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铸厉声长笑,笑着笑着,眼中流下泪来,涩声说:“清誉,哈,怕是为了你花无媸的清誉吧!秋山对你一片痴心,天日可鉴,你却对他如此心狠。可怜秋老弟的丹青独步当世,却毁在你这薄情寡恩的妇人手里…”八鹤中,童铸与秋山最为友善,对秋山的死也最为痛心,话没说完,已是泪流满面,咬牙说,“花无媸,三年前得知秋山死因,老夫便发了毒誓,不扳倒你花家决不罢休。”
花无媸眼见在场众人无不动容,暗自凛然,冷冷道:“童铸,秋山见我的事十分隐秘,你又从哪儿知道的?”童铸道:“你不必管。”花无媸道:“好,我不管。你三年前便知道此事,也难为你性如烈火,竟能隐忍这么久?”童铸经她一说,自觉失言,扬声说:“这三年来我也没用阴谋诡计,只求堂堂正正胜你一场,这开天大典,老夫等得很久了。”
花无媸眉间如罩寒霜,冷笑道:“什么堂堂正正?怕是给他人做嫁衣吧。”童铸一愕,眼角余光扫向明归。花无媸微微冷笑,瞧了童铸一眼,淡淡地说:“童老三,你胆气有余,心机未免浅露。”又瞧了修谷一眼,“你修老六面和心软,鲜有主见;至于左老二,虽有几分算计,但气量狭隘,不成大器。”她说到这里,目光转向明归,两人四目交接,空中似有火光迸出。花无媸冷冷说:“唯有你明老大,胆识俱佳,计谋深沉,今日的局,只怕布了许久吧?”
明归淡淡一笑,漫不经意地说:“童老三说得不差,但都不是主因。归根结底,花清渊武功不及三秋,凭什么做宫主?常言道:皇帝轮流作,明年到我家。嘿,花家执掌天机宫四百余年,如今也该退位让贤了吧?”
花无媸冷哼一声,道:“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明归笑笑说:“花无想死后,天机宫就该易主了。看在你才智高妙、无人能及的分上,大伙儿容忍至今,已算对得起你花家了。”
花无媸冷笑道:“没这么简单!这个东鳞西爪功,以你的天资,可不是三五年练得出来的。我奇了怪了,你怎么学到我花家的独门功夫?”
明归慢条斯理地说:“你记得当年萧千绝闯山的事吗?”花无媸说:“那有什么关系?”明归道:“当年在石箸两峰下,天机宫高手尽出,与他交手,那一次人人都出了绝招。老夫凑巧留了点心,虽没记全,却也记了个五六成。况且三十年来我时时留心,从没闲着。至于心法,虽然花家留了后招,只许花氏通晓三十六绝,但不知天机宫的武学与数术相通,彼此都有脉络可循。不过真正融会贯通的,不是老夫,而是我侄儿三秋!”他娓娓道出多年谋划,了无愧色。众人瞧着明三秋,见他始终笑容不改,不由纷纷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平日里看他谦冲和气,没料到竟能自创武功。”
花无媸一挑眉,冷笑道:“明归,我知道你城府深,没料到你的心计这样厉害。”明归笑而不语,花无媸望着左元等人:“这人说的你们都听到了。他不过是要夺取宫主之位,你们跟着他,最后也是明家的人做宫主,对你们有何好处?”
左元笑道:“花无媸,你不用挑拨离间。三秋才气过人,论武,有流水公之能;论算,有元茂公之才;智谋心计,更非他花清渊可比。只有如此人物,才能领袖群伦,将天机一脉发扬光大!”其他三人连连点头。
花无媸气结说:“好啊,我天机宫历来韬光隐晦,你却说要发扬光大?真是岂有此理!别忘了,叶钊,杨路,还有伯符,都还在我这边!鹿死谁手,还未成定局。”说着向叶钊、杨路看去。叶、杨二人虽然与花清渊交好,但到这个时候,也是心生犹豫,不知如何是好。花无媸心头一窒:“看来,除了伯符顾念旧恩,忠心无二,就只有‘太乙分光剑’可恃了。”想着握剑之手微微一紧。
明三秋笑了笑,朗声说:“宫主误会了。明三秋不是要恃强夺位,更不愿天机宫血流成河,要么方才一拳,渊少主不死即伤了。说来说去,宫主以血缘定人,我与各位叔伯却都认为,宫主之位,能者居之,惟有武功算术均能服众,方可成为天机宫主。如今我侥幸胜了渊少主半招,宫主若不反对,我再和他比一比算术。明某败了,转身就走,永不踏入此间半步;如果侥幸又胜,宫主怎么说?”
他这几句话说得光明正大,众人纷纷点头,有人叫:“不错,今日不能技压全场,日后怎么服众?”“是呀,风水轮流转,花家也该让一让了。”“以算术定输赢,胜者为王…”
花无媸眼见大势已去,心底里叹了口气。却听花清渊叹道:“无须再比了吧,只求三秋兄当了宫主,不要为难花家就是了…”明三秋正色道:“这个不用花兄说。我以人头担保,花家衣食住行一切如旧,绝不为难半分,只是,花家的九大绝学与太乙分光剑必须交出。”花无媸冷笑道:“好啊,到底露出狐狸尾巴了!”
明三秋笑道:“身为一宫之主,怎么能不知道镇宫绝技?”花无媸见他志得意满,视宫主之位为囊中之物,一时怒不可遏,扬声说:“清渊,和他比,哼,元茂公之才?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先父一半的本事!”
花清渊秉性冲淡,对这宫主之位毫无兴致,但又不好违拗母亲,只得诺诺答应。明三秋笑道:“如此正好,胜败皆是磊落。渊少主,你我各出一题如何?”花无媸说:“慢来,老身尚是宫主,题目当由老身来出!”明归冷哼一声,道:“若你先来个‘日变奇算’、再来个‘元外之元’,大家都要拍屁股走人。再说你素来不守规矩,难免没有告诉你儿子算法!”花无媸脸色一冷,正欲反驳,忽听明三秋笑着说:“不打紧,只要不是元外之元,随你出题难我!”
梁萧听到这里,心头大震,半晌方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也解不出‘元外之元’?”他有生以来,受了许多苦痛,却从未受过这样的欺瞒。想到这儿人人知情,唯独自己蒙在鼓里,平白受了五年的辛苦,几乎送掉了一条性命。
他越想越难过,一时鼻酸眼热,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眼前迷糊一片。举目望去,四周众人都似变了模样,心中不由大叫:“假的!都是假的!花无媸的话是假的,花慕容的话是假的,就是花大叔,对我也是假的…”一时间,他悲愤无比,只觉人人可憎,一拂袖,转身就想离开。谁知一掉头,看见晓霜怔怔盯着花清渊,没来由心头一酸:“天机宫里,也只有她是真心对我,教我识字算数,又百般开导我,让我从天机十算中解脱出来。如今她受恶人欺辱,我舍她而去,岂非无情无义?”想着步子一顿,犹豫不前。
花无媸目视明三秋,过了一会儿,沉声说:“你说话算话?”明三秋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花无媸见他满有把握,更觉迟疑,缓缓道:“好,就算那道‘日变奇算’,若你算得出,老身无话可说。”明三秋笑了笑,接过明归递上的算筹纸笔。花无媸冷笑道:“好啊,连纸笔都准备好了。”明三秋笑而不言,下笔若飞,刷刷刷写了约摸半个时辰,托起宣纸,吹干墨迹,双手奉与花无媸道:“请宫主过目。”
花无媸接过细看。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那张墨汁淋漓的宣纸上,心知这薄薄一张白纸,便决定了天机宫来日的命运,是以人人目不接瞬,满心紧张。
过得良久,花无媸双目一闭,长长吐了一口气,好似苍老了数十岁。又过一会儿,才慢慢睁眼,叹道:“道无常道,法无常法。没想到天机宫竟出了你这样的奇才,明三秋,算你厉害,从今往后…从今往后…”说到这里,望了望花氏众人,嗓子一哑,说不出话来。众人见此情形,知道明三秋解出了日变奇算,一时间,惊呼欢叫此起彼伏,灵台之上乱成一团。
明三秋心中得意,一心立威,向花清渊拱手笑道:“花兄,你也来解解,省得来日有人说我胜得不够公平。”口气一转,自然将“渊少主”变做了“花兄”。花清渊略一怔忡,摇头说:“我解不出来!”明三秋笑嘻嘻地道:“花兄没有试过,怎么知道?对了,花兄,第八算‘子午线之惑’你想必算出来了,我有两种解法,不知花兄用的哪种?”他一副诚心求教的模样,花清渊嗫嚅数下,又道:“我也没算出来。”
明三秋装出惊讶神气,笑道:“那么第七算‘鬼谷子问’用到垛积术,不算太难,花宫主是善用垛积术的大家,花兄想必也很了得,咱俩切磋切磋如何?”花清渊更为尴尬,低声道:“我…我还是没解出来。”声音越来越小。明三秋故意皱眉:“这么说,花兄究竟解出几算?”花清渊还没回答,花慕容忍不住怒道:“姓明的,胜就胜了,不要欺人太甚…”说到这里,任她心高气傲,也是眼圈通红,语声哽咽。花清渊臊得满面通红,俊目间隐隐泛起泪光。
明三秋见他这样,心满意足,笑道:“容小姐别动气,我只是随口问问!”话没说完,忽听一人冷冷说:“‘日变奇算’有什么了不起的?”明三秋应声一愣,忽见一个腰别宝剑的少年越众而出,大踏步走了上来。他不认得梁萧,双眉一扬,厉声说:“你是哪家的子弟?这里商量宫中大事,有你插嘴的份儿么?”言辞中,已经摆起了宫主的架子。
花清渊怕他动怒,忙说:“萧儿!你快退下。”梁萧冷冷一笑,却不理会,径自走到案前,刷刷刷写下一道算题,高声说:“这道‘牛虱算题’,分别求公牛、母牛、老牛、小牛、黑牛、白牛身上的虱子数目,很简单。明三秋,你也算一算。”
这道题求六个未知元,相当于“六元术”,精深奥妙,古今所无。明三秋接过,凝神瞧了半晌,脸上渐失血色,他力持镇定,淡淡地说:“这是什么算题?题意乱七八糟,文辞粗俗不堪!哪里解得出来?”说罢随手掷在一边。
梁萧道:“那可不一定。”他右手持笔疾书,左手运筹如飞。花慕容见这小子的嘴脸,心知必有名堂,忍不住抹去眼泪,站在他身后,瞧他弄些什么玄虚。却见梁萧算法精微,初时还能看懂一点半点,看到后来,全然摸不着头脑,只知道那是极高明的,忍不住脱口大叫:“妈,你快来!”
花无媸移步上前,远远瞟了两眼,神色一变,匆匆靠拢,屏息观看梁萧算题。明三秋正要和她详谈让位的事,忽见花无媸不顾而去,心头惊讶,也伸过头去观看,这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与花无媸均是当世算术大家,梁萧算法之妙,一看便知,真是思人所不能思、想人所未曾想。
梁萧一气解完,笑道:“明主事,这一题很容易吧?”明三秋咳嗽一声,沉吟说:“这个么,确实不难,想一想就能解开。”花无媸心中大怒:“你现在看了解法,才敢说这话,如果只给你题目,凭你也算得出来?”正想如何驳他。却听梁萧笑道:“我就知道你有这么无赖!”当下又挥笔写下一题,却是一道“北斗算题”,这道题求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未知解。明三秋一看题目,暗暗叫苦:“怎么又多了一元?”事到如今,只好硬撑到底:“好啊,你来解解看!”
梁萧笑道:“你鬼头鬼脑,又想赚我解题,然后说想一想也能解开?”明三秋脸上一热,支吾不答。梁萧笑道:“装傻么?我再问你一句,你解得出来么?若是不答,便是解不出来。”
他步步进逼,明三秋无法可想,脸一沉,厉声道:“解不出又如何?难道你解得出来?”梁萧道:“你这么说,是自认解不出了!好,我就解给你看,省得你癞蛤蟆坐井底,不知天高地厚!”明三秋正在争夺宫主之位,一听这话,顿想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句,不由瞪着梁萧,心中无比气恼。
梁萧把算筹一抛,全凭心算,刷刷刷一路解下,一个时辰不到,北斗七解尽数得出。解法之妙,真是亘古以来,从未有人涉及。明三秋与花无媸瞧到这里,均是脸如白纸,场上众人虽不甚了了,但为二人神情所惊,全都盯着梁萧,一时忘了呼吸。
花无媸的心中一阵悲喜交集,抬起头来,喃喃念道:“爹爹,莫非您冥冥中知花家今日有难,特意派这少年来相助么?莫非您在天上穷极巧思,终于解出了元外之元,然后沟通阴阳,传给了这少年么?”她绝处逢生,想到宿命之说,望着悠悠碧空,几乎痴了。明三秋却浑不知为何大功告成之际,竟会冒出这么个人来,一时间脑子乱成一团,只有一个念头转来转去:“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惶惑中,却听梁萧朗声道:“这些算法,都是我求‘元外之元’时想到的,直解到十二元。好,再写一题‘十二生肖问’。”他随写随解,答了十余页纸,摇头叹道,“只能解到这里了,哎,‘元外之元’,真是无解之元。”他黯然一阵,抬眼望着明三秋,见他心神不属,便问,“你当第七算‘鬼谷子问’很好解吗?垛积术与天元术不同,千变万化,无有穷尽,哼,我出几道算题,跟你切磋切磋。”说着就要出题。
明三秋面如死灰,心想:“他算到这个地步?跟他比算,自取其辱!罢了!”想到这里,嘴里一阵苦涩,长叹说:“不用再比了。明三秋甘拜下风。”这话一出,满座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