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直身体,手插进裤袋,对我歪头一笑:“你的腰啊,刚刚缩小了一英寸。”
完全不是和我开玩笑的意思,也很容易判断是不是如此。
因为那条量身订作的长裤,忽然间便松了一些些,恰是一英寸的坠下去。
我惊诧:“你干的。”
他啼笑皆非:“我又不是消脂机,你自己干的。”
我,向来觉得我自己,什么事情都做得,什么地方都去得。
在在不过如此。
但我不认为我到了这个境界:连减肥这么伟大的事都自力更生,只要闭眼冥思一下就大功告成,连特别姿势都不需摆上一个。
不可理喻的人生,不可思议的上帝。
那晚惊诧完毕,原来还是要日常起居,去睡。
什么变故无常,在最简单的生活规律面前都会败下阵来。
我与杰夫同床而卧,他躺下时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那举动令我感动莫名。
他给人感觉干净—虽然经过我再三要求都坚决不洗澡 ,身体上散发草木成长时明快蓬勃的味道,一根根摩挲他的手指,奇异地感觉生命在他这里极为强大,强大到没有什么可扼杀或阻挡。
“杰夫,你有爱的人么”
房间中回响着低微的呼吸,我知道他没有睡着。因此问。
他温和但是简短的说:“有的。”
我听了觉得忧伤,但也莫名安稳,有能力去爱,总比内心荒芜一片好得多 。
你想念她吗。
他似在轻轻摇头:“是的。不过不是她,是他们。”
他已经渐渐进入梦乡,呢喃的说:“我爱着很多人。”
声音好天真,像朦胧中回到那些美好的时候。
惯例我应当失眠,常时已经如此,何况一两日内,那么多奇异的事情发生,人人都应欢欣鼓舞地失眠一下。
结果没有。
许是杰夫在旁的缘故,我觉得极心安。想他也轻描淡写说,神奇的事情无处不在,发生在自己身上不如顺其自然,发生在别人身上不如处之泰然。
多有道理,不过是自己的容貌身段可以变来变去,还都是微调,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呢。
合上眼,一夜无梦。
无梦就是最好的梦。
第二天我有工作,为一家著名的婚纱品牌拍摄形象广告。这个品牌来自欧洲,在国内强力发展,一两年内在各大城市都建立连锁机构,宣传铺天盖地,所制作的广告都是大手笔。
今天和我合作的男主角大卫,是近七年来红透半边天的偶像明星,因为实在窜在太高,圈内人干脆叫他大卫王。极爱惜羽毛,不但出场费是天价,对工作本身的挑剔程度也很罕有。
一到工作场地,导演已经在对我眨眼:“美丽,你来一下。”
这样口气,一听就没有什么好事。
果然将定妆照给我看,面有难色:“大卫王说这个形象不够古典优雅,契合不了这个品牌的内涵,配他的戏分他也出不了FEELING。”
大卫这个土包子,明明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早年杂志上登出来的照片,头上堆积最少三两摩丝,两边脸颊上的肉鼓出来,不知道的以为他一边含一个小笼包子接受采访。他如今大红大紫,首先要感谢科学发达,该有哪就做哪,不该有哪就去掉哪里,被一把手术刀活生生整成了帅哥。
现在跟我说FEELING。
拿着定妆照走去大卫王的化妆间。他正在和自己的助理聊天玩笑,见我进来,只是随意看一眼,转过头去换了话题,说:“看过苏格兰玛丽女王的传记吧,啧啧,那那叫王族贵气,优雅华丽,咱们哪里有人演得出那个神韵。”
听起来好似要演一出投资无数银子的大戏,其实只不过大家穿起衣裳摆两个姿势,端杯便宜红酒当拉菲,要不要搞这么严重啊---苏格兰玛丽女王!!
不管怎么样,我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身子靠在化妆桌上,明亮的镜子里我没有上妆的脸素净雪白,眉眼分明,完全一幢美式的白色简约小屋。不要说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就是某大写字楼楼上的玛丽密司,都比我多两种姹紫嫣红。
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常常都是这样子的。今天都不例外,那时候杰夫已经满屋子里跑来跑去,唱一只怪腔怪调的歌,早饭都做好了,其他普通,唯独煎蛋无敌漂亮,一共四只,在白色盘子里盛着,蛋白部分浑圆细嫩,蛋黄莹润光洁,一只和另一只之间看起来,完全耶模耶样。对我的赞美他一点都不谦虚,向我洋洋自得夸耀:“那是,我可受过严格训练,直径蛋白部分和蛋黄部分都毫厘不爽,才能保持新鲜度和口感的均匀,当年一个不小心煎坏一毫米,劈头盖脸那个抹布,打死人。。。”。问这门子煎蛋大法来自哪个变态的厨师,他抬头神往了两秒钟,摇摇头说:“不可说,说了都是错。”
不可说,说了都是错。
是了,他还没有说,维拉科恰那位神灵,对我做了什么。
杰夫想了想:“你有没有在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吃过别人给你的东西。”
好像是有的。
委内瑞拉的一个无人景区,青翠但寂寞的山谷里竟然有一家小小的饭店。我跋涉太久,到达那里时身心都已经要崩溃了。
店主是普通的当地人,不知为什么单身住在那里开一个毫无希望的饭店,见到我,彼此都很惊喜。
他盛情招待我吃据说当地特产的一种菜羹,小小一碗,无色透明,味道微咸但十分鲜美。一吃难忘,即使现在提起,那滋味似乎都在舌尖流连,四肢百骸都为之渴望。
我后来查找过许多书籍,网络上搜寻花费时日,或询问当地的人,都说没有见过这种特产,更多人断然否认那种地方会出现所谓饭店。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念念到如今。
那是我在南美洲流浪的最后一站,之后我被旅行者救援队发现晕倒在荒野,直升机把我送回里约热内卢之后,我觉得一场生死约略可以交待一段爱情,因此行程终于结束了。
看我怀恋神色,杰夫好似忍笑忍得很辛苦。伸手摸摸我的脸,说:“那东西你应该永远吃不到了。”
为什么?是珍稀保护动物的肉吗?但那人说是菜羹的。
他点点头:“你说的那人,就是维拉科恰。他给你吃的东西,是汞耳的蜕衣。要说是菜羹,也没有什么大错。”
汞耳?蜕衣?
我要么是智商出了问题,要么就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我已经被潮流抛开两公里,冲刺都跟不上了。
所以容我侧一侧头,说:“啥?”
他未答,那一刻电话响起来,通知我拍摄通告提前,火速赶去,杰夫送我出门,靠在那里,笑眯眯的。我回头看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痴了,看很久,他眉眼催生抚慰,使凡事安定,岁月静好。
使我面对一定要把玛丽女王摆上台面闹鬼的大卫,也心平气和,纵使迁就都无所谓。
我对他说:“大卫,给我一点时间,造多一个型给你选,好不好。”
他大概习惯了旁人对他讲话低声下气,转过眼来对我上下一看,嗤了一声,竟然不理。随后又对助理说:“打电话去啦,叫多几个女人来试镜,对待工作态度要认真点嘛,你跟二哥说,下次帮我选女主角要让我先过目。”
那助理没动,小心翼翼地说:“也不是二哥选的,品牌方指定的。”
给他几分颜色,他就要开染坊,而且还是全球连锁,垄断经营。
多说无益,我抽身出去,找导演:“我辞了吧,你今天先拍他的镜头呗。”
不理他期期艾艾说什么,我回化妆室收拾东西,一边走出门一边给杰夫打电话:“你在哪儿呢。”
他很慢很慢地说:“没-干-什-么”
声音轻轻的,刻意不吵闹那样,我忍不住提高嗓子:“你干嘛啊你。”
他还是那样:“没-干-什-么-啊。”
我本来有点委屈,想跟他倾诉一下,结果人家倒好,挨刀断气了似的,生气,我把电话挂了,临末那一瞬间,忽然对面传来他啊地惨叫,吓我一跳,立刻电话又打了过来,很惋惜地说:“哎,被它跑了。”
什么跑了?
他痛心疾首:“你家空调下挂个大马蜂窝啊,我一个一个在逮呢,逮到最后一只你电话一来,它吓了一跳,就跑了。“
大马蜂窝?我怎么不知道?他说你那窗户估计三年没开过了,不要说马蜂窝,就是开森林马戏会,你又知道个屁。
难怪我半夜睡不着,老觉得耳朵眼边有些磨磨蹭蹭的声响,原来也不尽然是神经衰弱。
好吧,有只马蜂窝,你一个大男人,一家伙端了不就得了吗,一只一只逮什么。
杰夫对一家伙端这个解决方案不算很认同,耐心教育我:“人家就是钉子户,也要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怎么能一棍子敲下去就让滚呢。我把他们集中起来,今天不出工了,回头移到野外去。”
一个大男人,大好青春,跟马蜂耗上。
想一想,也没什么不好。
谈完了这么关键的问题,他问我:“你干完活了?很快嘛。”
我耸耸肩表示反对,好像他能看到似的,谁知他好像真的能看到,立刻又说:“没干成啊?怎么呢。”
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跟他说,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想立刻见到他,依靠在他怀里,闭一闭眼―――昨晚我居然睡那么甜,甜到今天连一点脾气都没有,人生很美好。
他认真地听,哦哦哦哦回应,然后说:“就这样了?”
当然就这样,我都快出摄影棚了,他们能选到谁就去选呗,要是神通够,苏格兰玛丽女王算什么,不就是招个魂嘛。
他嘻嘻笑,好像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说:“哎,你先别走,在那等我十分钟。”
干嘛,难道你要过来扁大卫王吗?虽然你的确很强壮,人家保镖可也不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