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哼哼:“小妞,暴力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的。等我十分钟,我帮你去看看那啥玛丽女王到底什么样子。”
他说的话,再荒谬好像都有道理。
有时候你对人的信任,好像凭空在路上拣到一大堆钞票。不知该给谁,也没有人跟你要,你茫茫然抓着到处看,一个耳光打得自己天雷乱闪,但那些财富并未因随之消失在一梦南柯。
信任与运气一样,有时候无解。
因此我折回摄影棚,找一个角落坐下来,眼睛看着手机上的时间。
十分钟。
杰夫一定在拼命上网查找苏格兰玛丽女王的图像――我猜他应该会用电脑的。不过我家的电脑有开机密码,他怎么没有打电话来问呢。
或者。
他真的是去看玛丽女王本人。
虽然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样的方式。
如果一个人能够随意穿透沉重的门,说不定也能够随意穿透流逝的时光吧。
那么能不能让我回到那些光明盛大的季节,回到我流奶与蜜的初见。
本的女朋友说,他以前都没有见过你,你却和他很熟络。
到底怎么样才算熟络,要一分一寸将他吞下肚么。
有人叫我:“尹小姐。”
抬头看是二哥,大卫王的经纪人。德高望重,手眼通天。
小个子的男人,秃头,永远一件白色立领衬衣配个黑外套。看起来很憨厚,却是出了名的扮猪吃老虎。
我懒得站起来,只笑一笑:“你好。”
他顺势在我身边坐低,伸长腿,两手在额头左右狠狠揉搓了几下。太阳穴上泛起一片红。
从侧面看过去,极为憔悴,两个眼睛都深深陷进去,血丝都要成群结队地飙出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大卫王不让他省心―――但他那么红,就不省心都是值的。
说句话都很累一样,好久才开口,说:“尹小姐,大卫那边不好意思。我等下再和他沟通。”
我拍拍他手背:“不必了,我最近也很疲倦,没有工作最好。”
他神色古怪,慢慢转头看向我,说:“为什么要说也。”
这么敏感的一个人。
我直言:“你样子很不好看,最近太累吗?”
他几乎是呆呆地,呆呆地看着我。
跟菜市场那些很久都卖不出去的病鹅,一模一样。眼珠子死掉了似的锲在一大片血丝里,有一阵子我疑心他马上要栽倒在地,就此归天。
我在不同的场合见过他几次,喝酒极豪爽,说话却滴水不漏,精力过人,旗下的艺人都是第一线的,绝不是我们这些金字塔底可比,呼风唤雨。
要说工作太多会把他搞成这样,我实在很难置信。
他呆了好一阵,又慢慢把头转回去,继续拿手搓他的脑门,搓得跟虾米一样暴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忽然很快地对我说:“我女朋友死了。”
再没有多停一秒,站起身来走了。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
女朋友?死了?
他的女朋友是谁,我完全不知道,听闻他的名声颇不清白―――但谁要一清二白?这什么世代,男人的清白都以正常为代价。
但我没机会问太多,
杰夫的电话来了。真的是十分钟。
“哎,我劝你还是不要变成玛丽女王的样子吧,第一她脸太尖了,第二她死得可难看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呸呸呸,什 么跟什么。而且---你在哪里看到的玛丽女王啊。
他说:“我叫一个朋友回1592年看了一下,顺便带了一幅画像回来,啧啧,女王皮肤可不怎么好,那时候的化妆品质量不过关吧。”
我歪着头拿着手机,愣了半天。
清清嗓子,却硬是出不了声。
一个人用一种很正常的语气跟你讲一件很荒谬的事情,你一门心思要相信他,但实在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放到谁身上,可能都有我眼下的表现吧。
荒谬到此还不算完,他在那边不知道捣鼓些什么,唏唏簌簌,好像还在低声跟人说话,然后对我说:“哎,一会有人送那个画像给你啊,你看看有没有 参考价值。”
这个家伙说风就是雨,一下就收线,毫无缓冲余地。要是和他两地分居谈恋爱,想打电话缠绵一下不是要气死。
是谁洞悉我的心事,冷冰冰在我身侧搭话:“相信我,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就在我的耳边,离得如此之近之突兀,我惊吓到几乎当即跳了起来,转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唯独眼角仿佛有幻影一般的身形轻柔闪过,空气中微微的风意轻抚,在这全封闭的摄影棚中显得奇异,我迷惘四顾,发现我脚下有一卷东西。
厚而韧的皮底布面长卷,手感粗糙结实,制作工艺简单直接,不大像是现代的东西。我满怀疑惑拉开,浓墨重彩扑面而来,带着强烈刺鼻的油彩气味,我瞪眼一看,脑门上好像给人劈面一掌。
画卷中人头戴皇冠,手持权杖,披风上镶嵌重重累累的黄金流苏与宝石,神态庄严,眼望前方,下巴尖尖的,眼睛很大,肃穆中透出女性独特的柔美气息。人物背景是独角兽像。
苏格兰王室象征。
千真万确,这幅图画,画的正是苏格兰玛丽女王。
什么时候的画像?谁把它送到这里来?
耶稣基督。
我在角落里的一惊一乍,没有逃过二哥的眼---或者他一直在注意我也未必。走过来问我:“你在看什么。”
随即就被那画卷吸引,他的抓狂程度比我何止高出一点点:“提阿尼女王画像真迹?”
看他的样子,就算十个女朋友在眼前死给他看,估计也抢不到一点风头,抓着那画卷小心翼翼,沙里淘金一样慎重其事盯着看,一路喃喃自语:“形象饱满,初启蒙的透视人物画法,这个金和紫是典型的宫廷用色,底材精美,是真的,真的。”
眼睛里要喷火一样,猛抬头把我看着:“你在哪里弄到的这个?”
我老实答:“朋友送的。”
他的表情好像我硬塞给他一个臭鸡蛋一样:“朋友?什么朋友送你这么昂贵的东西?”
昂贵?这玩艺很贵吗?拿来干嘛,闻着都杀眼睛。
二哥恨不得一掌pia死我:“价值连城,连城!!!苏富比几年前出过一幅,十七仿的,卖了上千万美金。”
听到这里我觉得第一这个人居然懂点艺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品德实在不算坏,至少他没有一边心中悸动如潮,一边故作淡定的跟我说:“哎,这东西污染环境对人体有毒,给我两百块我帮你处理了。”
虽然依依不舍,还是拿回给我,看我大大咧咧卷巴卷巴,那样子之叫一个心疼,好像我手里卷的是他亲儿子。
我看了不落忍,一伸手:“送给你。”
他今天受惊不小,有损智力,粘上毛比猴还精的一个人,硬是不敢信我说的话,我看他一副老年痴呆提前的样子,干脆往他手里一塞:“喏喏,给你。”
他双手抱着那幅画,愣了半天,终于憋出两字:“为啥?”
我摇摇头:“我不懂这些东西,朋友送我做造型参考的,现在参考完了。”
就算可以换上千万美金,我可以拿去做什么?
我想要的,就算将全世界的黄金堆积起来去换,也是换不回来的。
二哥见我不是开玩笑,忽然一把拉住我:“我不能要。”
换别人看了,一定说这二位是傻子---几千万美金呢朋友,推来推去的,怕钞票太多砸死人么?跟你说可以用支票嘛!!
他拉住我,另一只手死死抱住那幅画,对我说:“这么珍稀的东西,你愿送我不敢收,怕折福,但是我能不能借回去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送你不要,你偏要借,是像西游记里那位老方丈一样么?借回去越看越喜欢,越喜欢越伤心,然后派两个小秃驴来干掉我?
他好像没有看过西游记,面对我疑惑的眼光沉默一阵,轻轻说:“我女朋友是学油画的,研究主题是十六世纪的人物主题油画,我想给她看看。”
背脊上一阵寒,我想起他说女朋友死了。他洞察我的心思,微微点头,说:“嗯,我家里供了她的灵位,请你帮我这个忙。”
能帮人忙,那就帮吧。谁都想过得好一点,就算努力再努力也不得。
理所当然我仍然得到了广告女主角的工作,大卫王虽然跋扈,在二哥面前大体上都是乖的。何况他看到我新的造型出来,除了倒抽一口凉气,没其他什么可以挑---不是要苏格兰玛丽女王吗,给你一个活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