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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圆见状,忽地闷声蹿上,冲着释天风捶打。释天风让开两拳,瞪眼道:“小混蛋,你也来打我?”众人都觉奇怪,花镜圆小脸紧绷仍是挥拳乱打,释天风只好弹出一道劲风将他点倒。花无媸最疼这个孙儿,慌忙上前解穴,但释天风的“无相神针”何等厉害,花无媸连试几种手法都是无效,不禁怒道:“释天风,你干吗伤我圆儿?”
释天风瞅她一眼,心道:“是了,这小娃娃故意捣乱,好叫梁萧取胜,逼我教他功夫。哼,花无媸帮腔,那也是怕老夫胜了瞧了她的剑谱,嘿,你祖孙俩一条心,老夫怎能上当?”笑了笑并不理会,不断出语相助云殊。
花无媸气头一过也寻思:“如今比剑要紧,万不能得罪此人。但他点了圆儿穴道也不能这般算了,日后有暇再与这老混蛋算账。”眼看花镜圆流出泪来,只当他中了指劲难受,不觉心痛欲碎紧紧抱着孙子,眼鼻一阵酸楚。
云殊得了释天风言语,渐渐扳回劣势,炎龙剑泼风一般将梁萧压住。梁萧所受压力越大,心思益发专注,长剑守得滴水不漏,云殊纵有释天风相助,遽然间也难将他击破。二人剑气纵横又斗了十余合,梁萧心念微动,忽地觉出云殊剑法中有一丝不谐,虽然稍纵即逝可也分外明晰。梁萧悟通“谐之道”,灵觉敏锐,不仅自身出招力求和谐圆通,而且对手出剑稍有不谐便能知觉。
再斗数合,云殊剑招中的不谐再次闪现,抑且瞬间出现两次。梁萧恍然大悟,不论多强的高手,剑使得久了,精力松懈,剑招中也必然出现不谐。就好比算数之时,算式不谐便会结果错误,剑招中若有不谐也势必影响气势,流露败机。
梁萧看破这一点,掌中运剑,心中默察,渐渐觉出云殊剑法中更多的不谐之处,有的清楚,有的细微,但用心体察,均是不难把握。陡然间,他的眼前呈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奇妙境界,云殊的剑法再也不是无迹可循。梁萧欣喜之余,又是唏嘘,深感人力有时而穷,终不及宇宙浩大浑成。
想到此处,梁萧依循云殊剑招,依“谐之道”刺出一剑,挑中云殊剑身,铮然声响,云殊剑势一乱,他大吃一惊飘身后退。梁萧纵身赶上,两人长剑相交,云殊剑势又乱,不得已施展身法,再度后退。片刻间,梁萧连出五剑,云殊便退了五次,转眼退到木台边上。众人但见情势急转直下无不惊诧,以释天风之能也是张大嘴巴,不知从何说起。
身后已是湖水,云殊退无可退,忽地剑法转疾再次祭出快剑,处处抢占先机。梁萧凝立不动,长剑绕身,忽前忽后。云殊则如一道电光,人剑合一只在他身周盘绕。只听铮铮声不绝,长剑连番交击,云殊长剑屡被梁萧挑开,处处受制,气势大减。但受制越多,剑法中的不谐也暴露越多,此消彼长,梁萧出剑越发随心所欲,云殊纵然剑如狂风,剑招却已破绽百出。但除了几个顶尖高手,群雄均没瞧出其中奥妙,只见云殊逼近梁萧,便即鼓噪叫好。
叫得半晌,云殊圈子越绕越大,初时五尺方圆渐渐扩到一丈,兀自狂奔不休似乎无法自主。群豪武功再差,至此也瞧出高下,鼓噪声渐渐低落,只瞧得梁萧出剑悠然自得,斗到性发,索性闭眼出剑,此时他心思敏锐非常,不以目视也能听出云殊剑风中的任何不谐之处,应声发剑,无有不中。众人见此奇景,全都惊得呆住了。
贾秀才眼珠乱转,忽地叫道:“梁萧,有能耐的敢塞上双耳么?”梁萧笑道:“有何不敢?”右手长剑拆解云殊剑招,左手撕下衣角塞住双耳。但纵令眼不见,耳不闻,他以神遇敌也能感知云殊剑意中的不谐,剑出如神,叫云殊占不得半点便宜。贾秀才瞧得心生佩服,一时竟然忘了仇恨,叹道:“姓梁的,了不起。”池羡鱼不禁怒道:“老三,你胡说什么?”贾秀才忙道:“大哥教训得是,小弟看入神了。”
斗到此时,云殊早该弃剑认输,但这一战不只关乎他自身荣辱,更负有天下之望,不觉心想:“若论斗剑,我已一败涂地,但今日乃是赌斗生死,大不了一死罢了。”一咬牙,剑意愈发癫狂,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梁萧心中也很矛盾,如今占尽上风,刺杀云殊易如反掌,但想他一死,世间又多一对孤儿寡母,但若云殊不死,势必又会纠缠不休。自己生死事小,风怜却是无辜,云殊疾恶如仇,未必放过这个后患。况且他心中对云殊也怀几分敬意,不忍让他败得太过难堪,是以径取守势,只盼他知难而退。谁料云殊不但不愿认输,招式愈发狠毒。梁萧拆了数招,心知若不将此人逼入绝境,今日绝难脱身。想到这儿,暗叹一口气,喝道:“看我大直剑!”天罚剑直直劈落,气势一往无前正中炎龙剑身,铮然声响,“炎龙剑”应声而断。众人吃了一惊,方信“天下第一剑”并非虚言。风怜见“天罚”显威,欣喜万分,虽然动弹不得也是大声叫好。
云殊虎口迸血,手握断剑踉跄后退,梁萧变一招“双弧斩”,长剑居空划了两个半弧,分斩云殊胸间面门。云殊身子一躬,倒纵丈余。花清渊急道:“云殊接剑!”奋力掷过一把剑来,云殊正欲伸手去接,不料梁萧使一招“螺旋刺”,抖着剑花刺来,呛啷一声,已将来剑挑飞。这连环三剑都是梁萧从数术中淬炼而出,合以“谐之道”,威力绝大。
“螺旋刺”原本取法螺旋线之理,天罚剑自小而大挽出数个剑花,一眨眼已将云殊套入其中,剑风森冷在他脸上掠来掠去,逼得云殊汗毛陡竖。梁萧喝道:“还不认输?”云殊咬牙不语,并掌拍出,梁萧使出“周圆剑”,剑脊圈转压住云殊双腕,轻飘飘地贴着他的手臂向他颈项削来。云殊心中暗叹:“罢了。”不知为何,死念一起,他的心中好似放下了一块万斤巨石,浑身竟有说不出的轻快。
梁萧这招“周圆剑”并非杀着,否则剑锋直落,云殊早已双腕齐断,不料剑意未绝,云殊竟束手待死,一时微感意外,是以长剑停在半空,不知应否削下。这时身后锐风忽起,若有兵刃刺来。梁萧趁机反手出剑挑中那人剑身,回头一看,花慕容倒退两步,俏脸苍白,眸子清亮冰冷,好似一泓秋水。
云殊见妻子出手,微一愣神,脱口道:“慕容,你做什么?”花慕容凄然一笑,说道:“做什么?难道什么也不做,眼瞧你死么?”云殊摇头道:“我与他约定在先,你这么做岂不是叫我食言而肥?这男人间的事情,你女人家不要多管!”花慕容咬了咬下唇,大声道:“女人?女人就不是人吗?女人就不知爱恨了吗?不错,什么复国大计、江湖道义,我都不懂。我只知道,我可以没有丈夫,女儿不能没有父亲!”
云殊心头一颤,忍不住侧目望去,但见女儿被仆妇搂着,似乎刚刚哭过,小脸上还挂着泪珠,见他望来,便叫一声:“爹爹。”云殊心往下沉。那小女孩叫过云殊,又望着花慕容道:“妈妈,抱抱。”小嘴一撇又似要哭。
花慕容一颗心如被铅刀旋割,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她自幼失去父亲,对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又爱又恨,虽然母亲不让众人提及父亲的名字,她却极想知道,那个名动天下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样子。那天她在苏州郊外救下云殊,得知他是公羊羽的弟子,十分好奇,不时向他询问父亲的情形,相处日久,不知不觉竟将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尽皆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她也知云殊另有心爱之人,他对自己看似很好,实则看重的是天机宫的奇技异能、敌国财富,他心中只有复国大计,没给儿女私情留下什么余地。即便如此,她仍旧让母亲答应了婚事,可就在那时,他却不告而别去了南方。这一去,时间久得令她几乎绝望。后来云殊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大病了一场。她看得出来,他身上的某个地方已然死了,不但因为复国无望,更因为他再也得不到真正喜欢的人。她什么也没说,一改娇纵脾气,温柔地看顾着他。那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在她怀里哭了起来,那一瞬间,她忽地明白,怀里的这个男子外表犹如钢铁,内心却脆弱得像个孩子,而就是这颗心,却偏要担负起那明知不可为之的重任。那个夜里,她将自己交给了他。成亲后,云殊极少在家总是在外奔波。她心里明白,与国家大义相比,自己这小小女子根本不算什么,是以也没什么怨言。后来有了女儿,让她多了很多安慰,但也更怕失去丈夫,从不信佛的她悄悄地拜起了菩萨。有一次,云殊受了很重的伤回宫疗养,她忍不住劝他别再去了,他顿时发起了脾气,不顾伤势当夜走了。她哭了一晚,第二天又托秦伯符去照看他。多少年来,她总是默默忍受,直到此时此刻。
花慕容心念一转,仿佛过了十年光阴,忽地银牙紧咬,展剑刺向梁萧。梁萧进退两难,花慕容长剑既来也唯有举剑抵挡。忽听花无媸叫道;“清渊。”花清渊应了一声,“太阿剑”拔出鞘来,迎风一指刺到梁萧面门,梁萧不愿和他交手,长剑下指,飘然后退。
花慕容回头唤道:“哥哥。”花清渊对她微微一笑,眼神暖如阳春,忽地屈指弹剑,朗声道:“慕容,好了么?”花慕容心热如火,叫道:“太乙分光!”兄妹二人双剑交击发出一声悠长清吟,剑光流散向梁萧分心刺来。
梁萧的心中一阵凄凉,当年他为学“太乙分光剑”来到天机宫,千辛万苦推演“天机十算”,而今剑法没学成,反倒成了这路剑法的靶子,真是世间莫大的讽刺。“太乙分光剑”已破武道绝境,当年萧千绝极盛之时也未能接下百招,此时一经使来果然不枝不蔓,流畅无伦,若以人比之,好比绝代佳人,纤合度,余赘全无。
兄妹俩这一合上手,剑上威力添了何止数倍,一轮急攻迫得梁萧连连倒退。群豪惊喜莫名,迭声喝起采来。那两人剑法刚柔互易,阴阳倒置,剑上劲力大得惊人,刷刷数剑将梁萧逼到木台边缘。释天风瞧得入神,不禁脱口道:“久闻‘太乙分光剑’为天下武学樊笼,盛名之下果然不虚。”
风怜瞧得焦急,问道:“这话怎么说?”释天风道:“也就是说,天底下不论多强的功夫,遇上这套剑法也都是笼子里的猛兽,爪牙无所施展。”想到方才梁、云斗剑,梁萧胜出,自己再也无缘一窥剑谱,不由得伤感起来。
风怜哼了一声,说道:“我才不信,我师父也很厉害。”释天风叹道:“梁小子自然厉害,方才打败云殊时的剑法,神乎其技,老夫也未必对付得了。”风怜道:“好呀,老头儿,你终于承认敌不过我师父了。”释天风脸色发黑,怒道:“我什么时候认了?”风怜冷笑道:“不承认就不承认,总而言之,管他什么樊笼,鸟笼,我师父一个打两个也不会输。”释天风摇头道:“难说,这路剑法取法太极变化,不仅是两个人那么简单,依我看,这路剑法有两合:第一为剑合,便是说剑招配合,变化精妙。第二是气合,这个可了不得。你看,花丫头早先内力平平,如今却堪比一流高手,缘由便在于气机变化。因为男女二人所用内功不同,阴阳之气彼此交流,太极生两仪,初时也只算得两人;待得两气回流,两仪生四象,就有了四人的内力,而后四象生八卦,无异于以一身化四,两个人身具八个人的内力,倘若让他们八卦推衍,复归混沌太极,那时剑上劲力之强,绝非人力能够比拟。”
风怜听得脸色发白,呆了呆,大声道:“释岛主,怎么才能让他们变不出那个混蛋太极呢?”她有意放大嗓音好叫梁萧听见。释天风怒啐一口道:“是混沌太极,不是混蛋太极。哼,老夫倘若知道怎么破解,这剑法便不叫天下武学的樊笼了。说起来,老穷酸和花无媸那两颗心子,一个八窍,一个九窍才能想出这种鬼门道。”说到最末一句,口气中颇有些酸溜溜的意思。
风怜越听越怕,忽见梁萧仅余一足踏在木台边缘,长剑急舞,花氏兄妹攻得甚急,歌诀也不及吟诵,但无论怎样出剑,始终不能将梁萧逼落水中。风怜心想:“师父必定不会输的,定能想出巧妙法子。”心念未绝,忽听梁萧一声长啸,抖手刺出数剑将花氏兄妹逼退数步。
释天风失惊道:“是了,老夫算掉了一合。”风怜见梁萧大举反攻,不禁问道:“什么合?”释天风道:“便是‘意合’,使剑二人须得心意相合才能发挥绝大威力。他兄妹顺畅时犹能齐心合力,一遇阻碍便各有所想,乱了方寸。”
风怜见梁萧占了上风,心中喜乐,拍手笑道:“对呀,这就叫做末流者比招式,二流者比内功,第一流的高手比得乃是气度胸襟。”她把梁萧的话原样搬出,释天风大觉入耳,心生感叹:“小丫头年纪不大,却能说出这等道理。不错,第一流的武功也要第一流的人物来使。”
梁萧虽被“太乙分光剑”压制一时,但他深信无论什么功夫,使得久了都不免流露不谐之处,只须紧守慢挡,以待其弊。果不其然,斗了半晌,对方渐生不谐,梁萧伺机出剑,不时扰乱,迫得花氏兄妹唯有两仪生出四象,始终达不到四象生八卦的地步,更不用说复归混沌、结成太极剑圈了。此消彼长,两人剑法不谐处越来越多,梁萧的剑法越来越强,斗了一会儿,忽喝一声:“着。”天罚剑抖手一挑,花慕容长剑脱手,嗖地向远处落去。
这时人影一闪,花无媸凌空接下长剑,叱道:“慕容且退。”一闪身,抢到花慕容身前将梁萧接下。母子连心,“太乙分光剑”威力陡增,一时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又将梁萧剑光压住。梁萧渐入佳境,心性通明,拆了七八招便已瞧出端倪:这对母子虽然知音解意,配合甚洽,但性情却不甚相得。花无媸秉性阴柔,心机深沉,是故剑意绵绵不尽总是留有余力。花清渊冲淡优容,当攻不攻,当守不守,剑上少了一股所当披靡的霸气。是以二人剑法均偏阴柔,无以互补,御敌有余,取胜不足。梁萧瞧出这一不谐,退让数招,立施反击,刷刷数剑便将花氏母子结成的太极剑圈一举击破,重新打回八卦之形。
释天风叹道:“空有不世剑法却发挥不出,真是叫人气闷。”风怜心中得意,笑道:“你气闷不打紧,我看得舒服就好。”
这时山光如酒、日已西斜,晚风悠悠在湖上吹起如皱涟漪,忽听石阵中传来清朗吟声:“莫听穿林打雨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