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蒙眬间只觉四面八方都在摇动,睁眼一瞧,自己躺在一辆马车里面。柳莺莺的话还在耳边,忽大忽小,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锥子,扎在他心上。

呆了一会儿,梁萧略微清醒,嘴里酸涩,脸上也是凉冰冰的,伸手一抹,泪水顺着鼻翼流进了口里。忽听有人怯怯地说:“你醒了么?”梁萧转眼望去,阿雪坐在一侧,背靠锦枕,轻咳了两声,缓声说:“昨天你一口气接不上来,要不是主人,可就糟啦。”她被云殊伤了肺,说了这几句话,又咳起来。

梁萧默不作声,闭上双眼。阿雪猜到他的心事,又想不出话儿宽解,只得道:“你饿了么?”拿出两样点心道,“这是鹅梨饼子,还有乳糕儿,又软又甜,也不腻口。”见梁萧仍不动弹,便道,“你不吃糕点,喝点儿水吧。”将水囊递到梁萧嘴边,哪知梁萧牙关紧闭,清水全都流在地上。

阿雪慌忙伸袖去抹。忽听一声冷笑,阿凌探首进来,瞥了梁萧一眼,面露嫌恶,啐道:“窝囊废。”又道,“阿雪,睡得舒坦么?”阿雪含笑道:“还好,不劳姊姊挂念。”阿凌脸色一变,怒道:“好什么?我赶车累得要死,你却睡得快活。哼,还有天理么?”阿雪见她一脸怨毒,不由慌道:“姊姊别恼,下回你受了伤,我也赶车载你。”

阿凌更怒,骂道:“乌鸦嘴,谁受伤了?哼,我又不是你这种蠢货!”阿雪大窘,忙换话头:“阿凌姊姊,你瞧这人不吃不喝,怎么好呢?”

阿凌冷笑道:“饿死最好。这种窝囊废留在世间,只会碍人的眼。哼,换了是我,就该宰了姓云的出气,绝食又顶什么用?”阿雪一怔,忽见梁萧睁眼坐起,抓过食物,一口口吃了起来。阿雪见他变更心意,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阿凌冷冷瞧着梁萧,轻哼说:“你吃了又怎样?好比一头肥猪,憨吃傻长,一点儿也没用。主人说了,你被人废了武功,比之常人还要不如。要报仇?哼,下辈子还差不多。” 她最爱瞧人伤心难过,见梁萧面露痛苦,大感快意,又笑,“说起来,也不知柳莺莺和云殊一双两好,现今又在做什么?”她欺梁萧昏迷中不知真相,故意编些话儿叫他伤心。眼瞧梁萧双眼泪水直转,心中更乐,存心还要捉弄,没开口,便听一个声音懒懒地说:“阿凌,你磨蹭什么?”

阿凌慌道:“啊哟,我就来!”缩回头去,挥鞭赶车。阿雪被云殊一掌打昏,也不知后来怎样,听阿凌一说,瞧着梁萧,心中也替他难过。却见梁萧怔了一会儿,低头吃光两块乳糕儿,又闭眼躺了下来。

行了半日停下,阿凌掀开帘子,冷笑道:“主人开恩,让歇息啦!”瞅了梁萧一眼,道,“窝囊废,你下来么?”梁萧也觉气闷,挑帘下车,却见韩凝紫披着长发坐在溪边。阿冰舀了一瓢溪水,恭谨捧到她手里。梁萧猜到韩凝紫的身份,也不作声,在一块青石前坐下。

韩凝紫一边喝水,一边盯着梁萧,忽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梁萧无心搭理。韩凝紫面色微沉,阿冰已喝道:“臭小子,主人问你话呢!” 梁萧瞧她娇嗔薄怒的样子,想到柳莺莺,不由心头一痛。阿冰见他呆呆望着自己,心中更恼,骂道:“贼眼兮兮的,要作死么?”阿凌眼珠一转,笑道:“冰姊姊你别费口舌啦,这窝囊废是个哑巴。”阿冰诧道:“这话当真?”阿凌笑道:“哪还有假?”

韩凝紫忽道:“阿凌,谁说他是哑巴?”阿凌一怔,说道:“他本就是哑巴啊,还用听人说么?”韩凝紫淡淡说:“当真?”阿凌瞧她神色,没由来心头打鼓,偷眼瞧着阿雪。韩凝紫曼声道:“你看笨丫头作什么,她才不敢告发你呢…”阿凌面如土色,“扑通”跪倒,颤声说:“婢子知错,还、还望主人从轻发落。”韩凝紫摇头笑道:“你这欺上瞒下的伶俐,倒合我的脾胃,赏你也来不及,罚你做什么?”

阿凌心知她惯会正话反说,明说要赏,其实必罚,不觉泪流满面,不住磕头。韩凝紫伸手将她搀扶起来,叹道:“好啦,我真不怪你,要怪只怪阿雪那妮子。”她言辞温和,阿凌仍是不住发抖,颤声说:“主人都、都知道了?”韩凝紫道:“你说呢?”阿冰神色一变,跪倒说:“婢子在五龙岭胡乱猜测主人心意,罪当万死。”韩凝紫淡然说:“你来凑什么趣?那也要万死,你死几百万次也不够。”她美目流转,扫视三名小婢,人人冷汗淋漓,只觉从里到外,没一样瞒得过她。

这当儿,道上来了三个农夫,一老二少,肩上担子沉实,箩筐里盛满柑桔,大约是去集市上买卖。韩凝紫见那柑桔光鲜,便说:“阿冰,阿凌,你们去买几个橘子来尝尝。”

二人闻言心喜,深知这主子若让人去买吃食,必然再无怪罪。当即欢天喜地迎上去,拦住三个农夫,七手八脚分吃了两个柑子,只觉十分甘美。阿凌扬手掠起秀发,笑道:“两位小哥儿,柑桔怎么个卖法?”她举止谈笑,媚态自生,两个后生被她多瞧两眼,便觉手足无措。倒是老农见多识广,赔笑道:“回姐姐话。这里三种柑桔,也有三种价钱。你们吃的温柑是一个八文钱,另有绿桔一个四文钱,至于那担匾桔,一文钱三个,最便宜。”阿凌讨价还价,把温柑说到七文,绿桔说到三文,这才下手拣选。

阿雪心中忐忑,站立不安,见状说:“主人,我、我去帮姊姊们抱桔子?”韩凝紫漫不经意地说:“阿雪啊!你打记事起,便跟着我吧!”阿雪点头称是。韩凝紫道:“那也怪了。过了十多年,你怎也不见长进?嗯,你知错么?”阿雪一怔,茫然摇头。韩凝紫叹道:“笨丫头,无可救药。也罢,你好好听着。这次出来,你做错了三件事。头一件是受阿凌那臭婆娘摆弄,合着伙来欺瞒我。”阿雪吓得泪涌双目,颤声说:“我、我…”她不好将罪过推到阿凌身上,一时口齿含混,说不出话来。

韩凝紫冷哼一声,又道:“第二件,五龙岭上,你大呼小叫,暴露形迹,若非我在一旁,你还有命么?”阿雪面色更白。韩凝紫道:“至于第三桩。那路‘傀儡牵机术’,平日练了多少次?却被你乱了阵脚。哼,这下子明白了吗?”阿雪三魂去了两魂,糊里糊涂,只会点头。

韩凝紫说:“三罪并发,本来该死。但你捉到这小子,也算大功一件,略可抵消若干罪过。我自来赏罚分明,且给你一个机会,瞧瞧你的运气。” 她自袖中取出几贯铜钱,冷冷道,“这是一百文钱。你去买温柑、绿桔、匾桔共一百枚,就以阿凌所说的价钱为准,必须不多不少,用完这一百钱。倘若余下一文,或是少买一只柑子,你就自断一指。依此类推,十根手指砍完为止。”阿雪吓得一哆嗦,哪敢接钱。韩凝紫道:“怎么?”阿雪无奈,双手捧过钱,颤声说:“十、十个手指砍完了呢?”韩凝紫怒哼一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手指砍完,便砍脑袋。”

阿雪含泪站着,心中乱糟糟的,哪儿想得出百钱买百桔的法子。忽见阿冰、阿凌各抱一兜桔子,笑嘻嘻转回来,还未走近,阿凌笑语先闻:“主人,这桔子出奇的好吃…”话未说完,忽觉气氛不对,不觉心头打鼓。韩凝紫双手掰开一个桔子,冷冷道:“蠢丫头,发什么呆,还不去?”阿雪没法子,只得抹了泪,恍恍惚惚,向那三个农夫走去。其余二婢猜到缘由,心知韩凝紫意在杀鸡儆猴,对望一眼,哪敢吱声。

阿雪魂不守舍,脚下一绊,踢中梁萧足踝。她重伤未愈,向前扑倒,鼻子撞中一块大卵石,鲜血长流。阿雪既悲且痛,又不敢大放悲声,只得含泪啜泣。韩凝紫见她久不起身,焦躁起来,冷声道:“笨丫头,如果一个桔子都买不来,便不用来见我了!”

阿雪一惊,眼见三个农夫挑上担子要走,慌忙挣起,岂料内腑作痛,怎也爬不起来。回头望去,阿冰、阿凌均是漠然,全无援手之意,她只觉五内俱冷,一颗心便似掉进冰窟,恨不得就此死了。

悲苦欲绝的当儿,侧里伸过一只手来,攒袖给她抹去眼泪。阿雪心头一暖,痴痴望着梁萧。阿凌见状,微有醋意,冷笑道:“歪锅配扁灶,一套配一套。窝囊废与蠢丫头,倒也相衬。”阿雪听得红透耳根。梁萧却默不作声,左袖给阿雪拭泪,右手运指如飞,背着众人,在泥地上刷刷写道:“六温,十绿,八十四匾。”一待阿雪瞧完,立刻抹去。阿雪迷惑之际,梁萧将她扶起,手指远处。阿雪举目望去,三个农夫已挑担走了一程,顿时慌道:“老伯伯,大哥哥,我、我要买桔子。”

三个农夫诧然回头。阿雪此时性命交关,顾不得梁萧写的真假,脱口而出:“我要温柑六个,绿桔十个,匾桔八十四个。”这话一出,韩凝紫“嗖”地站起身来。老农夫掐指一算,笑道:“这位姐姐买得巧,一百个桔子,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文。”阿雪惊喜交集,赶上前去,将钱塞给老农夫。一个后生见她行动不便,匀出一个竹筐,装好百枚柑桔,递到她手里。

阿雪一迭声道谢。众农夫见她欢喜得不近情理,都觉十分惊讶。阿雪抱了桔子,喜滋滋回到韩凝紫身前。韩凝紫却不看筐内,只盯着她打量。阿雪被她瞧得心慌,哆嗦道:“主人,买错了吗?”

韩凝紫冷道:“错倒没错,你怎算出来的?”阿雪偷瞧了梁萧一眼,双颊绯红。韩凝紫一抬脚,踹翻竹筐,厉声道:“笨丫头,谁教你算的?”眼里寒光突出,有如锋利刀剑。

阿雪不由倒退两步,不知为何,心里却不似先时慌张害怕,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说出梁萧。韩凝紫见她非但不答,眉间隐然透出倔强,心中益发恼怒,抿嘴瞪眼,缓缓抬起掌来,莹润润的右掌之上,竟然凝了一层白霜。

阿冰、阿凌见她抬掌,皆有惧色。阿雪虽然害怕,始终咬着牙关,不出一声。韩凝紫瞧她半晌,点头说:“笨丫头,你有胆。”手掌疾起疾落,还未拍下,忽听梁萧叫道:“且慢!”

韩凝紫掌势一凝,转眼道:“你有话说?”阿雪大惊失色,冲着梁萧连连摇头。梁萧只作不见,一拍衣衫,站起身来:“桔子是我教她买的,要打要杀,冲着我来。”韩凝紫目光闪动,淡淡地说:“想逞英雄?好啊,你说说,你又怎么算出来的?说不出来,别怪我手狠。”

梁萧屈下一膝,以石子为算筹,说道:“以三因为三百文,内减共数一百枚,余二百枚为实。三因温柑价,得二十一,内减一,余二十分…”他不急不徐,一步步解来,阿雪瞧得满心糊涂,阿凌却心中惊怒:“臭小子会说话,笨丫头胆敢骗我?”狠狠瞪视阿雪,恨不得用这目光剜下她一块肉来。

梁萧将题解罢,抛开石子:“因题有三元,此法名为‘三分身术’。另有数种解法,繁杂难言,不说也罢。”他手腕一痛,已被韩凝紫扣住。抬眼一瞧,面具后厉芒闪动,森然说:“小子,你是天机宫的人?”梁萧吃痛,高叫:“你儿子才是天机宫的人!” 韩凝紫眼中凶光更盛,声音拔高,变得又尖又细:“还不承认?除了天机宫的数家,谁能解出这道难题?”

梁萧双眉一皱,淡淡说:“这也算难题?难题太多了吧?”韩凝紫死死盯着梁萧,梁萧对“天机十算”耿耿于怀,不肯自认出身天机宫,是以神色始终坦然。韩凝紫瞧不出破绽,眼中怒意渐消,代之以几分茫然,忽地放开梁萧,冷冷说:“想来天机宫自命清流,也教不出你这等泼皮小子。”

三名农夫眼看再无生意,二度担起担子。不料韩凝紫忽地俯身,拾起三枚石子,挥手掷出。“嗤嗤嗤”三声闷响,三名农夫似被打了一拳,纷纷扑倒,脑浆混着血水流出,柑桔骨碌碌滚落一地。韩凝紫一拍手,漫不经意地说:“任这三人走脱,岂不泄露了我的行踪。”梁萧心中惊怒:“这女人喜怒生杀全无征兆,真是一个疯子。”阿雪想到全因自己出言挽留,才给三人惹来这场灾祸,心中歉疚无比,掉头默默流泪。

韩凝紫走了两步,回首懒声说:“阿凌,你好生看顾这小子,若有半点闪失,仔细你的皮。”她说的是狠毒事儿,语气却柔媚动听。阿凌面色发白,一迭声答应。梁萧心中惊讶:“黄脸婆怎么转了性儿?无事献殷勤,我须得加倍小心。”

阿凌转了一副笑脸,将梁萧扶上车,还给了个锦枕,傍阿雪坐下。阿雪侧眼望他,久久也不说一句话。梁萧被她瞧得不自在,忍不住道:“看什么?”阿雪面涌红潮,低声说:“多谢啦!”梁萧冷冷道:“没什么好谢的。”他心情无比低落,适才与韩凝紫斗智,全因一时义愤,事情一过,又觉兴致索然。阿雪见他冷淡,满嘴的感激话再也说不出来,也只好闷闷睡倒,心潮起伏不定。偷眼一看梁萧,见他闭着两眼,泪水顺着面颊滑落,在木板上渍出斑斑湿痕。阿雪只觉胸中隐隐作痛,不由恨起柳莺莺来。

停停走走,马车又行半日,忽地停住。阿雪怪道:“阿凌姊姊,到家了么?”阿凌压低嗓子道:“笨丫头噤声,元人来了。”话音未落,寒鸦惊飞,扑棱棱作响,接着便听轰隆隆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地皮也似随之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