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来,杰夫按住我的肩膀,低头,轻轻说:”做一个好人,好吗?做一个好人。”

我惘然张口,要问他什么意思。

却看到杰夫双手插在裤袋里,径直向门外走去,姿态很奇怪,似乎一瞬间疲倦之极,脊背都弯下去。

我不由自主站起来,迈步,眼前忽然一黑。

再度恢复视力不过瞬息之后,眼前霓虹闪烁,人流不息,汽笛此起彼伏在身侧。

我站在大楼之外,一百米左右远的商业街上。

遥遥望去,1606那点微光已灭。

适才所听所见,不知是幻是真。

做一个好人,这样叮嘱我多年前也听过。

刚刚加入警界,血气之热,可以将身周物体统统蒸熟。

真正嫉恶如仇,眼里不要说揉不得一颗沙子,连秋毫之末都不行。

遇到和我一样脾气的上司,处处维护,尽管闯下诸多麻烦,还是顺利度过。

家父那时病重,时日无多,很欣慰有机会看到我升职晋级,但对我暴烈如雷的性情,也深觉忧虑。

临终前他对我说,儿子,做一个好人,其余不过顺其自然。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点头。或者悲伤太多,湮灭了记忆。

我只记得我渐渐学会了有选择地发脾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这个世界如何对我翻云覆雨,将我棱角一个个磨到虚无,然后满意一笑,作为模范样品放到高处灯光下去展示。

恍恍惚惚回到家,艾云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客厅里微光一点,她在灯下俯身,专心致志做什么。

我远远看着她清瘦背影,想起我们结婚已经十余载。

我们两人的一生,完全不交织的部分实在很少,成年后更只有六年,毫无音讯,她独自在某处,不知如何消磨。

这样想真自大,而且缺乏理由,但我总有强烈感觉,如果艾云没有我,会不会在世上无法生活。

我慢慢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她吃了一惊,回头看我,露出一个微弱的笑意:“看。”

是一个手工打制的相片框,里面放了我若干年前的照片,穿制服,模样严肃,但十分俊朗。

是艾云说的---怎么你板着脸,反而魅力十足。

家里很多照片框,手制的,木质的,金的,青铜的,从吉普赛人手里强买来的。

艾云喜欢照片,但只是我的照片。所有相框里,只是我,连合照都欠奉。

问她,她说因为想感觉我时时刻刻在周围。

两人情热时候,我开玩笑:那我要是早死,灵魂一定不肯消失,要回来附在相框上闹鬼。

她笑一笑,摸我的脸,说:“你不会。”

那些好时光。

我把脸埋到她肩窝,如同珍宝失而复得,想问她:“你刚才去了哪里。”

又硬生生把问题吞下。

她不愿意告诉我,那就让答案虚悬着。

这世上有太多潘朵拉的盒,能不开一个是一个。

我尝试做一个好人。

当然没有做成一幅标语悬在办公室,或干脆在身上刺青明志。

只不过是尽量推掉应酬,准点下班回家,处理问题的时候能讲就讲人情道理法律,稍微不那么草菅人命。

变化的程度很轻微,但与我息息相关的利益体都已经有感觉。

纷纷询问,是否最近身体欠佳,因此工作力度不够。

有系统的中饱私囊,持之以恒铲除眼中钉,精致巧妙的舞弊,以及包庇大奸大恶坚定不移。

的确需要很强大的工作力度,还要很多愿意不愿意的社交。

我爬到这个位子不容易,背后那些助力关系,可也都不容易。

左右为难,全看在艾云的反应上,才没有立刻一本还原。

这是奇怪的,她不知道,甚至也不关心我在外面做什么,好或坏,我都不跟她说,最多发现每天在家的时间比较多,而且好像刚结婚时一样,心甘情愿陪她出去散步聊天,一路看桃树生长,夭夭其华。

但艾云不再愿意我触摸她身体,连看也不准看,她以前爱穿吊带低胸露背,肌肤如雪,走在路上旁人纷纷回头,她便挺胸昂首,又虚荣又开心。

现在穿严严实实的款式,连睡衣都是立领,换衣服时在衣帽间,谨慎地反锁好门。

在家多了就知道,这俨然是她的常规。

多年夫妇突然害羞,会不会过分了一点,家里外人不入,不存在安全的问题。

问过她两次,艾云不出声,拿眼睛鄙视地横我一下,意思仿佛是大男人管那么多干嘛。

我不得已出下策,偷偷在她的私人衣帽间里装了专业的广角侦查摄像机,监控器直接连到我在办公室的私人电脑。

没有刻意守着去看,但装后第三天的下午,我心血来潮打开监控器,一看之下,几乎脑血倒灌,立刻就中风。

艾云在衣帽间。

左蒙,我们那个长得像怪兽一样的邻居,也在衣帽间。

比平常人家卧室还要大的衣帽间,他一进去,感觉就狭不容体。

听到他低沉的声音问艾云:“越来越严重吗?”

艾云靠着衣架,大概刚刚从工作地方回来,米色的套装配黑色立领衬衣,端庄俏丽。

她脸有忧色。

“之前有一段时间发展非常快,最近稍微有缓解。”

左蒙点点头,没有表情,就算他有,估计别人也分辨不出来,他的脸如一张青铜浇筑的面具,狰狞而沉默。

说:“绝对期限已经不多,有缓解最好不过,知道原因吗?”

艾云听到绝对期限那四个字,明显眼角跳动,呈现出不可忽视的恐惧之色。

她用了很大力气压抑自己,我看得到她的手握成拳,捏在身体两边,很紧,闻言摇摇头:“不一定,但,我觉得他见到了杰夫。”

左蒙咧咧嘴,好像是一个笑容:“希望如此,事情会有好的转变。”

他们说的话,在我头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雾水圈,分分钟要一倾如注,淹得我见鼻不见眼。

看起来艾云和左蒙之间,共享某个秘密,而我这个正牌的丈夫,被一掌打出了知情圈。

我已经足够不快,但更抓狂的事情还在后面。

谈话告一段落之后,艾云转过身,背对左蒙,开始脱衣服。

我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外面经过的工作人员惊讶地看我一眼,提醒了我,赶快跑去锁死办公室门,拉下所有窗帘,回到显示器面前的时候,艾云半裸的身体映入我眼帘。

今天的suprise一波接一波,强悍如我,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熬不过。

屏幕上清清楚楚映出艾云背部,记忆中光滑白晰的皮肤无影无踪,代之以大片大片浓黑,形成一道厚重的蜿蜒,从肩膀一直贯穿到腰身以下,那黑色还泛出坚硬金属一般的光泽,有生命般微微闪烁。

难怪她不给我看她的身体,难怪她要锁起门来换衣服,难怪她现在所穿的,都以能够包裹住肌肤的每一寸为标准。

但是,为什么要给左蒙看。

从他的反应看,他肯定看过不止一次,尽管看得一点都不色迷迷,我还是气得要死。

还好,看的也是背,只是问多一句:“其他地方呢。”我心里破口大骂:“关你鸟事。”

艾云沉默了一下,随后说:“一样,但最近心脏周围的颜色稍微变浅了一点。”

这段对话结束,左蒙伸手拍拍艾云的肩膀,开门离去,留下她在衣帽间里,发了足足十五分钟的呆,然后换上在家穿的棉质连身服,挽起头发,她眉头微微皱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再也忍不住,关掉监视器,起身穿好外套,准备回家,刚刚打开门,秘书苏珊站在外面,举手做欲敲门状,一脸惊愕。

我很不耐烦:“干什么。”

她怯生生地:“雷先生找您,在会客室。”

雷先生找我,不会乖得在会客室等的,多半刚才已经登堂入室,却在反锁的门前碰了个钉子。

我勉强压下心浮气躁,走去会客室,他果然在,瘫在椅子上像一坨待分割的肥猪肉,死气沉沉。

两只小眼睛从沉重的眼皮下鼓出来,看着我:“我发现雷小天的踪迹了。”

咿?我动用职业搜查的天罗地网都找不到的人,你居然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