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中寂然半晌,却听一声叹息,梁萧听出柳莺莺的声音,心跳登时加快。只听她说:“云公子,这个叫人为难,你对我很好,但我和梁萧相识在先。”梁萧听她言辞间透出温柔,不由心头一紧,大为忐忑。

云殊叹道:“柳姑娘,我也知这样大大的不对。但不知为何,我自那天见你,须臾无法忘怀,走路想你,吃饭想你,连…嗯,说句混话,连做梦也梦见你。柳姑娘,你听了这话,或许当我是个登徒子,但我从小到大,就没如此喜欢过一个女子,更别提说这些蠢话。先时见你受伤,我什么都忘了,唉…我背叛师兄,他、他必然十分生气。”说到这儿,语声微微哽咽。

柳莺莺沉默一阵,说道:“云公子,今后你有什么打算?”云殊叹道:“除了浪迹天涯,再无去处。”柳莺莺道:“云公子。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只是那个小色…嗯,梁萧生死未卜,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丢下他不管。”梁萧听到这里,脑中“嗡”的一声,几乎失了知觉。却听云殊道:“不打紧,我陪你去寻他就是!”柳莺莺道:“承你情了,嗯…你为我叛出师门,我也不会负了你!”

这话一出,林中微微一静。云殊颤声道:“能得姑娘垂青,不过是云某的痴心妄想,决计不敢较真。但求姑娘明白我的心意,云殊就算千刀万剐,也甘心了。唉,可惜那梁萧与蒙古人结交,所谓胡汉不两立。姑娘既从汉姓,必为汉人,不可被他花言巧语迷惑住了。但瞧姑娘佛面,下次相见,我不与他为难就是。”他越说越快,显然心头喜乐。却听柳莺莺道:“承你情了。是了,他的内力怎么没了?”云殊叹了口气,说道:“内力我替他废去了。但愿他没了武功,就此弃恶从善,做个寻常百姓。”梁萧听到这话,一颗心跌入万丈谷底,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云殊恼恨梁萧在长江上力护伯颜,阻了自己的大事,二来梁萧会了“三才归元掌”,大干他师门之忌。他一身内功强过梁萧数倍,趁对掌之际,施展“两仪浑天功”,双掌内力左进右出,右进左出,犹如一具无形磨盘,将梁萧浑身的内力逐点逐滴地榨出。柳莺莺只见梁萧容色辛苦,还当两人比斗内功,万没料到云殊竟会废去梁萧内力。幸好四面火起,云殊才无奈放手,饶是这样,梁萧自幼苦练的内力大半付之东流,剩下的已经百不及一。

林中寂静,柳莺莺的呼吸声又沉又浊,过了一会儿才说:“也好,你想得周到…”话音未落,忽听云殊叫道:“你有伤,别乱动。”只听柳莺莺“啊呀”一声,尖叫道:“你别碰我!”又听云殊惶声说:“是是,我失礼了。”柳莺莺微微喘道:“你、你别生气,待我与梁萧交代明白,嗯,才、才算对得起他。”云殊叹道:“姑娘有情有义,叫人相敬,我若对姑娘无礼,叫我…”柳莺莺截口道:“别乱发誓,我信你便是…”

阿雪屏息听着,忽觉梁萧的身子越来越冷,低头瞧去,他双目紧闭,面色煞白,再探鼻息,竟是有进无出,不由猝然一惊,失声轻呼。阿冰、阿凌听得叫声,面无人色。刹那间,云殊厉叫道:“谁?”两人正欲窜逃,忽听云殊冷笑说:“走一步的,留一条腿,走两步的,留下脑袋吧!”二人被他一唬,腿酸脚软,再不敢动,俱都回头,狠狠瞪了阿雪一眼,慢慢站起身来。阿雪也胆战心惊,随之起身,心头却挂念梁萧的生死,垂眼下瞧,只见他一动不动,在草里蜷作一团,心中不觉有些难过。

现身的竟是三个美貌女子,云殊大为错愕,再想那些隐秘言语都被她们听见,羞愤难当,支吾道:“你们是谁?”阿凌一眨眼,嘻嘻笑道:“我们是这山边的人家,进山玩耍,无心听到二位说话,只怕扰了公子雅兴,所以没敢露面。”

云殊虽觉疑惑,却不好与女子计较,只得背过身子,挥手叹道:“去罢,走得越远越好。”话音未落,便听柳莺莺冷冷说:“这三个人鬼鬼祟祟,谎话连篇。云殊,你将她们全都杀啦。”云殊一怔,皱眉道:“柳姑娘,这不太好吧。”柳莺莺双眼一红,颤声道:“好呀,你现今都不肯听我的,日后、日后还不知怎么轻慢我…”云殊见她凄楚神色,胸中一热,脱口叫道:“你别哭,我将她们拿住,交给你处置就是了。”说着走向三女。

阿冰、阿凌将柳莺莺恨入骨髓,事已至此,无可回避,各自掣出兵刃,阿冰使一口软剑,阿凌却拿一枚水晶如意。阿雪略一迟疑,取出一尺长的金莲,莲瓣均已开锋,看来十分锐利。

阿冰武功最高,暗忖先下手为强,不待云殊抢到,剑光倏忽,向他刺去。柳莺莺冷笑道:“狐狸尾巴露得真快,这也是山里人家么?”云殊皱眉不语,只待软剑刺到胸口,方才伸指点出,正中软剑背脊,“铮”地一响,剑身弯折,反向阿冰刺去。阿冰眼快,身子疾仰,软剑掠面而过,惊出她一身冷汗。

云殊这一指先声夺人,阿凌心头慌乱,左顾右盼,想要溜走。阿雪见阿冰势危,不及多想,挥动金莲,合身扑上。云殊微一冷笑,挥手扫中莲萼,阿雪虎口一痛,金莲跳跃欲出。云殊一掌未将金莲击飞,“咦”了一声,目光转动,探爪扣向阿雪的脖子。

这一抓快逾闪电,阿雪惊惶之际,忽听“嗖”的一声,一条细长斑斓的锦索从后方大树上射来,笔直若枪,掠到她腰后,轻轻一带,阿雪身不由己,向后掠出。云殊一抓落空,心头暗凛,目视大树说:“何方高人?不妨现身一见!”

树上传来一声轻笑,清脆甜美。笑声中,锦索放开阿雪,忽似蟒蛇吐信,向云殊面门袭来。云殊见那绳索来势矫矫无方,侧头闪过,伸手便抓。不料锦索偏出,缠住阿冰腰身,带得她风车般绕着云殊旋转。阿冰趁势出剑,一剑快比一剑,精光迸出,烂若星斗。

云殊站立不动,双目不离大树,十指随意挥洒。指剑交鸣声不绝,阿冰狂风暴雨似的剑招被他一一弹开。树上那人忍不住喝了声彩:“好本事。”话音方落,柳莺莺的脸上没了血色。

云殊冷笑道:“足下藏头露尾,本事却稀松得很!”那人笑道:“好啊,瞧这个。”话音未落,锦索挽了个花儿,放开阿冰,又将阿凌卷起,挥动如意,点向云殊胸口。云殊双眉一挑,一挥手,水晶如意迸裂。阿凌气血如沸,跌出丈余。锦索“嗖”地飞出,将她轻轻扶住,又挽了花儿,带起阿雪,挥舞金莲刺来。一时间,三名少女有如牵线木偶,随那锦索进退。云殊貌似对敌三人,实则以一敌四,树上那女子指挥若定,尤为厉害。云殊心中焦躁,发声长啸,一动身,攻出六掌六腿。

他易守为攻,声威夺人。阿雪瞧得心头一慢,出招稍缓。三女来来去去,本是一种巧妙阵势,一人乱了阵脚,阵法顿生破绽。云殊一掌穿入,正中阿雪后心,念她是女流,手下已经留情。但他内力太强,阿雪飞出丈许,口吐鲜血,趴在地上。

云殊一招得手,指掌齐飞,阿凌、阿冰不分先后,被他点倒。云殊眼看锦索缩回,如风抢上,一把抓住索端,喝声:“给我下来!”裂帛声响,锦索断成两截。树上那人立身不住,飘然落下。却是一个青衣女子,披头散发,面如黄蜡,双眼流盼生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凝注在柳莺莺身上。哧哧一笑,笑声酥媚入骨,似在人心头挠动。

柳莺莺脸上惨白,一咬牙,涩声说:“是你!”青衣女子打量她一阵,笑道:“多年不见,乖莺莺也出挑成美人胚子啦!嗯,你见了师叔,还不拜么?”云殊原本蓄势待发,听了这话,不由一怔。忽听柳莺莺冷冷说:“从那夜起,你就再不是我师叔,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青衣女子笑道:“你师父呢,还没死么?”柳莺莺眼圈儿一红,颤声说:“如你所愿,她…去年下世了。”青衣女子略一沉默,点头道:“死得好,似她那样自命好人的蠢材,若不死,真是老天无眼。”

柳莺莺本想她听到师父死讯,或许哀戚抱愧,谁料她不念旧情,幸灾乐祸。只气得一口血涌上喉头,涨红了脸,恨声说:“云殊,你…你替我把她杀了!”云殊一怔,柳莺莺目泛泪光,凄然道:“你帮不帮我?”云殊微一动容,瞧着韩凝紫,一手扶住剑柄。

青衣女子瞧他一眼,忽地笑道:“傻小子,你当她真的喜欢你?唉,不愧是我韩凝紫的好师侄,生来便有骗男人的本事。”云殊听得奇怪,微感迟疑,又听柳莺莺尖声叫道:“云殊,动手!”云殊暗叫惭愧:“我胡想什么,柳姑娘与我之间,岂容他人挑拨?”一扬手,拔出长剑,韩凝紫哧哧一笑,手中锦索抖出,云殊正欲举剑抵挡,那条锦索倏地钻入树丛,拽出一个人来。那人双目紧闭,不知死活。

柳莺莺一见那人,花容失色,失声惊呼:“云殊,慢着!”云殊也认出是梁萧,一时踯躅不前。韩凝紫将梁萧提在手里,笑嘻嘻说道:“乖莺莺,你这套把戏,骗得过云殊这等未经人事的稚儿,又怎么骗得过我?”柳莺莺本欲辩驳几句,但见梁萧面色苍白,心口一堵,说不出话来。

韩凝紫瞧了瞧她,又冲云殊笑道:“傻小子,看见了么?”云殊脸色苍白,望着柳莺莺,但见她痴痴盯着梁萧,丝毫没有留意自己。“当啷”一声,他手中长剑坠地,再无半分斗志。

韩凝紫目光一闪,说道:“乖师侄,你还要不要这小子活命?”柳莺莺一咬牙,大声道:“你放了他,我让你走。”韩凝紫笑道:“什么你呀我的,该叫我什么?”柳莺莺一愣,低了头,声音又轻又细:“师、师叔。”韩凝紫得意笑道:“好啊,认了师叔,就该拿孝敬来!”将手一摊。

柳莺莺皱眉道:“什么?”韩凝紫笑道:“装傻么?把纯阳铁盒给我。”柳莺莺微微一惊,恍然道:“嫁祸给我的是你?哼…我早该想到了。”韩凝紫笑道:“多谢你给我引开那帮蠢材。你真有能耐,我四次潜入雷公堡,都是无功而返,你一次便得了手。”

柳莺莺咬了咬牙,掏出铁盒说:“你先放人。”韩凝紫目透寒光:“柳莺莺,你跟我耍花枪,还早了一百年。再不拿来,我叫这小子溅血三尺。”柳莺莺素知这师叔心狠手辣,纯阳铁盒于己可有可无,梁萧却少不得一根汗毛,微一犹豫,将铁盒抛了过去。

韩凝紫接过铁盒,笑吟吟揣入袖间。柳莺莺瞧她神气,便觉不妙,急道:“韩凝紫,你说话要算数,铁盒到手,便该放人!”韩凝紫淡淡一笑,说道:“我问你,师叔我绰号什么?”柳莺莺一怔,低声道:“雪狐。”

韩凝紫笑道:“是了。师叔我狡猾如狐,那么害死了你师父,自须留条后路,叫你不敢寻我报仇。”柳莺莺一怔,怒道:“臭狐狸,你…”心中一急,怔怔流下眼泪。韩凝紫笑道:“哭得好,师父最爱瞧人劳燕分飞,流干了眼泪,哭瞎了眼,那才叫做过瘾。”言毕踢开阿冰、阿凌的穴道,二人挣扎起来,韩凝紫瞥了阿雪一眼,露出嫌恶之色,喝道:“把蠢丫头也带上。”

两人扶起阿雪,随在她身边。韩凝紫转眼笑道:“乖师侄,慢慢哭,咱们后会有期。”娇笑一声,穿林而出。柳莺莺不顾伤痛,奔出两步,胸口忽地一痛,吐了口鲜血。云殊情急关心,抢上搀扶,柳莺莺却摔开他手,怒道:“滚开!从今往后,我…我再也不会理你。”

云殊身子一震,失声说:“你、你说什么?”柳莺莺眼圈一红,大声说:“你废了梁萧的内力,我恨不得杀了你!没错,我骗你,只是要你替我寻他,然后一刀杀了你,给他报仇!” 她奈何不了韩凝紫,满腔恨火都发泄在云殊身上,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云殊听得浑身冰冷,三魂六魄全都废了。好半晌,才隐约听见马蹄声,抬眼一望,柳莺莺伏在马上,飞驰下山。云殊欲要追赶,双腿却似灌满了铅,只得靠着一棵大树,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到傍晚,他才清醒了些,茫茫然站起身来,望着远处荒野寒烟,只觉天地之大,无处可去。这样的心情,只有父亲死后,自己站在燕山百步岭上经受过,可那回终于等来了师父。这一次呢,心上人是断不会来了。

他站了一阵,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走了足足半夜。凌晨时,忽听身后传来马蹄声。云殊不想回头去瞧,也不想知道来者是谁,只盼一直走下去,直到再没气力,扑地死去。

马蹄停在他身后,忽听一声大喝,靳飞如一只大鹰掠过头顶,拦在他的前面。云殊应声止步,心神依旧恍惚。靳飞怒道:“好畜生。”挥掌便打,掌到半途,借着东方一抹晨光,忽见云殊眼神呆滞,脸上布满凄苦,猛地想起,师父只有这个独子,手一软,打不下去。身后的白三元却火气正盛,蹿上前来,一拳打向云殊背心。云殊痴痴怔怔,任他拳风涌至,也不躲闪。靳飞却忍不住一伸手,将白三元的手腕扣住。

白三元怒道:“靳大侠!这种大逆不道的人,你也护着他?”靳飞面皮一热,讪讪道:“白老哥,我师弟年纪小,不懂事…”白三元叫道:“放屁。”奋力一挣,只觉靳飞手若铁箍,急怒之下,一口浓痰啐向靳飞。以靳飞的本事,避开不难,但他心头抱愧,不闪不避,任凭浓痰落在额上,顺着脸颊滑落,也不伸手去抹。白三元瞧得一怔,狠狠把头一甩,转身就走。

雷行空冷眼旁观,忽道:“云殊,那女贼呢?”云殊身子一颤,慢慢抬起眼皮,喃喃说:“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雷行空瞧他神气颓废,不由浓眉紧皱,心想云殊在此,柳莺莺也该走得不远,于是冷笑说:“靳飞,这梁子是结定了,来日有暇,雷某少不了登门拜访!”靳飞默然不语,方澜却听不下去,笑道:“雷公堡那几下,老头儿也知道的,要挑神鹰门么?怕还差那么一点儿!”雷行空冷笑道:“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瞧。”领着雷震夫妇,忿然去了。楚宫挨了云殊一剑,腿上兀自包扎严实,这时咬起细白牙齿,大声说:“靳门主兄弟情深!大伙儿后会有期。”生怕被雷行空抢先截住柳莺莺,促马扬鞭,一阵风追了上去。

其他人望着云殊,或惊疑,或鄙夷,碍着靳飞方澜的面子,不便当场发作,纷纷摇头散去。不一会儿,旷野中只留下方澜、靳飞和小书童风眠。风眠见气氛不对,不敢站到太近,抿嘴瞧着,心里打定主意:“这两个人敢动公子一根毫毛,哼,我跟他们拼命。”

靳飞沉默半晌,叹道:“本想联结雷、楚两家,共抗外敌。谁知未成朋友,反成对头。”方澜哼了一声,目光如炬,望着云殊道:“小子,我问你一句话,你练一身武功,到底为什么?”云殊本来等着二人责打,听此一问,一怔道:“向萧千绝报仇。”方澜冷笑道:“胡说。”云殊又是一愣。方澜冷笑道:“我看你练来是讨娘儿们欢心吧?”云殊不由面红耳赤。

方澜又道:“古人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大宋朝危如累卵,大丈夫正该驰骋沙场,为国杀敌。你呢?哼,却为个偷鸡摸狗的妞儿失魂落魄。难不成云万程家门不幸,落了个虎父犬子?”云殊身子一颤,亡父音容闪过眼前:灯下伴读,清晨传功,惩奸除恶,抵御外辱…无数往事如皮影戏般在心头闪过,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云殊看了看方澜,又看了看靳飞,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靳飞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扶起,说道:“算了,只盼你记得方老的话,来日多给我杀几个鞑子!”方澜笑道:“要杀鞑子,可得算上老夫一份!”靳飞笑道:“少得了您老么?”二人相视大笑。

风眠见方澜瞪眼发怒,只当要糟,不料转眼间,众人又喜逐颜开,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云殊叹道:“师兄,我方才得罪了不少豪杰…”靳飞摆手道:“别人如何,是别人的事情,只要你有报国之心,只得你我二人,又当如何?”说着剑眉倏扬,豪气逼人。

方澜叹了口气,捉着两人的手,叠在一起道:“老雕儿是江湖中人,从不忘北靖中原,他的遗愿便落在你二人身上。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今日的事,老头子不想看到第二次!”靳飞挽住云殊的手,与他对视一眼:“方老放心,我与云殊一世都是兄弟!”云殊紧紧握住师兄之手,心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