓延开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现在脑子里肯定有很多疑问。不如这样,我们索性玩一个游戏,你问我答。你来提问,我来回答,只要我知道的,一定会全都告诉你。”
我看郑佳态度十分诚恳,便点了点头。
“那好,你问吧。”郑佳喝了一口茶,说道。
其实现在我心里确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不过既然是一个游戏,那肯定要轮流才行。我思考一番,将想要问的问题按照重要性排序。很快,我就想到了第一个问题。
“刚才那个上台抢夺话筒的怪老头是谁,他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他叫黄剑平,是一个大学教授,专业是历史学。不过他最大的兴趣,你猜是什么?”
“土楼?”
“哈,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一猜就对!这个黄教授从几十年前就开始研究土楼文化历史,在这方面发表了数不清的论文,现在要说国内最熟悉土楼的那几个人,他肯定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对此我心里也早就有了个大概估计,可我还是不懂他为什么要处处和那个旅游公司的负责人作对。他们两个一个是研究土楼文化,一个是想传播土楼文化,应该是相辅相成才对,怎么想也不应该造成现在的这种状况。
“可能这就是理念的不同吧。”郑佳叹了口气,“黄教授在关于古建筑和传统文化的保护上是偏向于保守的。也就是说,相比于发展旅游业,让大批游客前来参观,他更倾向于保持历史原貌。”
“保持原貌?”我对这种想法感到不可思议。
“对。我们报社之前采访过黄教授,所以我对此也有所了解。黄教授近些年一直都在为土楼的保护四处奔波呼吁,尤其是近几年与土楼相关的旅游业突然火了起来,黄教授更是经常在论文和各大报刊上刊登文章,批评这一现象。在他的理论中,这些古建筑和其本身所蕴含的文化,都有其自身存在的土壤,如果贸然改变这一土壤,对这些古建筑和传统文化则会带来致命的打击。”
郑佳停下来,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具体到这里,村长和旅游开发公司都想在龙凤村发展旅游业。先不管他们的真实目的是什么,至少他们这么做确实可以带动龙凤村经济的发展,也让龙凤村的土楼为更多人所知晓。但在黄教授这里,一旦发展旅游业,整个村子都必将为旅游业服务,原本的山村氛围将不复存在。至于传统文化,能留下多少也更不可知。而经过精心修饰的土楼,还是原本的土楼吗,这也会打个问号。”
其实发展旅游对传统建筑的各种破坏,这个我们都时有所耳闻。有的地方为了改善旅游环境,甚至会做出把传统建筑推倒重建的事情。如果按照郑佳这种说法的话,看来龙凤村土楼也未能完全幸免,而这也是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不过仅仅为了申明自己的主张,这个黄教授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他今天上午那番出格的举动,在我心里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听到我的疑问,郑佳也是叹了口气,说:“应该说,黄教授一直都是较为弱势的那一方,毕竟他的这个理论就连很多同行都极力反对。再加上现在历史文化旅游越来越火,这上面的经济利益难免牵扯到很多方面。大到当地政府、旅游公司,小到普普通通的一个村民,都不会对这块巨大的蛋糕视而不见。”
听完郑佳的这段话,我对这个倔老头竟然产生了一丝同情。面对各种势力结成的巨大蛛网,他就像是一只渺小的飞蛾,在这张网中奋力挣扎着。
“既然这个黄教授的理念和大家如此不合,那村长为何会请他来呢?”
这也是我突然想到的问题。龙凤村并没有旅店,所以他自然也应该是和我们一样住在村长家的。
“这个恐怕你得问问村长本人了,反正我来的时候这个倔老头就已经住在这里。”
郑佳看似无所谓地撂下这么一句,就再度起身去烧开水了。不知为什么,郑佳每次都只是烧很少的水,今天早上要不是我们有事赶得匆忙,恐怕早上烧的那些水当时就已经被喝完了。
我看着提起水壶去一旁接水的郑佳,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件事。
4
“这个沈星龙和温雪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郑佳一回来,我就把心中积攒已久的这个疑问抛了出来。
“如果我说这是一个肥皂剧里最为常见的桥段,你信吗?”郑佳刚坐下,就露出了一丝坏笑。
“肥皂剧?难道是那种……”
“当爱情和亲情中只能选一个,你会选择哪个?而我们这里的两位主角,则是选择的爱情。相应地,这其中的艰难也可想而知。”
“他们的父母不同意?”
郑佳点点头,说:“不光是不同意,而且是死都不同意的那种。在此之前,沈家最年长的那位太婆,已经寻死过一次了。”
“就因为这个?”
“对,就是因为这个。”在这句话上,郑佳故意加重了语气。
我喝了一口茶,心里却始终对此不解。如果再加上这次雪凤的自杀,整个事件已经差点要了两条人命。
“就为了这两个年轻人的婚事,有必要非得这么大动干戈吗?又不是什么血海深仇……”
“如果这比血海深仇更为严重呢?”
郑佳突然出口的这句话让我完全意想不到。许久,我才问道:“怎么说?”
“你知道龙凤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郑佳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是向我抛出了另一个疑问。
龙……凤……星龙和雪凤……我这才意识到了这一点。村长家里人的名字都是以“龙”结尾的,而雪凤和碧凤两姐妹,则都是以“凤”结尾。再联想到龙凤村,这其中不可能没有联系。我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郑佳却突然笑了出来。我以为自己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心里顿时有些慌乱。
“没有没有,我以为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可看你刚刚想了那么久,看来我确实高估你了哈哈!”
面对郑佳的嘲讽,我顿时有些无语。可郑佳却直接无视了我的存在,继续说道:“你刚才说得不错,龙凤村这个名字就是这么个由来。或者可以更进一步说,龙凤村的起源其实就是沈家和温家。”
“哦?”我对此更加好奇。
“龙凤村四百年前就已经存在,当时主要只有两大家族,沈家和温家,这个我也是之前采访沈村长时得知的。之后,我从沈家的家谱上确认了这一点。”
“等等,人家这么私密的东西,你怎么看到的?”
“这个……我自然是有自己的办法,反正我看过就是了。”
虽然她说得理直气壮,可我总感觉能从她那躲闪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不过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我继续问道:“可这跟星龙和雪凤的事……有什么关联吗?”
听到我不再追究,郑佳也像是松了一口气,她立马回应道:“这关系可就真的大了……因为从龙凤村建立的那一刻起,沈家和温家就是‘世仇’。不对,用世仇这个词来描述可能不准确,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们两家究竟是如何结仇的。甚至在将近四百年后的今天,就连沈家和温家的后人,也早已忘了当初的缘由。唯一有记录的,就是两家家训中的一句话,那就是沈温两家的后人,绝对不准有过深的交往。而这四百年来,他们也都是这么做的,两家人就算住在同一座土楼里,也几乎从不交流。”
“什么?!同一座土楼?”我不禁惊呼一声。
“你还不知道吗?我们住的龙凤楼的另一侧,就是温家。”
“等等……你说的,是那面红墙?”
面对我这个看似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郑佳似乎感到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听了郑佳的这番解释,我在心中急速思考起来。看来我本来准备问的第三个问题,现在已经得到了回答。原来那面红墙的存在,就是为了将原本互相对立的两家分隔开来。
“但是他们两家既然如此对立,那为何还要住在同一座土楼里呢?”我还是有这个疑问。
郑佳笑了笑,继续说道:“原因就像我刚才说的,沈温两家是龙凤村最早的住户,而当时,只有这一座土楼存在。”
四百年前、龙凤村、沈温两家、财宝……等等,我突然有了一个很是奇怪的想法。如果这么想的话,从我来这里开始,发生过的一切事件,似乎都有了关联。
“我想,现在你应该说说,关于四百年前那些财宝的故事了吧?”
我话刚说完,某人就打着哈欠走了进来。那头标志性的乱发,还有那双永远也睡不醒的黑眼圈,除了陈默思这家伙我再也想不出第二个人。
“来杯茶。”
他倒也不见外,一坐下来便张口要茶。正好这时水也烧开了,我将水壶提了回来,倒在已经干涸的茶壶里。随后我提起茶壶,给陈默思也倒了一杯茶。茶刚泡好,陈默思就忍不住喝了一口。我本以为这家伙肯定会被烫得龇牙咧嘴,可没想到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喝完后还咂了咂嘴,一口一句“好茶好茶”地叫着。
我将视线转向郑佳。果然,她脸上的笑意差点儿就忍不住了。
“既然默思也来了,小佳你就把四百年前的那个故事说出来吧。”
陈默思貌似对这个也有些兴趣,他放下茶杯,摆出一个洗耳恭听的姿势。郑佳喝了一口茶,便开始说了。
“其实整件事要从明朝的覆灭开始说起。公元一六四四年,李自成入京,崇祯自缢于梅山,从此天下大乱。同年,清军入关。此时残余的明朝宗室在江南建立了南明,先是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了弘光政权,但次年弘光帝就被清军俘获杀害。之后唐王朱聿键在郑芝龙等人的扶持下于福州登基称帝,改元为隆武,后世称之为隆武帝。但次年也就是一六四六年,清军入福建,郑芝龙投降,隆武帝在汀州被掳,绝食而亡,享年四十四岁。两个月后,桂王朱由榔在广东肇庆继位监国,是为永历帝。
“而这其中隆武帝的死则一直是个谜团。主流说法是他在汀州被俘后囚禁在福州,之后绝食而亡;但也有另一种说法,隆武帝是被清军乱箭射死在汀州城衙的大堂上。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关键的地方在于,当时就已经流传着一个传言,隆武帝逃往汀州的时候,身边是带有很多金银财宝的。当时清军的将领为了早点儿抓到隆武帝,曾经下过这样一道命令,凡是抓到隆武帝的士兵,可以随意瓜分隆武帝身边的那些财宝。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时的清兵简直是杀红了眼。而等到隆武帝真正被清军俘获的时候,他身边的那些财宝却都不翼而飞了。这其中有一个说法就是,这些财宝在清军入城前,已经被隆武帝派人转移了。”
“你的意思是,你之前所说的财宝,是隆武帝留下的?那这些财宝,具体又是什么东西,总不会是一些金条啥的吧?”我略显好奇地问道。
“具体是什么谁都不清楚。传言说,这些财宝里有很多当时明朝国库里流出来的宝贝。单拿任何一件出来,都足以让那些富商巨贾们抢得头破血流。”
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情况,于是我紧接着问道:“那这些财宝怎么会和龙凤村扯上了关系?”
“你先别急,请听我慢慢说来。”郑佳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当时汀州的主要部分就是现在福建省的龙岩市,和广东的梅州交界。在福建失陷的情况下,如果隆武帝真的下令将财宝转移,那只有一个转移方向,就是当时清军还未企及的广东。当时隆武帝深知自己被俘之后必死无疑,但他也不愿这些财宝落入清兵之手为他人作嫁衣,于是便想着将这些财宝转移到广东,继续光复明朝的大业。而隆武帝死后仅仅两个月,朱由榔便在广东肇庆继位,年号永历,是为南明最后一个皇帝。”
“你的意思是,隆武帝财宝转移的时候,经过了龙凤村?不过真的就这么巧吗……龙凤村确实位于福建与广东的交界处,但就算财宝真的被转移了,两省交界区域如此之广,又怎么能确定它偏偏经过了方圆不过数里的龙凤村呢?”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这个可就得感谢我们的黄教授了。”郑佳突然笑了出来。
“哦?怎么说?”没想到这件事还和那个倔老头有关,我更加好奇了。
“黄教授自从两年前开始就对龙凤村有所关注,经常会来龙凤村考察,当然他关注的只是土楼本身,至于他有没有听说过有关隆武帝财宝的传闻,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但他既然身为历史学教授,恐怕多少还是听说过一些吧。不过这些都和本次的事件无关,关键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两个月前,龙凤村的村民在开垦新地的时候,偶然间挖出一堆白骨,有近十具之多。只不过这些白骨早已腐朽不堪,身上的衣物也几乎完全腐烂。唯一能加以辨别的,就是这些白骨身上残余的一些碎甲和头盔,还有几柄早已生锈的长刀,而且这些白骨都留有很长的头发。从这些看来,这堆白骨显然不是近些年的产物,很可能都有几百年的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