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双沉默了一阵,他突然冒出一句:“她说这回只需要一剂了,要你无论如何找给她。”
我正想吃一惊,又从他的语气和表情里,预料到还有更具戏剧效果的下文还没有出场,于是沉住气,果然他以慢动作,演示了一个小店员所能达到的极至表扬水准。
他举起一张支票。
我很熟。
那几个零我早上数过了。
但是第一个数字翻了一倍。
两百万。
短短一个早上,沙瑞西草期货进入了空前的牛市,价格成倍向上翻滚。为了一根草啊同志们,有钱也不是这样花的,有钱可以去赈灾嘛!!
对我的义愤填膺阿四表示不理解:“这不是件好事吗?咱们有钱了,可以把店继续开下去了。”
我耸耸肩:“没货。”
他盯着我的眼睛,不许我眨:“真的?”
我很诚实,所以说话时眼睛绝不会颤动,问题是就算你拿把刀直接抵到我眼珠子表面,我想不颤动也能不颤动:“真的。”
阿四花了大概十分钟时间观察我的脸,在此过程中盲目的希望我会突然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说:“傻仔,我骗你啦,我们有货!!!”
十分钟后,他放弃了幻想,长叹一声,把那张支票丢到地上,然后坐回沙发,继续扮演他天长地久的冬瓜盅角色。
我于心不忍,过去安慰他:“哎,我加你工资。”
他动都不动,嘴里喃喃自语:“不晓得我娘舅家开的豆腐店还在不在,我去磨磨豆子的力气还是有的。”
对阿四的生存勇气,我是很有信心的,只要给他一点时间想通世上不如意十有八九,飞来一笔巨款绝不能收就行了。
靠在药店的窗前我看街道上来去的三五行人,步伐缓缓,神色恬然,于他们世上并无太多特别的事需要操心,无非三餐一宿,生老病死,安然度日,有始有终,人生是为完美。
这样的人生,为我长久所羡慕,有时我假装自己混迹尘世,与任何人都无不同,唯独心灵深处滋生倦怠,随岁月流逝,渐渐参天。
我接收人生赐予我的一切,无论是欢喜抑或折磨,细微,真实,渗入血肉与年龄。
然而它谢绝我的参与,将我的戏份逐一剔除,我是永恒驻守台下的观众,看纷纷扰扰的悲欢,都与我恍如隔世。
到最后,我所能做的,是致力于保护那座舞台。
我不会让任何力量,破坏那承托无数人平凡幸福的舞台
我犹豫了整整一个白天,想要不要去猎人联盟查查看寻找沙瑞西草药的客人到底什么来头。
尹美丽昨天还缺三剂,今天一早忽然就只缺一剂了,一定是猎人联盟那边传回了好消息,填补了她的缺口。
如果那填缺的,就是猎人联盟从当归镇以北,我今早去过那个地方找到的沙瑞西草,那我足可放心,不用追究―――经我上次采摘之后,短短四个月内,绝不可能出现合用的根株。
我说过,沙瑞西草很自由,为所欲为地生,为所欲为地长。
发芽,生根,开花,结果。
这个过程中它都不算是药草,唯独到生命的尽头―――正常生长期限两年到三年之后――它的叶子从绿色转为红色,上面的银色印子发出温柔明亮的光芒,象征活力已经消失,所余都是记忆,它才正式成为一味药。
它以遗蜕换来鲜活的新生。利人不损己,乃是至高境界。
尹美丽拿犹在生长期的沙瑞西草去用,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都不会成功的。这个秘密,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这一丝侥幸支撑我发了大半天呆,今天王大好像停止罢工了,终于有人上门买药,住西门大院里的九婆,说她孙子突然犯懒病,以前精干活泼的小伙子,两天了都没起床,饭也不吃,话也不说,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眼睛望天,长吁短叹,把九婆担心得要死,请了好几个医生去看,都束手无策,不得已找到王大,拿了张处方就上这儿来了。
我把那张处方打开一看,王大龙飞凤舞,缺笔少画的草书在上,曰:
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要不是为了和他联手做生意,我对辨认他的字迹好好下了一番功夫,那真是鬼都不认识他写了什么。我怀疑他写了之后,其实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煞有介事研究了一下处方,我叫阿四:“左边第三个药抽屉,十钱,配下一行第一个药抽屉十钱,包成两小包。”
阿四照方抓药,他也看不懂王大的字,所以信以为真这是神医的指示。
包好后交给九婆,九婆捧在手心里,宝贝似的,问了我两句:“有用吧?”
我忙不迭点头:“有用,有用。”
她得了保证,抓得更紧,向我们两个练练颔首致谢,忽然想起什么,从胸前的布兜兜里一阵摸索,掏出一窝好漂亮的鸡蛋,窝是草编的,蛋是新鲜的,个个小巧玲珑团在一起,不知多可爱。
九婆没收入,靠孙子打零工养,但她有好几只爱下蛋的老母鸡。我眉开眼笑接过去,她看我没翻脸,明显松了一口气,张嘴想说什么,被我挥手阻住了:“够了够了,我好久没吃鸡蛋了,谢谢你,赶紧回去给你孙子吃药吧,早一服,晚一服,煎十分钟,连水带渣吃掉就行了。”
九婆千恩万谢地走了,我把鸡蛋放到一边,阿四对着那窝蛋叹口气,放到旁边的一个筐里,那里头很多土特产,有番薯有萝卜,鸡蛋也不少,都是我们拿药物物交易来的――有钱人找我们的不多。
他问我:“九婆孙子什么毛病。”
我叫他看刚才抓的两种药,一是夏枯草,一是狐魅花干。夏枯草清火解毒,狐魅花干益气养颜。
阿四悟性真不好,赶着我问:“他精力不济,还养什么颜?”
我摊摊手:“我也不知道,你去问王大。”
他当然不会真的去问王大,就算问了,最多得到一句天机不可泄露――王大连我用什么药都不知道,泄露个鬼。
其实九婆的孙子得的不是懒病,懒病才没得医呢,他得的是相思病,病根是他们家隔壁八姑姑家的小闺女阿香,夏枯草给他顺气,理清楚脑子,狐魅花干增长魅力,强健体格,保证喝完一站起来,精光四射的好儿郎,阿香又不是瞎子,好事指日可待。
你问我怎么知道,这手掌大个镇子,我天天走门串户的,眼睛又好使,有什么不知道。
何况前几天九婆那憨实的孙子还来店里,说我去过大地方,能不能告诉他该给姑娘买什么才合适。我问他买给谁,他扭扭捏捏半天才说是阿香,那女孩子结实红润,风风火火的,是个好媳妇的胚子,害得我羡慕了半天。
神不知鬼不觉做了一回月老,我幸福得在店子里哼歌儿,快乐时光容易过,这就太阳落山了,我决定今天犒劳犒劳自己,吃顿好的!去隔壁老孙头家吃!白吃!我两个月前就知道了,今天老孙头生日,肯定有红烧鸡!
高高兴兴走回去,正要直扑去老孙家打门,一琢磨空手上门可不好,回家搜罗搜罗看有什么贺礼吧,一推门,忽然一阵风向我脸上吹来,有个沙包大的拳头,近在咫尺,突袭而来,拳头上还带着纯钢的班指,微微闪着金属光芒。
咚。
那只拳头,准确无误地落在我鼻子上。
班指的表面有点凉。
我摸摸鼻子,发了一下愣。
打我的人看看自己的手,也发了一下愣。
看样子他其实想伸手来摸摸我的鼻子,看为什么被打了之后既不流血,又不肿胀,若无其事仍然是一只普通的鼻子。
但是我马上想起来―――这种被打的反应实在太与众不同了,很容易引起猜疑的。
所以我一边叹气,一边慢吞吞就地卧倒,唉呀唉呀惨叫着,在地上滚了两下,又爬起来。
问那个人:“你找我有事?”
有那么大的拳头,当然是个彪形大汉,头发极短,五官都雄浑有力,戴副黑边眼镜,不知道是不是平光。穿白色衬衣,干脆利落的军装裤。
他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断定刚才那一幕乃是幻觉,原地跳了两下,再度扑上来,又是一拳打在我脖侧大动脉上。
他是杀人的行家,知道什么地方最痛,什么地方最致命。
我既不大疼,也不大容易毙命,但我心生不悦。
因为并非人人是我。
以他伤害人的随便程度和放肆程度,我猜他手上沾了不少鲜血。
我并不喜欢以暴易暴,但有时候别无选择。
他第三次想攻击我胸腹部的时候,我抓住他的手指――左右两根大拇指,并在一起,用我的两根手指圈住,他立刻全身筛糠,像被抽了骨头一样软下去,惊恐而不可置信地扬头瞪住我,牙齿格格作响。
我低头看着他,问:“谁让你来的。”
他很倔强,不肯说。
人类的疼痛程度如果分成十级的话,现在他的两根手指正在大声地吆喝:哦哦,四级,啊啊,四级。
听上去不算很厉害。
但是孕妇在无麻醉状态下自然生产的痛苦感,也就是六级。
此时他还能保持怒目圆睁的模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和我死扛,我觉得已经算很不错了。
所以我在手上加了一点力,把他的痛感级别很精确地提升了一点。
在人身上做生物感觉试验,绝不算我的爱好。
不过轻易宽恕和放纵一个随随便便就以重度伤人为行动目的的人。
也不是我的风格。
这位仁兄齿缝间发出吸气的声音,呼吸呼吸,均匀有力。
咿,你怎么知道自己现在的感觉恰似临盆的准妈妈?连呼吸耐痛法你都学会了。
我再问他一次:“谁让你来的。”
他这次当了好汉,而且速度很快。
一边吸气一边口齿清楚地说:“我听命行事,来找一副草药,委托人不知是谁,我老板是京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