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女子一笑,手如蝴蝶穿花,自梁萧指边掠过,两根雪白的手指,轻轻捏向他的“少渊”穴。梁萧右手急来帮忙,使了个“封”字诀,隔那两根手指,左手则使“勾”字诀,五指如锄,反勾她的“太液”穴。女子手臂形同无物,从他双手间脱出。梁萧正欲后跃,女子五指飘如惊风,又往心口拂来,无奈之下,梁萧连使“破”字诀、“捻”字诀拆解。

二人隔着琴桌,三只手缠在一起。女子端然静坐,只用一手,但飘飘忽忽,千变万化,将梁萧逼得喘不过气来。他将“如意幻魔手”中“勾圈、挑环、弹破、扭捏、推拿、挥拂、截劈、点插、拈折、封按、撕抓、缠捻”二十四诀使遍,依然无法脱身。转眼拆过百招,梁萧使个“缠”字诀,双手绞向女子手腕。缁衣女子秀眉一挑,伸手在梁萧肘间一托,梁萧只觉大力涌至,翻身坐倒,在青石地上滑出丈余,“嗡”的一声撞上紫金炉。梁萧一阵头晕目眩,张口欲骂,忽听花清渊向缁衣女子急声道:“妈!”

梁萧听得这声,好似吞了几十只蛤蟆,一张嘴合不拢来,只瞪着缁衣女子发愣。缁衣女子看出他心中所想,微笑道:“不错,老身就是花无媸,天机宫的主人。”梁萧奇道:“你、你是晓霜的奶奶?”花无媸笑道:“是呀。”

梁萧定了定神,说道:“你、你比你女儿还年轻?难道不会老么?”花慕容听他话里藏针,趁机讽刺自己,好生气恼,但当着母亲,又不便发作。花无媸略略一怔,失笑道:“世间哪有永驻的青春?我不过修炼玄功,小有所成,较寻常人年轻一些罢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所谓天道茫茫,无所遁逃啊!”笑语中又透出一丝绵绵不尽的落寞。梁萧定睛细看,果见她眼角处生出鱼尾细纹,只是十分微小,不易察觉。

花无媸瞧了梁萧半晌,忽道:“萧千绝有二男一女,三大弟子。”这话甚为出奇,梁萧听得大愕,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却听花无媸道:“大弟子萧冷为契丹人,与萧千绝同族,当年在库尔里台上,一柄海若刀压服西域群雄,是蒙哥汗帐下第一勇士。二弟子伯颜,为蒙古八剌部人,精通兵法,骁勇绝伦,助忽必烈平定诸王,乃元廷重臣,统帅千军万马。至于三弟子萧玉翎,据闻是蒙古皇族后裔。”

梁萧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心中奇怪。却听花无媸又笑道:“当年我用这‘穿花蝶影手’与萧千绝拆了一百来招,对这‘如意幻魔手’的心法虽不明了,招式却还记得。你的‘如意幻魔手’火候虽浅,招式变化却与萧千绝一般无二。若非嫡传,决难至此地步。有人说萧千绝的武功以诡异见长,那是小看他了。三大弟子中,萧冷得其诡异狠毒,伯颜得其刚猛锋利,萧玉翎独得其灵动飘逸。以我今日所见,你的手法以飘逸灵动见长,该是得了萧玉翎的真传吧!”

梁萧小脸发白,咬了咬嘴唇:“好啊,你什么都知道了?”花无媸笑道:“不错,我什么都知道。”梁萧大声道:“你也要像那些老头子一样赶我走,是不是?”花无媸笑道:“你承认了?”

梁萧虽然一百个不愿承认萧千绝是师公,但既然被人统统看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气呼呼撅嘴道:“承认就承认。”花无媸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并不是全都知道。”梁萧一呆。花无媸又说:“我的确跟萧千绝交过手,但三大弟子各得其长,却是我编造出来的。如萧玉翎得其灵动飘逸,便是看着你的功夫胡诌罢了!”她眼角含笑,娓娓道来,梁萧不由失声叫道:“你…你骗人。”

花无媸笑道:“是呀,只怪你太笨,才被我骗着。”又道,“你要学太乙分光剑么?”梁萧脱口道:“对。”花无媸笑道:“我本也可以教你。”梁萧惊喜道:“好啊,多谢。”花无媸忽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轻声说:“只不过…”梁萧心一沉,急道:“怎么?”花无媸淡淡地道:“只不过你太傻太笨,穷一生之力也练不成呢!”梁萧一惊,叫道:“你、你说谁、谁太傻太笨,我、我…”他从小惹是生非,什么骂名都挨过,唯独没有人说他“太傻太笨”,只说他聪明过头。花无媸这一句,真把他说懵了。花清渊见状,正要出声,却见花无媸将手一挥,他脸色微变,只得颓然闭口。

梁萧沉默半晌,大声道:“我才不笨,只要你教,我一定学得会。要不你出个题目,我一定做到。”花无媸笑道:“好啊,我考考你。嗯,栖月谷前有一片石壁,上面刻了十道算题,也不算极难,你若解得出来,就算你聪明,随你学什么功夫,我都教你。”花清渊与花慕容听了这话,全都张口结舌,蓝衣美妇也瞪大了眼睛,唯独晓霜不知所云,瞧着祖母,神色茫然。

梁萧搔头想了半天,问道:“什么叫算题?”众人尽皆失笑,花无媸也不由莞尔道:“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还说你不笨?”梁萧心觉此笨似非彼笨,但究竟有何种不同,却又说不上来。他心高气傲,轻易不肯服输,当下一口应承:“算题就算题,我一定不会输。”花慕容忍不住道:“那可无关输赢,而是…”忽见花无媸的目光逼视过来,顿然语塞。

花无媸目光一转,笑道:“你这孩子有胆气。好吧,咱们击掌为誓,不得翻悔。”说着伸出右手。梁萧心一横,和她击掌道:“翻悔的是小狗。”隐隐听得花慕容嘀嘀咕咕,好像骂的是:“不知死活的小子。”不由瞪回去,心想:“你才不知死活呢!”想到这儿,肚里咕哝。花无媸听到声音,笑道:“倒忘了你饿了一夜了。”叫过一名侍女,领梁萧下去用饭。

梁萧刚刚出门,花慕容便叫:“妈…”花无媸瞪了她一眼,目光扫过蓝衣美妇,美妇拉起花晓霜道:“晓霜,咱们回去。”花晓霜笑道:“妈,咱们去陪萧哥哥吃饭。”美妇见梁萧粗野无礼,心中很不喜欢,想要回绝,又见花晓霜兴致甚高,不忍拂她之意,只好答应了下来。

花慕容待她二人去远,皱眉说:“妈,你故意为难他么?给那小子一百年光景,也休想解得出‘天机十算’!”花清渊也道:“不错,那十道算题穷究天理,别说天机宫内无一人解得全,放眼天下,也无一个人解得出来。”一时愁眉苦脸,好不为难。

花无媸盘膝闭目,冷笑道:“你们想让他学会‘太乙分光剑’?”兄妹俩对视一眼,花清渊道:“他本性不坏,而且救过孩儿性命。”花慕容也道:“是啊,他虽顽劣,但紧要关头,还是满合人心意的…”话未说完,花无媸张眼冷笑:“若不是这个缘故,就凭他会萧千绝的功夫,我早就废了他,哪儿会跟他拐弯抹角?你可知道,当年萧千绝闯入括苍山,守在石箸两峰之下,连伤我宫中六大高手,你叔父花无想也死在他手里。哼,若非太乙分光剑,谁能逼得走他?我会将这门镇宫绝学教与他的传人吗?”她目透寒光,与方才的温文尔雅判若两人。

花慕容道:“杀鸡焉能用牛刀,妈你何必费这么大的周折?这小子对数术一窍不通,随便出几道题就打发了,何必用天机十算难他?”花无媸瞧她一眼,冷冷道:“这叫万无一失。若出别的题目,你不知好歹,说不定会暗地里教他来挤兑我。”花慕容被她一语道破机心,面红耳赤。花无媸又说:“话说到这儿,我要入定了。你们传令下去,宫中任何人都不得指点那小子半点学问,传授他任何武功,若有违抗,依宫规论处。”她扫了儿女一眼,冷笑道,“你们两个人也不例外!”说着闭上双目,花氏兄妹无奈对视一眼,双双退出琴心水榭。

花慕容出了门,发愁道:“哥哥,现在怎么办?“花清渊叹道:“母亲心意已定,绝无更改,只有让我劝劝梁萧,叫他放弃学剑。”花慕容摇头道:“这孩子人儿虽小,性子却很固执,怕你劝不动他。”花清渊苦笑道:“尽人事,安天命吧。”转身问明丫鬟,得知梁萧去了西北的“画眉轩”用饭。

还没进门,便听梁萧叫嚷:“你瞧我作什么?哼,叫我吃饭也不自在!”接着传来花晓霜的声音:“萧哥哥,你吃饭的样子满奇怪!”梁萧道:“奇怪什么?”花晓霜笑道:“你老用手抓,别的人都不这样!”梁萧冷笑道:“这样吃才痛快,我才不学那些假斯文,斯文又不能当饭吃。”哼了一声,忽又好奇,“这个穿蓝衣的婶婶,你就是晓霜的妈?”

蓝衣美妇道:“是呀!我姓凌,名霜君。”口气冷淡,似乎有些不快。却听梁萧笑道:“你们俩长得好像。”凌霜君道:“那是自然了,难道你不像你妈妈?”梁萧道:“妈说我长得像爹爹,爹爹又说我长得像妈,到底像谁,我也不知道。”说到这儿,忽地默然。

花清渊在轩外徘徊了半晌,叹了口气,还是跨入门内。梁萧眼圈红红的,正在发呆,瞧他进来,跳起来道:“花大叔,你来得好,快带我去看那个什么算题!”花清渊被他这一叫,想好的说辞都派不上用场,迟疑道:“这样急?还是休息一天吧!”梁萧拉住他衣袖,嚷道:“我要看,我要看!”

花清渊拗不过他,只得带梁萧出门。走了一里路程,来到“两仪幻尘阵”旁边的一块青石壁前,说道:“就是这里了。”梁萧见石壁上刻满种种奇怪符号,或尖或圆,或横或竖,另有许多文字,但文辞雅奥,涵义高深,梁萧全都看不明白。文章结尾处有一大块褐斑,染得字符模糊不清。

梁萧瞧了半晌,忍不住问:“花大叔,这写的什么?”花清渊叹道:“这叫天机十算,是天机宫先代高人写下的十道算题。”梁萧道:“怎么我一点也看不明白?”花清渊神色一黯,说道:“萧儿,你定要学剑法么?”梁萧点头。花清渊叹了口气,沉默一时,说道:“若你定得解这十道算题,我也不拦你,只怕…”他欲言又止,瞧瞧四周无人,方才低声道,“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去天元阁里看看古代算学大家的笔记,实在算不出来,千万不要勉强。”梁萧点头道:“我一定算得出来的。”花清渊唯有苦笑,拍拍他头,寂然去了。

梁萧瞧到傍晚,天地昏黑,脑子里全无头绪。回房睡了一觉,次日一早起来,向一个侍女打听天元阁的所在。侍女将他带到一座巍峨的阁楼前,说道:“这便是了。”梁萧见这天元阁方圆五十余丈,高达九层,心中惊讶。

那侍女又说:“天元阁藏了易学、算经、天文历法。以天元阁为轴,向东是‘冲虚楼’,收集十万道藏;向西是‘般若院’,藏有天竺佛陀原经、中土译本、禅宗公案及藏密经典;南方的是‘大智府’,放着诸子文章、哲人经传;向北是“风韵小筑”,古今诗文都在里面;西南是收藏史籍的‘春秋庐’;东南方是“药王亭”,收藏历代医典,不过昔日神农尝百草,医农相通,是以农林渔牧典籍也在里面;西北是‘九州园’,藏有山河地理图、诸方鸟兽考;东北是‘灵台’,收集了天下机关图纸和各式模型,但你白天千万别去,那儿由明先生守着,他凶得很呢。”

梁萧深有同感:“姐姐说得对,那个明老头不是好人,上次还摔了我一跤,哼,我早晚要报仇的。”侍女笑道:“原来你吃过苦头了,呵,这里说说倒好,别让他人听到了!”梁萧哼了一声,道:“听到就听到,我才不怕。”侍女撇嘴道:“懒得管你,你吃了亏不要叫苦。”梁萧笑道:“不叫苦,嗯,姐姐叫什么名儿,日后我来找你玩儿。”侍女笑道:“我住在西边众香坊,你说梅影,大家都认得。”咯咯一笑,转身走了。

梁萧进了阁中,只闻书香扑鼻,夹杂着樟脑气味,满眼重重叠叠,尽是新书旧籍,坟典索丘。有两个婆子阁内拂拭灰尘,有人进来,也不抬头。梁萧东瞧西望,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那书看似古旧,颜色泛黄,封页破败,上书《易象别解》四字。翻看良久,其中的文字梁萧全不认识,便又抽了一本较新的图书,梁萧不认得书面上的“潜虚”两字,却认得落款“司马光”三个字,心想:“这司马光是什么人?”皱眉一翻,头大如斗,匆忙放下,再抽一本,却是《垛积拾遗》,不知何人所写。梁萧只觉书中的符号与石壁上的有些相似,可是琢磨良久,还是全无头绪。接着又拉了一本《洞渊九算》出来,符号眼熟,翻来覆去,也看不出名堂。

梁萧东逛西转,直到红日平西,翻了二十多本书,却没一本看得明白。他心头大怒,恨不得放把火烧了这一屋子怪书。悻悻返回住处,生了一宿闷气,次日又去翻阅。这次运气更坏,所寻的书更为艰深,别说内容,文字也不认得一个。

这么过了十多天,梁萧两眼充血,人也瘦了一圈。但想到父母仇恨,又拼命死看。他哪知这些典籍均是古今易学宗师、算学大家生平心血所积,以这些大数家的造诣,传世的学问莫不奇难艰深,众所周知的东西,反而不会细说。好比一座座悬在半空中的大山,梁萧站在下面,只能看到顶尖儿,却不知怎么上去。

又过了几天,梁萧终于摸出些门道,他专拣最破最旧的书出来,直觉这些书应该比新书易解。虽不尽然,但他挑出的古书中,确有不少是算学的根基。只是这些书籍越古老,文字也就越古奥,多有古篆金文。梁萧自小不爱读书,只勉强认得几个字,又如何看得懂这些古文?可他向来自负,别人不教,他也耻于求人。硬看了一个多月,装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怪字怪图,但要他说出涵义,却又一个也说不上来。

这日,梁萧看了半天书,心灰意冷,望着穹顶发呆,隐约听到有人叫唤。回头一看,却是花晓霜。花晓霜见他双颊深陷,两眼无神,头发乱糟糟的,不由心中一酸,握住他的手颤声说:“萧哥哥,你病了么?”伸手探他额头,并不烫手,始才放下心来,“好久都不见你了,昨天听梅影姐姐说你在天元阁,人家专程来瞧,可叫了好几声,你也不理!”梁萧“嗯”了一声,又低头看书。花晓霜见他神情冷淡,好生没趣,便傍着他坐下,瞧了瞧书上文图,恍然道:“萧哥哥,你在看《九宫注疏》?”

梁萧应声一颤,抬眼问:“晓霜,你看得懂?”花晓霜点头说:“以前学过一些,可我脑子太笨,不大会算,所以上次在‘两仪幻尘阵’就出了岔子。”她微露羞赧,笑了笑,“说起算术,天机宫里,奶奶最厉害了。”

梁萧想了想,指着第一页的图形问:“这只乌龟是什么?”花晓霜道:“这是九宫图,又叫洛书。传说中黄龙负图,出于黄河;神龟驮书,出于洛水,前者称之为河图,后者就是洛书。所以说,九宫之图,法以灵龟,八方之数,相加皆为十五。”她顿了顿,又道,“有人说洛书九数为算术之祖,但奶奶说,算术当分古今。古算术有三祖,河图、洛书、五行。河图化为八卦,八卦演为六十四卦,每卦之中,皆含有一个小九宫。”

她随手在地上划来划去,说道:“九宫之中,又分阴阳奇偶之数,这是取自河图阴阳之理。九宫图有四十五个方位,每一个所在,又包含着一个八卦。”她边说边算,推演河图洛书相生之道,又划出两个图,“五行也能化作九宫,左边这个叫洛书五行成数,右方这个叫洛书五行生数,由这两个数,便可九宫演八卦。如此相互推演,以至无穷…”

她由浅入深,口说手比。梁萧本是极聪明的人,听了两个时辰,明白了不少,拿起书来,再不是满目陌生,喜得他抓耳挠腮,又拿出一本书,问道:“这个又怎么说?”花晓霜翻看了一下,笑道:“这和古算术不同,该是今算术了。《九章算术》集古算术之大成,今算术缘自汉代刘向,汉代的张衡与曹魏的刘徽也有论述。真正自成一家,却是北朝大家祖冲之。他以方廓圆,计算圆周率。后来在《洞渊九算》中,有人将这一法子推演变化,数形相合,计算未知之数。据说我家先代有人用这法子解到上九层的“天”层(按:便是计算欧洲算术的X正九次方,有人将这个误解为九个未知数)与下九层的‘阴鬼’层(按:相当于X的负九次方)。到了后来,家曾祖元茂公创建演段法(按:类似后世算学中线性方程组求未知数),将数形分割开来,进而化为‘天元术’。曾祖将“天元术”推至四元,可求太阴、太阳、少阳、少阴四大数。”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可惜,这部分太难,我也不大明白。”她说到这儿,有些头晕,便自怀里取出金风玉露丸,吃了一粒。

梁萧迟疑一下,忍不住问:“晓霜,你…到底生了什么病?”花晓霜摇头说:“我不知道,爹妈也从来不说。前段日子,我病得厉害,爹爹和姑姑就带我去崂山见吴爷爷,吴爷爷是个了不得的神医!”她说着笑了笑,“我回来时病好多了,只是偶尔还会头晕,但吴爷爷让我别担心,说他会治好我的。”说到这里,她若有所思,“萧哥哥,你见过大海么?”

梁萧茫然摇头,花晓霜含笑道:“大海好大,一眼都看不到边。据说在崂山上看海上日出才叫美,但姑姑说清晨风寒,不许我去。”她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大有遗憾,梁萧瞧着心中生怜:“不打紧,将来我陪你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