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梁文靖从入定中清醒,只觉浑身上下似有使不完的劲力,举首四顾,只见明月西沉,四周悄然,已没有公羊羽的影子,忽听一阵歌声自远传来:“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歌声清壮,如一阵长风,去势虽疾,却袅袅不绝。
梁文靖抬头望天,只见茫茫夜空,群星寥落,唯有西北天狼星,分外明亮,相传此星一出,必主战争。
梁文靖不由叹一口气,心道:“这公羊先生口口声声说大宋的不是,但听这歌声,却又有从戎卫国之意,当真人如其字其画,处处自相矛盾,唉,大概是他没遇上好皇帝吧?”他边想边站起身来,不料两只脚盘得久了,酸麻难禁,又是一跤跌倒。
忽听一声娇笑,清脆悦耳。梁文靖转眼望去,只见萧玉翎兀自躺在石上,见他跌倒窘状,不禁发笑。此时她哑穴自解,已能言语,只是四肢依然受制,无法动弹。她一声笑罢,惊觉自身尚处危境,立时住口,喝道:“臭小子,瞧什么瞧,还不给我解穴。”
梁文靖犹豫不前,萧玉翎又喝了一声,他才走上前去。端端正正作了个揖,叹道:“萧姑娘,如今公羊先生已走,大伙儿的比试就此作罢,无须再提。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两不相欠。”萧玉翎眼珠一转,笑道:“好说,你先解开我的穴道?”
梁文靖又犹豫半晌,方才讪讪地道:“敢问姑娘,这穴道如何解法?”萧玉翎又气又急,道:“大蠢材,怎么连解穴都不会?”梁文靖额上汗出,羞愧道:“爹爹似乎以前提过,但我没用心学。”萧玉翎大睁妙目,死死瞪着他,但此时就算以目光将这小子射出两个洞来,也是无济于事。萧玉翎计无所施,怒恨交迸,忽地将眼一闭,恨声道:“死呆子过来,我说,你解。”
梁文靖连忙称是,却听萧玉翎道:“我的‘膻中’、‘丹田’二穴受制,真气老是不畅。”梁文靖道:“膻中,气海?在什么地方?”萧玉翎咬了咬牙,涩声道:“膻中……膻中在我心口,丹田……丹田在我小腹……”说到后面,话语渐小,几乎微不可闻。
她说罢许久,不闻动静,张眼偷瞧时,却见梁文靖望着自己,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不由又气又急,喝道:“臭小子,有什么好瞧,还不乖乖解穴?”梁文靖还过神来,忙道:“怎么解?”萧玉翎羞恼已极,啐了一口,道:“你将内力聚在指尖,点击膻中穴下方两分处。”梁文靖奇道:“内力?什么内力。”
萧玉翎一怔,心道:“糟糕,我有失计较了。这小子只会一点极粗蠢的拳脚,怎会习练内家武功,生成内力?难不成今日是我的劫数,定要用上那个法子……”一时心乱如麻,要知公羊羽点穴之术奇特,非她自身能解,方才梁文靖打坐之时,萧玉翎一直运功不懈,欲要冲透禁制,但屡试无功。本想公羊羽会为自己解穴,不料此人竟自顾去了。萧玉翎心中将公羊羽骂了一百遍不止,深感无奈,只得道:“臭小子,你……你将食中二指骈起,环绕穴道,用力左转三次,右转三次,如此,如此反复施展……”
梁文靖听得一颗心突突直跳,失声道:“在你心口?”萧玉翎又羞又急,啐了一口,喝道:“不是我心口,还是你的?”梁文靖不由大为踌躇。原来自古传授点穴解穴之法,男师不传女徒,女师也不传男徒,只因这传授之中,不免以手触体,肌肤相亲。萧千绝传授萧玉翎之时,也非亲身传授,而是从下山捉来一个女子,点穴之后,再传授萧玉翎解穴之法,让她在那女子身上尝试。但此时林幽山静,鸟兽无踪,唯有梁文靖侍立一旁,萧玉翎无奈之下,只得从权让他一试。
梁文靖瞧她胸口起伏,不由得面红耳赤。萧玉翎又催促一声,他才骈指放到她胸口,但觉指尖所及,温热细腻,一颗心突地蹿起,提到嗓子眼上,再见萧玉翎妙目半闭,蛾眉微耸,顿觉脑中轰然巨响不绝,一股热血直蹿上来,手指也随之颤抖起来。萧玉翎知觉,张眼一瞧,羞道:“还不动手?”梁文靖恍然惊醒,忙嗯了一声,毛手毛脚,在她胸口划起圈子。
萧玉翎只觉胸口酥麻难禁,浑身一阵滚热,不由得啊呀一声,叫唤起来。梁文靖忙缩手道:“你……你没事么?”萧玉翎几乎哭出来,骂道:“死呆子,臭笨蛋,谁教你这么轻轻地划,要……要用力才成。”梁文靖原本怜香惜玉,不忍稍用气力,此时见她羞急,只得咬紧牙关,依法施为。
两人均是青春年少,血气未刚,忽然遭遇这等情事,当真有生以来从所未有。无论男女,均是汗出如浆,心跳如雷。萧玉翎闭着眼尚且好些,梁文靖望着眼前佳人蛾眉轻颦,娇喘雪雪,鼓胀酥胸急剧起伏,兼之手掌触摸女儿香肌,一时间,浑身热流翻滚奔腾,便似一条狂龙在体内搅动,渐自头脑模糊不清,忽听萧玉翎轻呼一声,梁文靖悚然一惊,定神瞧去,却见自己手指竟已偏离对方胸口,萧玉翎羞道:“死……死呆子……”
梁文靖浑身哆嗦,颤声道:“对……对不住……”狠心闭上眼睛,不再瞧那佳人妙态,谁知这心中遐想,竟较那眼中所见,更胜十分,梁文靖情动难抑,忍不住大声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如此一念,但觉心意稍平,忙又续道:“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而不习乎?’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哎呀,糟糕。”他原本胡乱背诵《论语》中的句子,希望借此克制心中欲念,不想那欲念蓬勃难制,不自觉又宣诸于口,将论语中但凡与女色相关的句子尽皆背了出来,满心的“易色,巧笑,美目”,梁文靖心中懊恼,不由大声自责:“无怪孔夫子有言:‘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梁文靖呀梁文靖,你真是已矣乎,已矣乎,无耻之无耻矣……”
正自吟诵,忽听萧玉翎轻声娇呼,不由一惊:“不好,我又按错了地方?”忙睁眼细看,却见萧玉翎浑身衣衫已被汗水浸透,面色酡红如醉,星眸微张,细细娇喘道:“好……好了,膻中穴解了……再……再是丹田穴……”梁文靖长长松了口气,道:“丹田在哪里?”萧玉翎道:“在脐下三分。”梁文靖抖着手触摸到丹田处,但觉小腹平滑,肌肤温柔,猛可间只觉头脑一热,禁不住啊呀一声,猛地跳开,一头扑进小溪之中,这溪水本是山中寒泉所聚,冰冷彻骨,梁文靖这一浸,欲火顿熄。
他湿淋淋爬上岸来,经山风一吹,遍体寒战,有如筛糠,却见萧玉翎睁大双眼,神色疑惑,不由尴尬道:“小可……小可只怕按捺不住,唐突……唐突了萧姑娘。”萧玉翎一怔,轻轻哼了一声,道:“算你识相,还不动手解穴。”
梁文靖冷得浑身发抖,情欲却也因之减退,便将手指点到萧玉翎的丹田处,正要按捺,忽从小腹蹿起一股热气,经会阴,过腰脊,度轱辘关,冲百会穴,又自百会下降到膻中穴,梁文靖正觉奇怪,那道热气伸缩如电,忽地贯通手臂,自他指尖透出。萧玉翎但觉一股热流在丹田一转,穴道顿然解了。
二人均觉莫名其妙。殊不知公羊羽已将一道“浩然正气”打入梁文靖体内,只是梁文靖浑浑噩噩,不得自知,唯觉精气充沛而已。但方才他欲火焚身,无法忍耐,便纵身跳入溪水之中。这情形就如一块热炭抛入了冰水,欲火固然熄灭,但如此大热大冷,事后必然大病一场,甚至从此留下病根,终身不治。
梁文靖身子已为寒气所伤,自己尚无知觉,但公羊羽留下的那股“浩然正气”却是天下第一等的纯阳内功,初时潜伏于丹田,寒气忽来,顿生感应,当即循脉而走,将入侵寒气逼出体外。怎料梁文靖心意所至,“浩然正气”气随意走,透指而出,竟将萧玉翎的穴道也解了。
梁文靖尚自琢磨那股怪异热气,萧玉翎却觉浑身轻快,一跃而起,一挥手打在梁文靖脸上。梁文靖骤然遭袭,什么步法身法都用不上了,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迸,立地一转,向后便倒。
萧玉翎银牙紧咬,从石块上跳将下来,美目中透出慑人寒意,恨声道:“小畜生,还有什么话说?”梁文靖浑不料她一旦好转,便如此凶恶,再摸口角,却是满手鲜血,不由气道:“你干吗打人?”萧玉翎冷笑道:“打你,哼,我还要杀你呢!你……你趁着姑娘动弹不得,在……在我身上乱摸乱碰,我,我恨死你了。”一想到方才情状,自己什么丑态窘态都被这臭男子瞧了去了,若不杀此人,今后休想安枕。
想到此处,眼中寒光剧盛。梁文靖见她杀气腾腾,忙道:“分明是你让我碰的……”话没说完,忽见萧玉翎面露羞恼之色,纵身扑来,不觉魂飞魄散,爬起就跑,萧玉翎娇喝一声,骈指如剑,刺向梁文靖后颈,梁文靖觉出风声,情急叫道:“公羊先生。”
萧玉翎吃了一惊,缩手四顾,却见山林旷杳,寒雾凄迷,哪有半个人影,转眼瞧去,梁文靖正连滚带爬,向前跑去。萧玉翎怒极反笑,咯咯道:“死呆子,死到临头,还敢糊弄我?”施展幽灵移形术,一晃身,便拦在梁文靖身前,一把揪住他衣襟,喝道:“臭穷酸教你的鬼步法,你使给姑娘瞧瞧,哼,三三步,四四步,我瞧改成死死步,没用步才对。”
梁文靖正自惊惶,忽听这话,一语惊醒梦中人,低头瞧去,自己身处公羊羽留下的四十五个脚印之内,左脚正巧踩在“四三”位上,九宫图由“一”至“九”九个数字组合而成,放在图中,每个数字均以一组黑白圆点表征,譬如“一”则为一个白点,“二”则为两个黑点,“九”则为九个白点。图中的“四”为四个黑点,双双排列,梁文靖所在的“四三”之位,正是从下往上数的第三个黑点,他此刻性命交关,智计忽生,依照公羊羽所教之法,身形忽转,从“四三”之位蹿向“五四”之位。
萧玉翎但觉手心一紧,嗤的一声,掌心中多了一块晶亮细绸。梁文靖却挣脱己手,立在一丈之外。萧玉翎怒叱一声,纵身抢上。梁文靖见她来得凶恶,忙一转身,歪歪斜斜跨出一步,已落向“六二”之位。萧玉翎一扑落空,刹那间腾空踢出七腿。
梁文靖生死关头,忽地抛开一切,神游物外,片时间,便从“六二”走到“八五”,连换七个方位,萧玉翎七腿踢罢,却没沾着他一片衣角,不觉又羞又气,斥道:“不许跑。”梁文靖见她娇嗔模样,不觉神为之摇,魂为之销,脱口道:“我不跑便是。”忽见萧玉翎扑来,又恍然惊醒,抬腿便换方位。萧玉翎怒道:“说话不算,该死该死。”梁文靖讪讪道:“是是,实在该死。”但瞧萧玉翎身形略动,忙又转换方位。
萧玉翎骂道:“又骗人了。”一晃身,俏影摇曳,重重叠叠,正是“幽灵移形术”,梁文靖只觉她忽东忽西,一阵眼花缭乱,哪里分得清虚实,唯有盯着地上公羊羽所留脚印,全力施展开“三三步”,左三步,右三步,前三步,后三步,忽走忽跃,漫无目的,然而东西南北,却无所不至。只因这“三三步”出脚方向暗合九宫之理,平常人若不明其理,决计意想不到,乍眼瞧来,只觉该人一步数丈,形同鬼魅。是以饶是萧玉翎身法如电,幻影万千,在这四十五步之内,明明瞧见梁文靖身形,却怎也追赶不上。
“幽灵移形术”全凭一口真气,萧玉翎功力尚浅,不能持久,片刻便觉力乏,忽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也忒笨了,那臭穷酸不是说了,我站在一旁,瞧着他走,累也累死他。”当即跳开,笑吟吟负手而立。梁文靖见她不动,便也停下。萧玉翎妙计落空,气恼万分,叱道:“死呆子,你怎么不走啦?”
梁文靖道:“你想累死我,我才不上当呢。”萧玉翎不料这呆子素来傻里傻气,这会儿却精乖得很,又好气又好笑,从地上捡起一枚鹅卵石,冷笑道:“我倒瞧你走是不走。”抖手掷出,梁文靖躲闪不及,正中腿上“伏兔穴”,不由惨哼一声,屈膝便跪,萧玉翎大喜,扑将上去。梁文靖只觉影如山坠,劲气压顶,心头一急,忽觉一股暖流自小腹涌起,顺大腿疾透入膝,暖流所至,穴道顿解。梁文靖不明所以,但见萧玉翎近在咫尺,躲闪不及,当即奋力一滚,虽只一滚,却也不失法度,自“五一”位滚到了“六三”位。萧玉翎又度扑空,俯身再拣一枚卵石。
梁文靖大惊,哪敢停留,施展“三三步”,只顾飞奔,萧玉翎以石子乱掷,梁文靖只觉身周锐风呼啸,石子每每掠身而过,险到极点,不觉暗暗叫苦,但除了走得更快,却也别无他法。不料他走得越快,体内那一股“浩然正气”受到激发,涌遍全身,梁文靖如处阳春煦日之下,浑身暖透,精力大涨,便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时足下生风,将那“三三步”越走越是纯熟。
萧玉翎见梁文靖越走越快,渐自人影缭乱,难分难解,石子虽然抛掷虽疾,却不知为何,总也无法及他身子,不觉心中冷笑:“臭小子你再快十倍又如何,瞧你能走多久。”她掷石不绝,存心累倒梁文靖,再捉来嘲笑一番。
梁文靖虽有“浩然正气”加身,奔走片时,也觉气促神虚,汗水淋漓而下,心道如此下去,势必被擒,举目望去,东天发白,夜色将逝,再一低头,脚下公羊羽留下的足印历历在目,不由忖道:“难道我离开这些足印,便不能行走了。”思忖间,臀部一痛,竟被一枚石子擦中。梁文靖大声呼痛,萧玉翎促狭道:“痛吗,再来一下。”她手中早已备好数枚卵石,正要掷出,梁文靖忽地停步,双手按腰,大口喘息道:“别扔了,别扔啦,我认输,我认输。”
萧玉翎不料他突然投降,惊疑不定,冷笑道:“你鬼头鬼脑的,一定又在使什么手段。”梁文靖忙道:“这回不敢了。”萧玉翎道:“那好,你先过来。”梁文靖叹一口气,从脚印之中走了出来。萧玉翎笑道:“臭穷酸说你能胜过我,你能胜不能胜。”梁文靖摇头道:“不能。”萧玉翎得意笑道:“我现今杀你,你还手不还?”梁文靖大是踌躇,抬眼一看,但见萧玉翎星眸生辉,双颊含笑,也不知她此时到底是喜是怒。
萧玉翎此时心情大好,见他不语,便笑道:“你既然认输,便不要再耍花枪,乖乖等我师兄来。”当下呼哨一声,空中落下一个黑乎乎的物事,停在她的胳膊上,借着朦胧的曙光,梁文靖看得清楚,竟是一只二尺来长的秃鹫,恶形恶状,和萧玉翎绝色容光相映衬,凭添几分诡异之气。
萧玉翎从怀里取下一方手帕,系在那秃鹫腿上,笑道:“乖鹫儿,去吧。”那秃鹫始终沉默,闻言拍翅而起,在夜空中盘旋一匝,忽地穿入蒙蒙曙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