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晓霜见赵面如白纸,气息微弱,再摸额头,热得烫手,不由变色道:“病了几日了?”云殊忙道:“三日。”花晓霜略一迟疑,长叹道:“你该早些带他来的。”云殊听了这话,如雷轰顶,目瞪口呆一阵,颤声道:“你…你是说他没救了?”花晓霜又犹豫一阵,低声道:“你若早来三天,或许有救,现今我…我只能克尽己能,减轻他的痛苦…”说道后来,声音细小,几不可闻,似乎就要哭出来。

云殊见她如此难过,浑身血流似也凝固,心想无怪自己如何输入内力,始终不见效果,原来竟是不治之症,一时悔恨莫及。花晓霜用手抚着赵小腿,叹道:“你不信,可以自己把脉。他的‘手厥阴心包经’与‘手少阴心经’之间,有一股阴郁之气,可见他患了心病,想来这些天他受尽惊吓,故而发病。若日夜救治,大约能活十天半月,稍不小心,只怕…只怕活不过今天。”云殊伸手把脉,两条经脉之间果然有一团郁结之气。一时间,脑子里连响了十几个闷雷,呆了许久,颓然放下赵,涩声道:“既然如此,请大夫聊尽人事,略减圣上痛苦,过了今日…我再来探望。”摇晃站起,踉跄走出门外。

花晓霜待他走远,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萧哥哥,这种事下不为例。以后,无论如何,我…我也不做了!”梁萧叹道:“晓霜,你做得很好。”花晓霜将赵抱入怀里,取出银针,给他灸治,说道:“我是不愿云大人带儿去打仗,才违心骗他,但愿从今往后,儿能够过上平常日子。”梁萧道:“一定能。”花晓霜道:“如果这样,我堕入拔舌地狱也不枉了。”梁萧苦笑道:“你下地狱,天下无人不入地狱。”

柳莺莺听得糊里糊涂,皱眉道:“你们打什么机锋?”话一说完,忽听赵哇地哭出声来,睁眼一看,喜极而泣。花晓霜伸手抚慰赵,对柳莺莺道:“儿不过受了风寒。萧哥哥在我身后,用‘传音入密’之术,教我骗过云大人,说这样可让儿远离战乱。我无可奈何,只好照做。至于‘心包经’与‘心经’那两团郁结之气,却是萧哥哥以‘转阴易阳术’传给我,我再如法传入儿体内。没想到真的骗到了云大人。”

柳莺莺沉默一阵,起身踏出门外,忽听梁萧问道:“你做什么?”柳莺莺不答,行出一程,遥见云殊站在一块礁石上望海号哭,不由心想:“云殊把这孩子当作复国之望,绝望之余,会否做出傻事?若他跳海,我不会水,怎么救他?当年他救过我一次,如今落魄至此,我怎能袖手旁观?”犹豫间,忽听贺陀罗的笑声传来,她心下一惊,藏在一块大石后面。

云殊停住哭泣,怒道:“你来做什么?”人影一晃,贺陀罗站在礁上,笑道:“听得云大人向隅而泣,特来瞧瞧!”云殊扬眉道:“你想打架?”贺陀罗摆手笑道:“错了错了,洒家此来是要助云大人兴复汉室!”云殊冷冷道:“你来消遣云某?”说罢神色一黯,怔然道,“兴复汉室?还有什么指望?圣上患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几天啦!”贺陀罗道:“那小孩儿济什么事?死了更好!”云殊怒道:“云某斗不过你,却也不怕你。”贺陀罗笑道:“我说过啦,今日不是来与你厮并。方才一时口快,你若生气,洒家给你道歉。”说着拱手作礼。云殊越发惊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贺陀罗微微一笑,说道:“常言说得好:‘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赵匡胤不也是从孤儿寡母手中夺来的天下么?姓赵的能做皇帝,姓云的就不能做天子吗?”云殊一惊,厉声道:“这话大逆不道!云某生为宋臣,死为宋鬼,岂是篡逆之辈、操莽之徒?”贺陀罗冷哼一声,说道:“就我们西域人看来,曹操、王莽杀伐决断,敢作敢为,倒是天大的英雄。再说,难道那小孩一死,你就眼瞧着宋人被元人欺辱么?”云殊一愣,半晌方道:“圣上活着一日,我便保他一日。”贺陀罗冷冷道:“那小孩死了呢?”

云殊沉默时许,无力道:“这与你何干?”贺陀罗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洒家眼下虽替蒙古人行事,但却并非蒙古人,哼,我们可是色目人。”云殊身子微震,冲口而出:“此话怎讲?”贺陀罗道:“蒙古以征战夺取天下,当年成吉思汗王钺一挥,伏尸百万,洒家的族人死在蒙古刀下的不计其数,你当我面上恭敬,心里也那么恭敬么?”云殊冷笑道:“但你们为虎作伥,灭我大宋却不假。”

贺陀罗叹道:“我们都是蒙古人的牛羊,为其驱使,只因力不如人,故也别无他法。若有机会,我们也非不想反抗。你也知道,蒙古人善于征战,却不善理财,大量的财富都交给我的族人打理,几十年下来,色目商贾个个富可敌国。非我夸口,洒家九代行商,但凡色目富商,大都与洒家沾亲带故,只是人口稀少,虽有财宝无数,却不足以在战场上与蒙古争雄。你们汉人却不同,人口众多,地域广大,只要精修兵甲,凭借南方水泽之地,仍可与蒙古人一战。我们色目人有钱,你们汉人有人有地,如果齐心协力,里应外合,十多年下来,难道就不能灭亡大元么?”

云殊血为之沸,好似溺水之人捞住一根救命稻草,尽管心生希冀,可对贺陀罗其人终怀戒心,半晌说道:“你不会白白助我吧?”贺陀罗笑道:“将来事成,阿尔泰山以西和蒙古乃蛮旧地都归我们,其他土地归你。还有一样,色目人在中土经商,不得征收赋税。”云殊怒道:“岂有此理?”贺陀罗笑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价钱可以商量。”

云殊听得怦然心动,沉吟不语。贺陀罗又道:“不过,你我合作之前,须得先杀一个人。”云殊问道:“谁?”贺陀罗冷冷道:“梁萧那贼子非杀不可。他与你我不同,他有蒙古血统,更是伯颜的师侄,萧千绝的徒孙!”云殊双眉陡立,叫道:“此话当真?”贺陀罗道:“你与他交过手,还不知他的来历吗?据我所知,此人实乃蒙古人中的奇才。倘若有朝一日让他把持大元国政,定是此人实乃蒙古人中的奇才,倘若有朝一日,让他把持大元国政,定是第二个成吉思汗!”云殊怒哼道:“你也不必夸大其词,我早巳立誓,非杀此丿、不可:既然你也有意,大伙儿联手,谅他也抵挡不住。”柳莺莺听得云殊被贺陀罗说动,按捺不住,方想出头驳斥,谁料背心一麻,浑身顿僵,耳听得梁萧叹道:“随他去吧!”柳莺莺无法动弹,心中大急。却听贺陀罗笑道:“此事不急,他会造海船,洒家说好与他一起建造,造好之后,再动手杀他不迟。然后你我乘船返回大陆,图谋复国大计。”他见云殊仍是犹豫不定,便道,“你若信不过我,我将儿子作质如何。”云殊当即接口说道:“如此说定,只要你真心实意,我绝不动你儿子一根汗毛。”贺陀罗嘿嘿干笑,二人说着话,去得远了。
梁萧放开柳莺莺穴道,柳莺莺怒道:“你来做什么?”梁萧道:“我怕你遭遇不测。”柳莺莺冷笑道:“你是不放心我来见云殊吧!”梁萧道:“你说得对。我来,是不放心你;我若不来,却是不把你放在心上.’柳莺莺神色稍缓,叹道:“罢了,算我说你不过,但我心中有许多疑惑,比如云殊为何定要杀你?”梁萧叹道:“你若不问,我也不想说,但你问了,我也不会瞒你。”又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柳莺莺听罢,不觉呆了,心道:“若是当年我与小色鬼不曾分开,这些事都不会有啦!”征征瞧了梁萧一眼,心中不胜黯然,“想这些有什么用,唉,怨只怨我们命苦。”
两人各怀心事,转回小楼,已是掌灯时分。赵呙发过一身透汗,睡得正熟,花晓霜燃起一盏羊脂灯,读《神农典》读得人神,唯有花生似个热锅上的蚂蚁,背着手转来转去,看见梁萧,眉开眼笑,拉住他道:“大哥,俺饿了!”他平时都直呼姓名,唯独饿了才叫大哥。谁想梁萧此刻心情大坏,全不理会。柳莺莺也坐在床边,沉吟半晌,问道:“梁萧,你真要给贺陀罗造船么?”梁萧道:“自然还要。”见柳莺莺疑惑不解,便道,“我这是将计就计,实则虚之。给他们造艘假船,咱们则造艘真船,他们忙着造假船,便不会发现咱们造真船了:”柳莺莺听得糊涂,道:“什么真船假船,假船真船?”梁萧将计谋说了一遍,众人喜上眉梢,齐声叫好:正自欢喜,忽听咕噜噜一阵响,花生唉声叹气道:“你们说了半天话,俺的肚皮也要说话啦:”柳莺莺不由得郁结尽消,噗哧笑道:“它说什么呀?”花生道:“它说,俺要吃饭,还要吃肉,既然没有美酒,那也就算了。”众人又笑,梁萧道:“好好,花生大爷,我这就去张罗。”花生甚是欢喜,呵呵直笑,柳莺莺却踢他一脚,笑骂道:“你是梁萧的大爷,却是我的小厮,不许偷懒,砍柴烧水去。”花生不敢违拗,连滚带爬,跟着梁萧去了。
是夜无话,次日贺陀罗清早便来,约梁萧造船,并唤花生一路,梁萧却道:“他要看家,手脚又笨,去了反而误事。”贺陀罗本想借重花生的神力,但听这么一说,心知梁萧对自己戒心未去,只得作罢。
梁萧着地画出图样,道:“海上风高浪大,气候凶恶,我们人少,最好造海鳅楼船,有八部水车,即便风帆折断,还能以水车推动。”贺陀罗皱眉道:“八部水车太多,一部两部便够了。”
梁萧道:“这是海船,而且路程甚远,有备无患。”贺陀罗又问:“多高多长。”
梁萧掐算道:“一丈六尺高,六丈长。”贺陀罗又想埋怨太大,可转念一想:“船一造好,洒家便要动手杀人,人数减少,船儿自然不需如此庞大。但眼下不可流露这个意思,叫他生疑。”他心怀鬼胎,点头称是。梁萧猜出他心意,趁势口若悬河,将工程说得繁复无比,实则许多部件并无用处,但贺陀罗本是外行,被他头头是道一番说,晕头转向,难分真假。
二人计划了足足一日,方才伐木取材,梁萧却又推这棵树木质不好,经不得海水侵蚀,那棵树太过弯曲,仅是寻找龙骨,又花了数日功夫,贺陀罗笑在脸上,急在心里。
梁萧这边与贺陀罗虚与委蛇。柳莺莺却依梁萧所给图样尺寸,让花生伐木取材,偷造龙骨船板,入夜之时,与梁萧另行架设一艘海船。这般昼夜赶造,贺陀罗的海鳅船龙骨未定,这边梁萧桅杆已然架好,那边船板还是稀稀落落,这边梁萧已用树皮织好风帆,装在桅上。其间,云殊来看了赵呙几次,小家伙装得要死不活,骗得云殊伤心不已,暗里苦练武功,准备一举击杀梁萧。
到了第十五日夜中,南风徐徐,夜空阴霾。梁萧见是顺风,便找个借口骗过贺陀罗,早早返回住所,与花生用滑轮木板,将船拖至海边,又将所需物品尽数装上。花晓霜抱着赵呙率先登船,柳莺莺则与花生随后,梁萧登上船头,方要拆掉跳板,忽听远处有人冷笑道:“平章好手段,骗得洒家好苦,既有现成船只,也不用造什么鸟船了罢?”说话声中,只见两团黑影若风驰电掣,一路奔来。柳莺莺识出是贺陀罗与云殊,惊道:“糟糕!”梁萧剑眉一挑,淡然道:“你将风帆升起来。花生,依我教你的法子,转动那个木轮。晓霜,你跟儿到舱里去。”柳莺莺急道:“你呢?”梁萧道:“我随后就来。”柳莺莺一怔,花晓霜忽地扑上,将梁萧死死抱住,颤声道:“萧哥哥,我们不走也罢,你…你别行险…”梁萧胸口一热,豪气奔涌,笑道:“幺麽小丑,何足道哉?”此时花生已运起“大金刚神力”,转动枢纽,海船行驶开来。这船一左一右,共有四部水车,以多种机关妙术,连接船心一个木轮,因有五轮,故名五行楼船。木轮一旋,水车同时飞转,仅是花生一人,便将这艘大船推得航行如飞。
梁萧眼见那二人越奔越近,忽将花晓霜推开,纵到岸上,身未落地,大喝一声,呼呼两掌,拍向两大劲敌。那二人只觉梁萧的掌劲如怒潮奔涌,心中暗惊,翻掌抵挡。刹那间,三人同声闷哼。梁萧一个筋斗翻出,双足深深###海水,贺陀罗倒退三步,勉力站稳,掣出“般若锋”,叫道:“云老弟,你去截船,洒家对付这厮!”云殊斜刺里冲出,便要抢船。
梁萧笑道:“慢来,要上船,先过我这关。”左掌搅起一股水柱,劲急冲向云殊,水柱中带了“鲸息功”,云殊挥臂一挡,便觉有异,来得虽是水柱,撞到臂上却如铁柱。他身不由主,重又落回岸上,心头骇然:“这是什么功夫?”
贺陀罗猱身急上,梁萧双掌齐飞,又搅起两股水柱,一刚一柔,一前一后,迎了上去。贺陀罗震散一道水柱,手掌发麻,正自暗凛。另一道水柱却如活物,凌空挽了个平花,绕过贺陀罗的掌风,撞向他的腋下。贺陀罗大惊失色,慌忙后跃丈余,横劈一掌才将水柱击散,掉头与云殊对视一眼,忽地齐齐扑上。梁萧笑道:“来得好。”使开“碧海惊涛掌”,将两大高手一并截住。
原来,云殊白日里探过赵,眼见小皇帝气色萎靡,不免失魂落魄,返回住所以后,练功打坐都无心情,只想着赵那张小脸。挨到晚间,他忍耐不住,只想再看孩子一眼。当下前往小楼,遥见灯火依旧,哪知走进一看,空无一人。云殊隐觉不对,如何不对,却又想不出来,急寻贺陀罗商议。二人均是智谋之士,略一合计,便猜出梁萧诡计,在小楼附近一看,果然发现造船痕迹。贺陀罗气得暴跳如雷,云殊依据常理,推断梁萧去得不久。二人沿着岛屿四周一路寻来,终于找到。
三人苦斗半晌。“碧海惊涛掌”自大海万象中化出,本就厉害,梁萧更将“鲸息功”融入海水,化成水柱攻敌,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两大高手被他挡在岸上,眼睁睁瞧着海船去远,当真气得七窍生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