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言征服是最可笑的事,对我,狄恩方根来说,在生死极限的边界感受灵魂与身体皆孤独无依,即是人生最美妙的感受。
总有一个结束在某处等待我,我所做的就是尽力追寻。
收拾好装备,我出发。
正常情况下,十二个小时内我可以登顶,再不济,可以去到一万四千英尺处扎营,那是能够以卫星电话和外界联系的极限,倘若天气太差,我会考虑下撤,回家。
这是我出发前,对妻子说的话。我们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我对她一切要求都顺从,唯一登山是她永远的情敌。
许多年以来,她都试图劝服我换一个兴趣爱好,或者干脆换一个人生。
每天准时回家吃饭,周末一起去城里听音乐会,生一两个孩子,拍老板马屁。
我无言以对。
直到这一次,如果冬季登临麦金利成功,我答应妻子,会回去找一份工作。
尝试在后半辈子,迁就她的人生规划。
我叹了一口气。
是我,痨病鬼的我。
不是狄恩方根的我。
像一个鬼魂在天上看肉身演戏。
我自言自语:“兄弟,你看过电影吗,通常有人说他要金盆洗手,就是必定要挂之日啊,失策,失策。”
风暴越来越肆虐。
纷呈往事镜头一般闪回。
我登顶的第一座山是瑞士马特洪峰。
那轮廓分明的金字塔形峰顶,是北欧最著名的地理坐标之一。
人类的渺小与自我征服,在登顶成功那一瞬间,都突出得酣畅淋漓,生死就此了无遗憾。
最恐惧的回忆来自乞力马扎罗。路过希拉高原,穿过神秘莫测的大峡谷,失陷在黑暗与风雪之中,那张皇失措的无力感,从内心深处把一个人慢慢吞噬,直到全部动力丧失,跌倒,放弃,死去。
而后是五分钟以前,麦金利山,一万五千英尺的高度,无数登山名将殉身所在。
我被突如其来的风暴赶到一处冰雪掩盖的岩石下,但命运给我准备的不止是雪崩,还有断裂的冰缝。
就是现在我掉落下去后,现在被卡在中间的地方。
冻伤蔓延。
意识模糊。
我呼唤着妻子的名字。
想起她送我上机场时那虔诚的叮嘱:“下个月是我三十五岁的生日,我希望家里藏了多年的那一瓶红酒由你亲手打开。”
真抱歉。
亲爱的。
真抱歉。
我闭上了眼睛。
世界非常安静。
寒冷的感觉逐渐远去,从五脏六腑里,生发出暖洋洋的感觉,好惬意。
我稍稍移动了一下身体,坐得舒服一点,其实身体已经完全动不了,想动的,只是心灵中最后的那点需要而已。
绝对不是要征服更多险要,去更高更远,更挑战极限所在。
最后的需要,是希望坐得舒服一点。
我对自己哑然失笑,而后狂飙一般的迷茫席卷而来,一切都停顿了。
我悠悠醒来。
第一眼看到的,是有云纹的天花板。
看了足足两分钟才反应过来,这是胜域中我的那所小房子。
一骨碌爬起来,四周静蜻无声。
梅林中有风轻轻吹过,带来淡淡香。
雪山上的出生入死,恍然如同一梦,但我发现自己右手犹自紧握,掌心中有细碎的冰块。
叮当落在地板上,我试图站起来,发现自己右脚有点不对。
尾指不见了。
我擦擦眼睛,靠,真的不见了。
难怪服务手册上说有风险,先一说心理上要面对真的死一次的场景,翻生之后连全须全尾都保障不了。
而且还不知道人家收你多少钱!!
我叹口气,走到后面去把全部门窗都打开,深吸一口气。
小乌龟站在不远处,笑嘻嘻对我举手打招呼:“回来了。”
他手里分明还举着一样东西,我仔细看了看,耶,那是我的小尾指哦。
“放心,等一下就给你安排手术,接回去。”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脚,好像都收口好久了,现在再接,会不会没什么用。
小乌龟神采飞扬:“开玩笑,我们的医疗技术可不是说着玩的。”
挥挥手加强语气:“不要说给你接回原来有的东西,就是你原本没有的,想要什么就接什么。呃,脑袋要多一个不?”
我张张嘴。
天地良心,我本来想问的是,你们能治好我的病吗?
最后出口的不知道为什么,却变成了另外一句话。
我说,嘿,我的人生你们愿意收购吗?
我多病,至今二十几年。据说相当严重。
每天我的生活甚有规律,上午要在自己名下的慈善基金工作,下午要会见各色要求慈善基金拨款的人,审核其提出的项目是否符合基金会的要求。
有时候我的表兄弟们也会来看看我,带我喜欢的芝士蛋糕,发现我神采奕奕,会露出相当开心的笑容。
我借钱给他们创业,占一定的股份或收取一定利息,由此我不认为他们占了我的便宜,而他们有一个可以信赖的投资者,皆大欢喜。
有一天我在某处看到一个贵妇人从车上下来,行动优雅,神色从容,与身边人谈话,言辞婉转温和,但是,她的模样分明就是虎皮女。
我没有上前寒暄或搭讪,我想,她在正常的世界里,也许是不认识我的吧。
我仍然定期去体检,看情况是否会恶化,但对于什么时候会一命呜呼,我早已没有以前紧张。
现在我关注的中心,就是如何将自己的人生尽力过得生动精彩,等我要一命呜呼的时候,胜域会把它接收过去,放在服务列表中,我希望我名下的介绍醒目特别,能够吸引某一个希望体验另外一种生活的朋友。
至于那个时候我会成为什么,我现在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要不是小乌龟就好了,我实在不喜欢他那身绿西装啊。
营运报告下半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