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根目送他,心里还是在笑。

哈哈哈哈哈,他对自己说,这份工作,荒唐得多么有趣。

今天日程上的第二个安排,是给云妮小姐做品酒辅导,作为一个生活品质顾问,他有责任和义务帮助那些希望籍钓到金龟婿而进入上流社会的小朋友们得到合适的礼仪和常识。

五种酒在面前一字排开,从最淡的干白到最烈的干红,稚嫩的小姑娘带着不耐烦神色看他煞有介事清洁已经很干净的酒杯。

举起杯子,看杯壁上酒色,浓淡都见哀愁。

闻,感受葡萄的原产地,那风与阳光的记忆,酿制过程中的心事与柔情。

入唇,流荡下喉舌的美艳天使,如何荡漾开错综复杂的媚色。

摩根一步步引导云妮小姐进入红酒的世界,充满教导者的耐心。

嗓音温柔而有诗意,是他吸引客户的不二法宝。

女孩子的神色渐渐放松,凝视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微妙光亮,当脸上第一朵云霞燃起,她笨拙却不失精确地描述出第三种酒的色相与醇厚,摩根心里,忽然涌上奇妙的满足感。

坐在办公司里看沉闷的财务报表,全世界的会议室里和谈判对手死掐,胃痛得想死,却还要出去应酬客人。

从十九岁就开始习惯的商业世界,使他坐拥许多财富。

但从未带来过这种满足感。

财富能够制造虚荣,得意,张扬,骄慢。

但那些都不是纯粹的自我满足。

因此当摩根完成一天的工作,走回地铁站,他果断地确认,把自己的生意做到更大,最大,不是他所最需要的东西,尤其是摸一摸口袋的时候。

里面有一张数额不算大,但足够舒服生活一段时间的支票,是皮特和云妮两人月结的服务费,此外,还有云妮趁四处无人,塞给他的一张小纸条。

她的电话号码,直线的,通往她的卧室。

晚上十二点之后,灰姑娘都会在家。她强调了灰姑娘三个字,微微笑起来。

摩根在原地跳了一下。

云妮正在接受母亲给她安排的一系列相亲,希望可以门第较好的青年才俊中找到如意夫婿,解决她父母下半生的生活费来源问题。

摩根对这样的女孩子和她们的父母都不陌生,像艾米丽一样,总是要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在人家的眼里,会否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冤大头。

想起他们自己圈子里偶尔愤愤不平的谈论:至少装一点感情出来,我们掏钱的时候会舒服一些。

但是你去铺子里买五花肉的时候,搭猪头柄给你是可以的,哪里有人搭一条好排骨?

而现在,云妮根本是在倒贴这条排骨给他。

眼前浮现出小妮子妩媚中还带着单纯的笑。肾上腺素极速分泌,带来要战斗的兴奋感。

他简直等不得半夜,伸手拿出手机想要尝试拨通那个号码。

正好有电话进来,屏幕上显示是波比。

我的玩伴波比,常常约我在宵夜时分喝啤酒,不折不扣的派对动物,有很多女朋友。

胜域给他装在脑子里的即时查询系统,发出如上信息提示。

他愉快地接起来:“哥们儿,干嘛呢。”

那边是一个爽朗豪迈的声音:“十点,香蕉帝国酒吧,不见不散啊。”

摩根这一晚烂醉,仿佛是庆祝新生,又或不过平常和朋友相聚度过happy hour。

躺倒在波比那辆稀烂的丰田车后座,身边挤满了人,一辆五座的车里,最少有十张嘴正在引吭高歌,各种音乐流派都有,声音震耳欲聋,摩根不知所谓地为每一句成功或不成功的俏皮话狂笑,忽然一激灵,扒开周围的人把头伸出窗户,在时速一百四的午夜狂奔中,生平第一次吐了。

胃剧痛,但那酣畅淋漓的痛快感觉,随同呼啸风声,在黑暗中传来的远处河流的味道,永远留在记忆里。

新生活带来足够浓厚的颜料,在二手的画布上重重涂抹。

必须努力工作,小心开支,三餐不济并不是一个好笑话。

对待女孩子都是像对待公主一样虔诚,否则随时会被冷眼淹没,对方以无情的拒绝把你冲上无人岛屿,靠咬着自己的指甲度过漫漫长夜。

穿二十五块的衣服,头发浓密而发型随意。

愿意的时候,就什么都可以不必想。

自由。

自由。

有无限的自由。

摩根完全被这样的日子迷住了。

中间心血来潮,他给办公室和家里---以前的---打过一次电话,电话铃声未曾响起,就听到一个和颜悦色的声音在说 ,该号码所属的人生已经冻结。

已经冻结,变成罐头一般的东西。

除非你决心要打开食用,否则罐头永远在那里,唯一的区别是拥有非常长非常长的保质期。

摩根没有问,如果他永远不想要打开这听罐头呢。

和从前有关的都慢慢淡去,手机丢了好几次,所有旧有的号码都丢了,包括胜域让他妥善保留,必要时打去恢复原样的那一个。

新通讯名单的第一个名字,是云妮。

这努力寻找着金龟婿的女孩子,在他手把手的教导下逐渐成长为名媛。有时候她为他的丰富阅历与常识而迷惑:“我知道你每个月赚得不多,为什么全世界航空公司的头等舱你都好像很熟悉。”

最初的摩根只是以神秘微笑敷衍过去,仿佛他只是一个敬业的顾问,业余钻研过应该了解的所有细节。

后来他好像也糊涂了,有时候忍不住也要问自己。

嘿,为什么。

为什么我能品尝出上好葡萄酒与普通品类之间相差不过百分之一的精妙区别。

精通红酒,游艇,高尔夫。

珠宝和高级定制衣物的奥妙。

脱口而出描述某时某地品尝过的昂贵食材。

答案从清晰到模糊,越来越少出现在脑海里,最后他索性只是俯身去,吻云妮的唇。

他们深深相爱。

至少摩根如是以为。

在每一个周末云妮从阳台上踏着花园中的橡树溜出房间,挽着摩根的手到城中大小夜店流连,她对他仰头欢笑,唇齿间有沁人芬芳,引得摩根一再亲吻。

紧紧拥抱的时候,摩根能感觉自己的灵魂逐渐苏醒,云妮的一切都如同温暖潮水漫过等待的脚趾,带来柔和的战栗与巨大的幸福。

无需读任何说明书,他知道这是爱情。

是在他上一个人生里,听闻已久,但从未体会过的那种爱情。

可以挡子弹,可以做牛马。

愿意奉献全部身心,一辈子,下辈子。

在赌咒发誓的瞬间情感强烈到这个程度—倘若立刻死去,就是最圆满的幸福,无需分离,也没有遗忘。

因此那一个告别的午后到来时,起头如此突兀,结束那么疯狂。

那天天气非常好。

有一个客人推掉了会面,摩根因此有时间去百货公司,拿出自己这几个月全部的积蓄,买了一个很小的钻石戒指,小得有点离谱,要用显微镜才能看得到那点bling。

他一面付款,一面想起曾经的摩根,多少为红颜一掷千金的场面。

矜贵的金卡拿出去,闪烁的珠宝换回来,动作熟练而机械。

得到礼物,女人脸上立刻绽开明显讨好的笑容,甜美,看一眼还好,第二眼便有些腻。

那瞬间或会有一丝踌躇满志,但也仅此而已。

哪里像现在,是满心的欢喜,期待缠绕着感动,脑子被即将到来的快乐预感填得严严实实,他想象着云妮会对他微微笑,说着钻石虽不如海洋之心贵重,她却知道是由摩根的纯粹爱情凝炼成。

还没有听到这低语,已在自己预感的柔情醉倒。

是的,他想向云妮求婚。

想下半生都与她度过,无论贫穷富贵,疾病健康。

和她在一起,是摩根一生---从前或现在---最快乐的事。十分确定。

他走出百货公司的时候,给胜域打过一次电话。

询问自己原来那个人生近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