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殊见他摔倒,身子一沉,正要下落,忽听飕飕声不绝,十余道锐风自后袭来。他吃了一惊,放过梁萧,反手扫落数支羽箭,仓促间躲闪不及,大腿中了一箭。

云殊吃痛,怒吼一声,眼角扫去,梁萧身缚绳索,正在地上拼命翻滚。他忍着箭伤,翻身落地,只想抓住梁萧。哪知双足刚一沾地,身后疾风又起,侧目望去,一根巨棍如电扫来。“鬼哭神号三连环”,一是绳套,二是锐箭,三是巨棍。这棍子为梁萧全身牵引,来得格外迅猛,云殊势子用老,只觉后心一震,眼前金星乱迸,半空中栽了个筋斗,“哗啦”一声跌进江水。

梁萧侥幸脱身,运剑砍断绳索,眼看柳莺莺赶来,高叫说:“莺莺,扯帆。”转身摇橹,催船进发。

船借风势,打了两个转,飞也似向下游驶去。云殊被巨棍扫中,胸口窒闷,喝了好几口水,也无法缓过气来,忍不住叫道:“风眠…风眠…”小童闻声,慌忙摆舟迎上,将他拉到船上。云殊遥望大船远去,心中十分惊怒,忙叫船家追赶。谁知船家刚要摆舵,忽听“喀喇”一声,小舟居中折断,船上三个人东倒西歪,像是下锅的饺子,接二连三掉进水里。

云殊眼疾手快,一手抱住半截船身,一手将那小童抓起,细察船只断口,但见十分整齐,似被利刃事先割断。云殊一转念,恍然大悟,梁萧使了苦肉计,故意让他打落江中,跟着潜到小舟下方,运剑将船板割得若断若续。他算计精准,铉元剑又锋利,所割的缺口恰能承受两人,云殊一上船,小舟承受不住,登时断作两半。

船家精熟水性,自顾自游向江岸,云殊抱了一截舱板,与风眠载沉载浮,心中无比懊恼:“早知这样,我带了剑去,一剑一个,杀光了事。”想到这儿,脑海里又闪过柳莺莺的身影,心神微微一迷,“她一介女流,我怎么对她动手?等我杀了那两个恶人,再与她讲讲道理,叫她迷途知返,体谅我的苦心。”

梁萧摆舵摇橹,行了一程,将船靠在江北,对其他二人说:“那个酸丁不会死心。水路太慢,咱们还是走陆路为妙。”颜人白笑了笑说道:“到了江北,我独自前往北方,以免连累二位。”柳莺莺瞧他一眼,冷冷说:“尽说大话,你流了这么多血,支撑得住吗?”

颜人白的伤口两度迸裂,失血甚多,嘴唇泛白,听了这话,摆手笑道:“颜某壮如牛马,这点儿伤死不了。”支撑着走了两步,步履虚浮,摇晃不定。梁萧大皱眉头,说道:“我们左右无事,送你去北方好了。”柳莺莺嗤嗤一笑,说道:“小色鬼,这叫做什么:救人须救彻…”梁萧不待她说完,接口笑道:“杀人须见血。”

颜人白纵然城府深沉,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感激,悠悠叹道:“两位与我非亲非故,屡次救我性命。这份恩情,颜某做牛做马也难报答了。”柳莺莺呸道:“少说废话。”颜人白一怔,哈哈笑道:“姑娘骂得是,颜某废话连篇,该死该死。”

三人弃舟登岸,向北行了里许,忽听远处数只乌鸦“哇哇”叫着掠入暮空,远处官道上马蹄骤响。梁萧一惊,正要拔剑。颜人白按住他手,沉声道:“敌强我弱,暂避其锋。”梁萧也觉有理,三人牵了马匹,钻入路边。不一阵,一行人马飞奔而来,骑者个个身披错金皮甲,头戴紫貂软帽,人如虎,马如龙,彪悍精神,呼啸生风。

梁萧与柳莺莺蹲在一片灌木丛后,双手互握,屏息注视,忽听颜人白一声长笑,用蒙语高叫:“那速!”为首的骑士浑身一震,转眼望来,其他人也同时停马,动作十分整齐。颜人白穿林而出,笑道:“怎么,不认得我了?”

骑士纷纷流露惊喜,滚落马鞍,跪倒在地。那速以蒙古语大声说:“大将军,总算找到你了。”颜人白微微一笑,欲要上前搀扶,可一弓身,剧痛难忍,只得束手道:“你们起来。”那速率众起身,见他浑身是血,迟疑道:“大将军,你、你的伤?”颜人白笑道:“一点小伤。你们又怎么寻过来的?”

那速见他神色灰败,自忖随他南征北讨,从未见他如此委顿,一时大感自责,迟疑时许,说道:“早先约好在真州接应将军,哪知大将军迟迟不到,弟兄们心中焦躁,分成几拨人马沿江搜寻。总算长生天庇佑,让我们遇上了将军。”

颜人白想到一路艰险,恍若隔世,叹了口气说:“那速,你共有多少人马?”那速道:“共三百人,分作六拨,沿江搜寻,一拨五十人,发出讯号,就能召集。”颜人白一拍手,笑道:“好,有这三百人,天下也去得。火速召集人马,返还大都。”众军哄然应命,分出三骑,前去召集同伴。

颜人白瞧着三骑消失在路头,如释重负,想起一事,转向梁、柳二人说;“那速啊,若非这两位舍命相救,别说三百人马,就有三十万大军,你也找不到我啦。”说罢纵声大笑,眉宇间透出喜悦,众亲兵满心惊喜,纷纷向二人行礼。

柳莺莺见了一大群元人,心中不乐,偷拽梁萧衣衫,小声说:“小色鬼,他有了同伴,不用咱们送了。你给他说说,大伙儿一拍两散。”梁萧点点头,正要说话,颜人白却已听见柳莺莺的言语,摆手笑道:“小兄弟,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梁萧笑道:“你有话便说,何必客气。”颜人白笑道:“小兄弟,你记得我昨晚与你说的话么?”梁萧点头道:“记得,你说,十年内大宋必亡!”颜人白笑道:“如今看来,也许用不了十年,包管让你抓住昏君奸相,打他们一顿板子。”他心中得意,笑了笑,又说,“小兄弟,实不相瞒,颜人白是我的化名,我真名伯颜,是蒙古八剌部人。此次南来,志在探察大宋军阵,观望江南地形,以便拟定征南方略。”

伯颜是大元开国重臣,随元帝忽必烈扫平诸王,战功极大。忽必烈本意让他统兵征宋,谁知皇子脱欢也力请挂帅南征。忽必烈为让群臣心服,命两人于三月各自草拟征南方略,择其优胜者为元帅。两人为争帅印,各自领人潜入宋境,刺探大宋政局军情。原本双方各行其是,不料却在“醉也不归楼”遇上。脱欢为人阴狠,行事不择手段,故意泄露伯颜的行踪,引来南朝豪杰群起追杀,几乎断送了他的性命。

伯颜道出真名,心头如释重负。忽见梁萧盯着自己神气古怪,只当他恼恨自己隐名欺瞒,苦笑说:“小兄弟,我并非有意瞒你。只因人心难测,世道险恶,起初我不知你的真心,不敢据实相告。后来明了二位心意,却又自惭自愧,羞于启齿了。小兄弟,南征在即,国家正当用人之时,你不若与我同往大都,谋取功名。”说到这儿,他微微一笑,“听说令慈也是蒙古人,不妨一块儿接来。”

梁萧脸色苍白,眼神锐利,瞧了伯颜半晌,吐了一口气,缓缓说:“我妈你也认得。”伯颜一怔,奇道:“我也认得?”梁萧道:“不错,她叫萧玉翎。”

伯颜的胸口如被打了一拳,双眼瞪圆,满是不信。梁萧脸色忽变,手中光芒一闪,剑指伯颜,厉声道:“你是我妈妈的师兄,对不对?”众亲兵无不惊怒,纷纷手挽强弓,指定梁萧。柳莺莺见状,上前一步,立在梁萧身侧,为他挡住斜来的羽箭。

伯颜望着梁萧,神色变幻数次,苦笑一下,叹道:“不错。”梁萧双眼赤红,咬牙道:“萧千绝是你的师父?”伯颜又叹一口气,说道:“不错。”梁萧按捺怒气,瞪着伯颜:“好,你说他在什么地方?”伯颜摇头道:“算起来,我六年没见师父了。”梁萧怒道:“你骗谁?”剑锋一吐,抵近伯颜喉头。众亲兵正要发箭,伯颜却一摆手,沉声道:“统统不得放箭,若我死了,也不许报仇,将我尸首带回大都。”那速急道:“将军,你万金之躯…”

伯颜双目精光迸出,厉声道:“此乃军令!”那速一时语塞,放下弓箭,他为亲兵之长,余人只好效仿。伯颜缓缓道:“我骗你作什么?家师性情孤僻,我热衷功名,不投他的性子,出师二十年来,他只来瞧过我两次。第一次是传我大逆诛心掌,再次是六年以前,他来见我,要我帮忙寻找师妹,其后再未晤面。至于他找到师妹与否,我也不知。”

梁萧瞧他神色郑重,不似说谎,听到最末,心中一阵酸痛,眼圈儿忽地红了,涩声说:“他、他杀了我爹爹,抢走了我妈妈!”伯颜身子一颤,失声道:“当真?”梁萧眼中流下泪来。柳莺莺听得明白,伸手握住他手,心中不胜惨然:“我只当我命苦,小色鬼也这样凄惨么?”目光盈盈如水,凝注在他脸上,心中满是怜惜。

伯颜心中暗叹:“师父此举,有欠思量了。”当年他自萧冷口中得知合州一战的内情,大觉意外,啼笑皆非之余,也对梁文靖力挽狂澜颇为敬服。后来又听说他功成身退、不知所踪,这样的作为,自己拍马也是及不上。本当师妹随了他,倒也不枉此生,是以萧千绝让他寻找萧玉翎,伯颜虚与委蛇,并未当真用心,隐隐盼望两人终老林泉,永远不被师父找到。

沉思间,又觉喉间锐痛。抬眼一瞧,梁萧目光冷厉,不由摇头道:“别说我不知道师父的下落,就是知道,师徒有份,我也不能背叛师尊。梁萧,我这条性命是你救的,你要拿去,也随你好了。”

梁萧眉头一颤,怒道:“好,要怪就怪你是萧千绝的徒弟,他杀了我爹爹,我就杀他徒弟,叫他尝一尝难过的滋味。”伯颜浓眉一挑,失笑道:“这话叫人不服。”眼见梁萧神色迷惑,便说,“我是萧千绝的徒弟,萧玉翎是不是萧千绝的徒弟?”梁萧道:“这不同!”伯颜道:“怎么不同,她与我一般地拜师,一般学艺。她少时孤苦无依,是师父将她一手养大,说她把师父当作师父,不如说她把师父当作父亲。” 梁萧张口欲骂,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胸中窒闷难忍,冷笑道:“那好,我拿你做人质,引萧千绝出来送死。”伯颜微微一笑,说道:“你还不如杀了我!”

梁萧目有怒色,瞪了伯颜良久,眼中透出一丝茫然,想了想,又问:“我向萧千绝报仇,你帮不帮他?”伯颜道:“若是公平较量,我两不相帮。如果家师败亡,我会与你约期再战,为他报仇。”梁萧盯着他,脸上阵红阵白,“刷”的一声,忽地还剑入鞘,转身说:“你今天有伤,我杀你不算本事,你伤好了,我们再作计较。”

伯颜见他收剑,心中好不诧异,梁萧越是这样,他越觉喜爱,微微一笑,高声道:“且慢!”梁萧闻声掉头,伯颜从手指上摘下一枚白玉扳指,递给他说:“日后有事,你拿这个来找我。”梁萧冷冷道:“我才没事找你。”伯颜笑道:“那也未必,家师在哪儿,我不会说。儿子孝顺母亲,却是人之大伦。我知道玉翎身在何方,告诉你也不违天理人情。”梁萧望着伯颜,将信将疑,终归接过扳指,揣入怀里,一言不发,与柳莺莺向东去了。

伯颜瞧着二人背影,心想:“这件事错综复杂,再见师父,必须设法化解。不过如何开口,却费人思量。”饶是他才智过人,也想不出妥当办法,只好叹了口气,翻身上马,领着亲军投北去了。

梁萧走了一段路,在路边大石坐下,摸出白玉扳指,作势想要扔掉,临出手时,又生犹豫。如此再三,终将扳指收回兜里,双手搂头,肩头一阵阵发抖。

柳莺莺瞧了半晌,皱眉道:“不杀颜人白,眼下就别后悔。哼,就知道哭,不嫌害臊?”梁萧心想当着她哭泣,实在有些丢脸,只好抹了脸,心中闷闷不乐。

柳莺莺叹了口气,也坐下来。梁萧挨着他,只觉身心俱暖,天地间除了这个少女,真是别无依靠,想着想着,眼圈微微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