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在一边嘴巴张成一个o形,我递给他一张餐巾预防口水。

他不接,直接拿过那张协议,一言不发出门。

丢下我自己吃晚饭。

我知道他一脱离我的视线,就会给医生打电话,询问上一次复查的结果到底如何。

君不闻,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约好的日子转瞬就到,我早早起床,到客厅喝茶。

和汤姆的脸色一样天气不大好,阴沉沉的,。

看到我亲手收拾的行李箱好好放在一边,更是要滴出水来。

那是一种被剥夺了工作的无产阶级特有的愤怒。

我出门,次次都是由他打点行装。

这方面汤姆绝对够级别收钱授课。

我问他:“还有什么事吗?应该还有十分钟我就走。”

他把一个焦糖色,镶银边的盒子交给我:“你自己收着,会安全一点。”

里面是财务图章,特制签名的笔。

上了一定数目的大宗投资,财务支出或变动决议。

一定由我本人,使用这二者最后确认生效。

也要按指印的,虽然不必见血。

日常开支的款项则不必,有专属基金每个月转到我私人账户。

家父为人深谋远虑,知道我孤独一枝,群氓在侧,被人坑蒙拐骗偷抢杀的机会都相当不小。

他人生最后五年的工作,就是绞尽脑汁保证我和我继承的大笔财产,都可以无惊无险到呜呼。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我随时可能呜呼,真金白银的却都万岁。

到底谁是谁的主子,真费猜。

我把那盒子推回给汤姆:“没所谓,该放哪里放哪里好了。”

这时候门禁系统传回讯号。有客来访。

适才我无所事事时猜测,来接我的会不会是一条飞天翼龙,或波斯魔毯。

我要不要戴个眼罩,免得在空中畏高跌倒。

现在走出去一看,还是一辆车,而且还是汽车。

你说来辆牛车都好。

司机穿得很正式,精神抖擞,不大老也不大年轻,在人群中不出众,细看又和蔼得很,正是一个司机应有的样子。

他上前自我介绍叫乔治,出示工作证件与我们签过字的正式合同以验明身份。我看汤姆的样子,眼珠子要贴到合同上面去,恨不得搬一台验血仪过来,看看那个指印是不是我的。

忍不住笑,我一把把合同抢过来,行李箱早搬了上车,跳上副驾驶位,招呼乔治走。

汤姆在一边板着脸说:“你应该坐后面,前面不安全。”

乔治对他笑:“放心,很快到,不会不安全的。”

话音未落,呼的一声,车子极速倒出数十米开外,我和汤姆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哇哇大叫。

乔治轻快地说:“坐好。”

这台词真熟悉。

难道我被暗中选取拍速度与激情的民间版。

此时退却,已来不及。

这一路风驰电掣,来得是电闪雷鸣,不是我们鸣,是其他车子鸣,大概是出于一种爱好,乔治司机兄很显然在刻意闯红灯,有杀错没放过,逢绿则缓,见红则急,其境界高妙,堪称陌上灯红,可以赶紧过矣。我们如此魏晋,路上的司机朋友们就难免三国,倘若翻译过来,那追随着我们的一路长笛就是在破口大骂:你二大爷,钱再多也不用这么送交警吧。。。

这种伴奏,随着我们走的路越来越远离市区,渐渐稀少,乔治兄脸带蒙娜丽莎式的微笑,看样子闯红灯闯得欲仙欲死,他向我一望,稍稍意外:“没事?”

我想了想,摇摇头:“没事。”

查处有病前我环游世界,目地无他,唯过山车耳,但凡稍有名气的过山车我都坐过,周围闲杂人等狂呼乱叫,我哈欠连天,任何离心力和坠落感都铩羽,无可奈何。

谁也不知道我后来会变成一个痨病鬼,出门坐轿都嫌颠簸。

乔治点点头,说:“你睡一下吧,很快就到了。”

睡一下?我刚起床没多久,干嘛要睡。

还没来得及抗议,一阵沉重的睡意,啪嗒一声落在我的眼皮上,挠之不开,我头一歪,见到周公袅袅,向我而来。。。

奇怪,做梦也可以这么清楚的,周公请我喝茶耶(奇怪,这个人明明穿牛仔裤,我怎么认定他就是周公呢),大吉岭红茶,比我在家喝的还好,我啧啧称奇,刚要细品,他忽然站起来说:“哎呀,我有事先走,你也走吧。”

有这么待客的吗?好歹先给我喝完这杯行不行,他理都不理我,劈手抢过杯子,把我往外一推,我摔个屁蹲,身子一激灵,醒了。

乔治兄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头大熊猫:“嘿,到了。”

往车外一看,真的到了,这离城多远啊?四周空旷得要命,天苍苍野茫茫啥都没有,十米开外落着一扇门,古罗马神庙般简洁宏大,微开,参天古树为墙,密密遮掩,看不到里面端倪,有块牌子竖在旁边,写着:胜域休养

门与牌皆石质,字迹黑底烫金,瘦金体书成。

我转头看看乔治:“然后呢。”

他指指那扇门:“然后你就进去啊。”

恐惧总是来自不可知,要抓一根最微弱的稻草防身:“你呢。”

他耸耸肩:“我走了。”

然后他就走了。

一点都不客气,车子开动,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双脚落地,人在车外,眼睁睁看他呼啦一声,绝尘而去。

这种人车合一的移形换影大法,不知道怎么修炼而成。

既来之则安之,我定定神,向那扇大门走去。

门关得不严,我侧侧身就可以挤进去,不过此时我的公子爷脾气发作,觉得为了钻门缝而付好大一笔钱,绝非一桩好买卖,站在门前,我就喊起来:“有人吗。”

有人说:“有人。”

翁声瓮气,莫辨雌雄,在门后。

我说:“请你开门。”

他说“:没法开,挤进来吧。”

我说:“为什么。”

感觉好像在cosplay一个童话故事,兔子和乌龟在蘑菇屋外你一言我一语。

这时候两只圆圆的眼睛从门缝中出现,看着我,很真诚的说:“因为这压根就不是一扇门。”

压根就不是一扇门的这扇门,其实是一个雕塑。

雕塑的名字,叫做一扇开不了的门。

既然如此,除了钻进去,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钻进去,在观察里面环境如何之前,我先看到一只乌龟。绿毛油油,好大。

圆圆眼睛的乌龟,挥动着它的四肢脚,好像在欢迎我。咿,刚才和我讲话的人呢。

乌龟跟着我转来转去看周围,然后说:“哎,你在找什么。”

我吓了一跳,然后赶快看自己,拍拍胸口松口气,耶,我不是一只兔子。

这是一只很聪明的乌龟,因为它立刻就很抱歉的说:“哦,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误会你是一个人吗?

它眨眨眼,头缩进壳里去,原地转起圈来,呼啦呼啦。

一阵小规模龙卷风卷啊卷,泥土呛得我咳嗽,尘埃落定后,乌龟不见了。

有个穿无敌艳丽绿西装的小个子男人站在原来乌龟趴着的地方,对我笑容可掬的鞠躬:“对不起,让你误会我是一只乌龟了。”

虽然个子小,他的样子很可爱,尤其穿着那身销魂的衣服,望之不似真人,他鞠完躬,不由分说,往里便走,我跟在他身后,疑心他随时会biu的一声消失在虚空里。

如果一个人可以随便变乌龟,当然也可以随时变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