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靖胸中不平之气奔涌起伏,似乎只有放足狂奔,才能释出。直至城门前,但见城门坚闭,守卫森严,不由一怔停步,心道:“我糊涂了,如今正在打仗,怎么出得了城?”他想到‘糊涂’两字,不觉凄然一笑,想起那晚,在逼仄石室中,正是自己这“糊涂人儿”用“糊涂点心”喂那女子,那情那景历历如生,那分温馨还在心间袅绕未去,只是,那人、那笑、那些娇痴言语,从今往后,却已再不可得了。
想着想着,梁文靖望着高大雄伟的城楼,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水。这时一名校尉正缺壮丁,见到他,忙喝道:“你这厮哭什么?还不过来扛土。”梁文靖一愣,拔腿就跑。那校尉在后面大呼小叫,十来个宋军士兵挺起刀枪,便来拦他。梁文靖“三三步”展动,那几个人扑了个空,你推我挤,撞得头破血流,哇哇惨叫,待得爬将起来,却已不见了梁文靖的影子。
梁文靖转入一道巷子,躲在一堵墙后,偷眼望去,只见外面无数民夫被枪矛捶打前进,男女老少均在其内,号哭动天,更有几个无耻宋军,趁机上下其手,调戏姑娘媳妇。梁文靖平日要么在城头观战,要么在府邸休息,素日进出,也自有马车侍候,城内情形当真如何,极少亲见,忽见如此情形,当真目眦欲裂,恨不得冲将出去,大打出手。
这时间,忽听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叹道:“你也是逃抓夫的么?”梁文靖吃惊回头,却见一个空鸡笼后露出一张橘子皮似的老脸,混浊的双眼在他脸上转悠。
梁文靖点点头,那老人叹了口气,从鸡笼后挪出一只瘦脚,那脚不知因何没了脚掌,竟已残了。梁文靖忙道:“老先生,我扶你起来?”
那老人摆手道:“不必了。只是,我想你不该逃得。小老儿腿脚不便,那是动不了啦,又没有银子给官爷买酒喝,也没有漂亮女人给官爷暖被窝,只好躲在这里,你还年轻,遇上这种事,不能逃的。”
梁文靖握拳怒道:“这些官兵欺凌弱小,强人所难。这等人也要为他卖命吗?”
老人摇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宋人的官儿纵然坏,但总与大伙儿同宗同族,虽然趁着打仗,抢钱、抢物,拉壮丁,玩女人,但总不至于糟蹋了这一城人的性命。蒙古人却不同,他和咱们不同种,不同宗,从没将大伙儿当人看的,若打进城来,这一城人只怕活不了几个。唉,遇上这世道,保住性命也差不多了……”他大概躲得久了,好容易找到个说话的,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梁文靖听到前面半截,已经呆了,至于后面说了什么,全然不知,隐约记得给了老头儿一锭银子,就懵懵懂懂走开了。
他闷闷走了一程,脑子里又浮现出萧玉翎那张娇艳无俦的笑脸来,不觉胸中烦闷,猛地一拳打在路边墙上,墙壁霍然洞穿,梁文靖也是拳破血流。剧痛入脑,他神志略清,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座庙宇气势恢宏,巍然耸立,敢情这无意之间,竟走到城东藏龙寺来了。
梁文靖忍不住想道:“来也来了,城门又出不去,瞧瞧热闹也好。”他始终割不断心中情意,唯有竭力自解,当下快步抢上,正要入庙,忽听传来依稀人语,又想道,:“还是不见他们的好。”当下绕过影壁,见墙边有棵大树,枝繁叶茂,当下纵身而上,将寺中虚实尽收眼底。
梁文靖凝神细看,只见正对寺门是一座大雄宝殿,殿前罗列石佛地藏,狻猊辟邪。一尊石辟邪前,白朴正挺身而立,萧玉翎则双手反剪,坐在地上,不住辱骂,她嗓子既脆且快,性子又泼辣无忌,更兼这些日子听梁文靖说了许多故事,更多了骂人的谈资。骂了一会儿,忽骂白朴好比曹操,无耻下流,天天晚上挖人家祖坟,偷人家陪葬的宝贝。
白朴虽然坚毅善忍,但听她骂得无中生有,也忍不住道:“小丫头胡说八道,白某何等人物,岂会干夜里盗墓的勾当?”萧玉翎道:“你夜里不干,那一定是白天干的。”白朴暗自愠怒,却又不愿与这女子一般见识,正想故作不理,忽又听萧玉翎说他像诸葛亮,白朴不觉失笑道:“过奖过奖,诸葛先生一代贤人,白某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萧玉翎冷笑道:“是呀,你和他一样,不但是个吃饱没事干的闲人,还是个怕老婆的软蛋,娶个丑八怪老婆,天天罚你跪搓衣板。”
白朴听得满心不是滋味,皱眉道:“谁说诸葛先生娶了丑八怪,天天跪搓衣板?史书上不见记载,必是市井谣言,污蔑先贤。”
这些话本是梁文靖胡诌出来逗萧玉翎开心的,萧玉翎却是深信不疑,当即便道:“死书上没有,活书上却有。”白朴哑然失笑,一时忘了决战将临,逗她道:“我从来只见死书,哪里瞧见活书了?”萧玉翎道:“原来你只看死书,难怪一脸死相,眼看便活不过今天。哼,至于活书么,也是有的,但姑娘不告诉你。”心里却想:“那呆子活蹦乱跳的,又会说书,又会念诗,不就是一本活书么,有了活书,还瞧死书做什么?”想着又觉疑惑:“那个呆子,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昨晚也不来瞧我不说,今天也不见人。”
她念着梁文靖,不觉怅然若失,忽听白朴冷笑道:“姑娘这话只怕未必,白某今日便死了,也难保姑娘不死在白某前头。”萧玉翎啐道:“你不死才好呢,最好活一千年。”白朴一愣,拱手笑道:“承姑娘吉言,白某生受了。”萧玉翎道:“我才不说什么鸡言鸭言的,你也不用伸手,缩头才好呢。”
白朴奇道:“白某昂藏男儿,七尺须眉,岂有缩头之理?”萧玉翎冷笑道:“常言道‘千年王八万年龟’,你既然要做不死的王八,自然最好天天缩头,年年缩头,千万不要露出来,要么我师兄一刀下来,你就死了。”
白朴被她绕着弯子一阵臭骂,只气得脸色铁青,欲要回骂,又觉有失身分,蓦地冷哼一声,心道:“圣人有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堂堂男儿,若是与她对骂,岂不归于小人一党。”当下来个眼观鼻,鼻观心,神游物外,任凭萧玉翎如何挑衅,只是不理。
梁文靖见萧玉翎胡扯乱骂,反而大占上风,听到后面,几乎忘了丧父之痛,笑出声来,但那欢欣却不过一闪而没,苦恼更添了十分:“她的师兄杀了我爹爹,从此以后,我与她势同寇仇,不共戴天,怎么还能喜欢她呢?”一念及此,梁文靖一颗心便似浸于千尺寒潭,再也无力自拔了。
天人交战之际,忽听一声冷哼,梁文靖抬眼望去,只见大雄宝殿之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人,黑衣蓝刃,修然而立。
萧玉翎不由喜道:“师兄。”白朴却不掉头,折扇轻摇,笑道:“来了?”萧冷瞥了萧玉翎一眼,面皮微微一颤,说道:“是!”
白朴哈哈大笑,折扇刷的收拢,指定萧玉翎,悠然道:“足下既然来了,就该横刀自刎,还站着作甚?”萧冷摇了摇头,一动不动,
白朴笑道:“怎么,难道要你师妹吃些苦头,才肯动手么?”说着折扇探出,抵上萧玉翎玉颊,笑道,“这一扇下去,令师妹如花容颜可就不妙了。”梁文靖见状,只觉血涌双颊,一股悲愤之气在胸中奔腾汹涌,右拳紧攥起来,几欲一跃而下。
忽听萧冷道:“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你使这些阴谋手段,萧某无话可说。”说毕,“呛啷”一声,将“海若刀”丢在身旁,扬声道:“但若我今日前来,不是蒙古金帐的勇士,而是黑水一绝的门人,你又当如何?”
萧千绝号称“黑水一怪”,皆因他孤僻狠毒,江湖中人又恨又怕,故而呼其为怪。萧千绝对此并不在意,反而自认叫得贴切。但萧冷视他若神明,对外只称“黑水一绝”,绝口不提这个怪字。梁文靖听得这话,却是周身冰冷,望着萧玉翎,心中好不凄然:“是了,她是黑水门人,自有黑水门人帮她出头,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说到底,她是武林大宗师的弟子,我却只是一个适逢其会的乡下小子罢了,更何况,她师兄杀了我爹爹,此恨此仇,永无消解……”想着想着,他眼前泪影浮动,渐又朦胧起来。
白朴面色阴沉,沉默许久,忽地吐出一口,道:“黑水门人?”
萧冷道:“不错,黑水门人。”
白朴眉头舒展开来,眼中却掠过一丝恍惚,似乎遇上了绝大难题,无以自决。过得许久,方才望着远处晴空,淡淡地道:“当年我投身官府,甘为淮安王幕僚,天天面对朝野纷争,尔虞我诈,做下了许多违背天良的大事。”
萧冷不料他突出此言,捉摸不透,不禁眉头皱起。却听白朴续道:“自那以后,家师便将我逐出门墙。按理说,你还能以黑水门人自居,而白某福薄,已非穷儒门人也。”说罢不胜怅然,悠悠叹了口气。
萧冷只觉心往下沉,苍白的双颊浮起一抹艳红。他原本想白朴是穷儒公羊羽的弟子,公羊羽和萧千绝一代夙敌,冤仇极深;自己若以黑水门人挑战,白朴迫于师门尊严,势必以穷儒门徒应战,与自己单打独斗,不可再倚仗人质。不料白朴竟是公羊羽的弃徒,萧冷算计尽皆落空,一急之下,背脊隐隐作痛,几乎咳嗽出声,但怕对手瞧出破绽,只有拼命忍耐,面皮越来越红,近乎血色。
白朴兀自不觉,只是低眉沉吟,过了半晌,忽地抬眼一笑,缓缓道:“白某生平阴谋为主,行事未必合于正道。只可惜,白某不才,就算堕入名利场中,污人自污,也始终看不透这师徒之义。”他说着,将折扇从萧玉翎脸上移开,双目神光一凝,蓦地扬声道:“家师虽不认我这个徒弟,但白某此生,始终都是穷儒门人。”
梁文靖听得这话,不由得心头一紧,双目大张。萧冷也是面露诧色。白朴将折扇从容插在腰间,一拂袖,悠然扬声道:“凌空一羽,万古云霄。”
萧冷眼中冷电闪过,蓦地一声长笑:“黑水滔滔,荡尽天下。”
霎时间,两人各自踏上一步,一阵萧瑟秋风卷起尘土,掠过树梢,梁文靖只觉两眼一迷,不觉打了个寒战,揉眼再瞧时,萧,白二人已斗在一起。
两人各为师门而战,萧冷不用兵刃,白朴自也应之以徒手,掌风到处,花木尽摧,“浩然正气”与“玄阴离合神功”其性相克,两种真气弥漫空中,“咝咝”作响。黑水绝学讲究“先发制人。”萧冷展开“如意幻魔手”,真个霆不及发,电不及飞,直如风云变幻,星剑光芒。
白朴则使“须弥芥子掌”,出手从容,绝似个柔韧万端的气囊,敌强则收,敌弱则放,守在方寸之间,却不失潇洒气度。
梁文靖瞧了片刻,微觉疑惑:“萧姑娘的师兄出手好快,白先生出手却不快不慢,为何偏能不落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