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这黄鼠狼画得挺喜庆的,但谁会在年画上画黄鼠狼啊!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整座房子里一片漆黑,我判断一户农民的经济实力,主要是看农民房外立面的装修情况,大体上可以分为没有外立面、水泥外立面、瓷砖外立面、艺术砖外立面、镶金边的艺术砖外立面等。
这座房子的外立面是水泥的,住在里面的人生活肯定不算太富足。
我敲了敲门,心里想的是,如果里面真有人住,那半夜有人来敲门,被吓死的恐怕是他。
结果,我竟然真的听到了走路的声音,脚步声来到门后面,隔着门问:“谁啊?”
是个北方口音,我立即搬出我的模仿能力,操起东北口音说道:“是我啊,大哥,那个整蚂蚁的。”
门打开了,里面站着一个特别白的人,穿着背心、胳臂像人参一样,嘴巴里还叼着牙刷,应该正在刷牙,他含糊地说道:“我还寻思闹鬼了呢!”
“大哥,你咋在这儿生活呢?这里养蚂蚁特别好吗?”我问道。他打量了一下我,把我让进去,打开灯说道:“你想什么呢?我要是有选择,我会选择干这一行吗?”
我走进去,发现屋子里全是大罐子,里面装着晒干的黑蚂蚁。屋里很暖和,有很多煤炉在角落里闪着暗光。
“要多少啊?这么晚来买蚂蚁,咋了?风湿病犯了啊?是家里的老人?”他说道:“你如果要得少的话就随便抓一把,我这儿少于一罐就不卖了,直接送。”
“这怎么都是煤炉啊?”我问道:“不会中毒吗?”
“我在顶楼睡,没事儿,这山里太潮了,没炉子的话蚂蚁烘不干,都烂了,给你你敢吃啊!”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的主要客户都是收中药的,还有不少附近的村民到他这里买蚂蚁泡酒,专门用来治疗风湿。福建的风湿病患者很多,疼起来很要命。
正想着,他给我拉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下,问道:“大兄弟哪儿的啊?听口音,感觉你像是随心所欲浪迹天涯的,东北、福建、浙江口音都有,你是逃犯啊?”
“我是杭州的。”我说道。他点点头,脱了拖鞋开始抠脚:“128一斤,微信还是支付宝?要是整多点儿的话,我给你打折。”
我思索了一下,发现情况有点儿复杂,这时候,我原本应该开始和他讨论共赢的商业理念,但满脑子都是外面贴的年画。
我太在意这件事了,根本无法专心路演我的商业版图。
“这个暂且先不提,我刚才看到外面贴了一张黄鼠狼的年画,想问一下,为什么要贴这种年画?而且,我觉得这种年画应该买不到吧?”我说道:“不好意思啊,我本来想专心买蚂蚁的,但那张画确实是有点吓人。”
那个白白的东北人忽然抬头看我一眼,点了一支烟,似乎有些纳闷,很快又笑起来,说道:“大兄弟,你能看到门上的年画?”
听到这句话,我的冷汗又开始呼呼地冒。
他闻了闻自己的指甲,缓缓地说道:“别理这东西,这是要债的人贴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我就是他们的鸡呗。”
高利贷?我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他说道:“吓唬人呢,估计是刚贴上去的,现在抓得严,他们没法弄我,就天天搞这种事情来恶心我。”
我想了想,忽然就想起刚才在浓雾中看到的人影。干,那哥们儿居然是放高利贷的吗?但为什么看到我就跑呢?不想被人抓现行吗?
“要是被我现场抓到,我直接把他按蚂蚁堆里去。”那个白白的东北人说道,然后看向我:“该不会是你贴的吧?”
“不是不是不是。”我说道,心说要是我的话,逾期的第二天,你一睁眼就会发现自己在一个坟里埋着,还不出钱就在里面待一辈子吧。
我忽然想起了解雨臣的伟大和宽容,又默默地赞美了他一下。
“买不买?”他有点不耐烦。我放下心来,说道:“其实,我也是一个高利贷受害者。”
然后我抬起头,给出这辈子最真挚的一个眼神,眼底全是贫穷。


第163章 雨村笔记 田园篇(54)
我不知道高利贷的受害者对另一个受害者,会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反正这个白白的东北哥们儿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变化。
显然,民间高利贷在这里是很普遍的事情,我记得有段时间,这边镇上的人不是借高利贷的,就是放高利贷的。
这让我觉得有点儿出师不利,但我还是很耐心地把之前发生的事和他说了。当然,我并不想骗他——与其骗还不如抢劫呢——所以我刚说自己也是受害者,其实算是间接的受害者。
他默默地听着,表情看不出一丝波澜,我和他对视,发现他的眼光非常淡然,根本没有拿出感情来和我共鸣。
完了,我心说,碰到油盐不进的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尴尬地说道:“所以,我想从你这里赊几窝蚂蚁。”
“按你的说法,可不止几窝那么简单。”他说道:“你的方法是可行的。不过,再等上几天,禾苗出穗子后就可以下鸭子了,就用不着蚂蚁了,你要么再熬熬。”
“我觉得它们撑不到出穗子。”我先前和店里的客人说种田的事,他们都认为我今年肯定颗粒无收,这属于第一次种田必经的挫折。
“我可以给你蚂蚁。”他说道:“这里的东西本身也不够它们吃,你养得好的话,蚂蚁就分窝分得特别多。我也有你要的那种在树上做窝的黑蚂蚁,很好运输,但是你得有东西做抵押。蚂蚁这东西,说便宜也便宜,说贵也很贵。”他打开手机,给我看了一个购物网站,上面有很多卖蚂蚁工坊的,一窝卖2000多。
他的手机卡是电信的,电信在这地方居然有信号,厉害。
“这一窝没几只,算下来差不多六七块钱一只。”他说道:“我那一窝的数量有几千几万,你说值多少?”
“蚂蚁工坊最值钱的地方,是蚁后从出工到族群发展大的过程。因此它的价值不是蚂蚁本身,而是和蚂蚁原始积累的共情。”我说道:“你是卖药材的,和这种卖‘共情’的能一样吗?”
他皱起眉,显然听懂了但是不想懂。
我又说道:“大哥,你这儿的东西本来就不够它们吃了,你得分出去,所以你应该——”
“我用开水烫死也不会给你,我可不是养蜜蜂的,别来这一套。”他看着我说。
我吸了吸鼻子,因为他抠脚抠得味儿太大了,我有点难受:“没必要吧,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他抬手让我闭嘴,然后说道:“我现在很需要钱,所以必须要抵押品,否则就别聊了,我还得应付高利贷。没办法,大家都是苦命人,所以只要你能想办法让我产生收入就可以,无论是什么办法。”
“你为什么不把蚂蚁给高利贷?”
“这玩意儿难卖啊。”他说道:“他们不要这东西,正好你要,那你就拿东西来换。”
“你要我抵押什么?”
他看了看门外:“你是开车来的吧?”
“我这车不便宜,你自己都说蚂蚁难卖。”我说道:“你想啊,高利贷来要债的话,你把车给他,之后肯定拿不回来了啊,我要是来赎车,你拿什么给我?”
“那就要靠信任了。”他说道:“不然你就走吧,反正没有抵押是不行的。”
我企图继续用贫穷的眼神感化他,但他直接站起来让我走了:“你这田不如租给集体企业,他们没你那么多心思,你拿点租金就行了。一亩地的租金现在能有250块呢,不错了,你自己种的话第一年未必有这么多。”
我被推了出去,就在他关门的时候,我上前把门顶住,说道:“你要的东西,得是高利贷认的,对吧?”
“当然,什么蜜蜂和米,我都不要。”
“我有一个东西,高利贷一定认。”我说道:“怎么样?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那白白的东北哥们儿回头看着我,眼神非常冷静,完全不被我的语言控制。
这不是一个普通人,我其实从最开始就很清楚,只不过我无法分辨他是普通的有故事的人,还是真的有特殊的背景。
但是他抠脚,我觉得他就算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也是一个抠脚的有故事的人。


第164章 雨村笔记 田园篇(55)
他看了我一会儿,才说道:“那你说,是什么?”
“我可以把你的债务接过来,你欠了多少钱?”我问道:“我可以用我的信用来做抵押。”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就你?”
“嗯。”
“你连蚂蚁都买不起。”他说道:“凭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一共欠了多少,我再告诉你,我凭什么。”我说道。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28万。”
“本金是多少?”
“7万,我已经还掉11万了,但利息实在是太高了。”他说道。
“好,明天那个高利贷会过来和你销账,如果销了,你就把蚂蚁亲自送到我的店里,然后帮我全都整顿好。”我说道。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说道:“你有那么多钱,大可直接买蚂蚁,那些高利贷并不好惹,你何必惹一身麻烦呢?我不觉得这是一个明智的做法。”
“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明显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我答不答应有区别吗?”
“既然如此,答应了对你也没有什么损失,对吧?”我说道。
他还是默默地看着我,良久才说道:“你随便吧。”
说完就把门关上了,连对方是谁都没告诉我,显然没对我抱任何期望,不过好在,我根本不需要知道对方是谁。
我回到车上,看着车里已经睡成死猪的饼,对它说:“成败在此一饼了。”
饼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看着我,仿佛在说,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很天马行空,你确定你做的是正确的吗?而且忽然对我天降重任是怎么肥四?
我一直这么天马行空,只不过从前都是在古墓里发挥这种性格。在那种地方,我已经算是正常中的正常了,而且,大部分人看到我做出奇怪的决策,都以为我是被严峻的环境吓傻了。
在现实中,我的这些行为,就很像神经病中的神经病。
但我都是有理由的。
我开车在路上狂奔,来到刚才看见奇怪人影的地方,然后把车停在路边,打了双跳。
下车后,我带着饼来到刚才那人站的位置,让它闻了闻地上的气味,然后对它做出一个追踪的手势。
饼感激地看着我,眼神中的意思是:你终于把我当狗看了,真好,可算干上本职工作了。
饼顺着山路开始一边闻一边追踪,如果我猜得没错,刚才看到的人影在东北哥们儿的门上贴完年画后,应该是步行下山的。
这很容易理解:如果你开车开到门口,对方马上就知道有人来了,然后进入高度警惕状态。
但他也不可能从县城直接走到这儿,毕竟这是放高利贷,不是跑马拉松,所以肯定有同伙的车在附近接应,也就这最后一段路,他是摸黑步行的。
但仅仅只贴一张年画,威慑力太小了,所以今天他肯定还会做更多的威胁动作。这东北哥们儿欠债欠那么久了,应该对这些人身威胁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现在唯一能让他抓狂的,恐怕是那些蚂蚁。
这就是威胁的逻辑,就像反派总是去找主角的孩子一样,所有喜欢威胁别人的人,都时刻关注着对方的“七寸”。这个东北哥们儿现在只有这些蚂蚁了,那是他翻身的希望。
至于为什么如此笃定,是因为他看到我的车灯后直接跑了。只有那些打算继续行凶的人,才害怕被别人看见。
饼带着我一路进入山里,在各种小路上穿行,很快,我就看到一排一排用猪圈改成的砖头房子。
那边有手电光,我带着饼走过去,发现他们正在往这些房子上浇汽油。
“烧了这些东西,对方拿什么还钱呢?”我问道:“你们这样只会逼出一个杀人犯来,这笔高利贷的大头你们也赚不到,何苦呢?”
对方用灯照着我,我也用手电照回去,两边对峙着,我凭借呼吸声,知道对面有三个人。
我这边只有一个人加一只胖狗。
对方开口了:“你是谁啊?”
声音很有底气,不骂人的恶人,得高看他三分。
“这里面有我的股份。”我说道:“你们烧了的话,我的损失就大了。”
“那他欠的钱,也有你一份喽?”
“可以这么说。”
“那你替他还啊?”
“我今天来,就是和你们沟通这件事的。”我说道。对方笑起来,大概是觉得还钱有望。我继续说道:“我的结论是,我不想还了,你们的利息已经超过了法定利息。”
“别来这一套,我们不讲法律。”对方骂道,被我气得够呛。
“真巧,我以前也不讲,今天,我也不打算讲。”我活动了一下脖子和肩关节:“并且我也不想用脑子,就……打到你们报警吧。”
对方有些莫名其妙,说道:“我们不会报警的,报警的应该是你吧,但报警是没用的,我告诉你,我们股东里——”
“不,如果不报警,那今天你们就完了。”我说道:“只有警察能救你们。”
饼是受过实战训练的战斗犬,虽然胖,但是无比凶猛。
而且它的体型不大,动作非常灵活。
那天晚上我没有使用任何计谋,在泥潭中,我和饼互相配合,先是打废了他们反击和霸凌我的企图,然后追着他们一路进了深山林子,他们只能继续往更深处逃,越逃越远。
我只是玩乐,而且难得兴致高昂,这似乎让我又回到了崇山峻岭之间。
整整一个晚上,我不停地伏击、殴打、放他们走,然后再次进行伏击,直到把他们从野山的另外一边打出来。
这期间逼得他们整整逃亡了10公里。
他们精疲力尽,最终选择报警求助。审讯的时候,因为太困太累,加上牙都快掉光了,他们也没有力气撒谎,直接坦白了放火和高利贷的事情。
最终,他们的高利贷债务被取缔了,不仅是东北哥们儿的,还包括其他超过法定利息的高利贷,连借条都被没收了。
我接受了调解,坐在警察局门口目送他们离开,警察让我早点走,我告诉他,会有人来接我的。然后我就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拳头:拳峰上的皮全都破了。
自此,我心中所有的恶气全都发泄了出来。
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
黎簇在下面打了一个问号。
苏万回复:要去拍个片子。
瞎子立即也发了一个朋友圈,他受了非常严重的伤,笑着坐在一个天台上,背后有一棵非常大的杉木,也不知道是在哪里。
附带的文字是:真正的受伤是这样的。
照片应该小花拍的。你们两个到底在干什么啊,我心说,又放大照片,看他墨镜里反射的影像,小花似乎也受伤了。


第165章 雨村笔记 田园篇(56)
闷油瓶打车过来接我,我们直接去了镇上的一家社区医院。我在山里折腾了一夜,脸和脖子上也被灌木划出很多细小的伤口,医生帮我一一清理之后做了消毒。
细细的刺痛感让我有些犯困。
医生时不时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我,觉得我是一个地痞流氓,但以我的气场,至少也应该是个黑社会头子,她似乎不太明白为何我混成这样,要亲自去行凶。
我靠在椅子上,任由医生给我做消毒和包扎。其实她的动作比较粗鲁,弄得伤口有些疼,但此刻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梦游的状态,完全没有在意。
闷油瓶靠在社区医院的门边看着我,我也看向他,用眼神问他: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他没有回应,只是偶而看一眼趴在他脚下呼呼大睡的饼。
最后,医生又给我打了一针破伤风,表示我们可以回去了。
我们回到之前我停车的地方,重新开车踏上归途,途中路过一座地方上的小庙,我又停下来替朋友圈里的那几位烧了香,希望他们那边一切顺利。
做完这些,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快10点了,我毫无疲倦感,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梦游。第三天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终于回到村里。胖子留了一桌子菜,早饭、中饭、晚饭都有,我坐下来,就着油条吃了点儿油焖土豆和两块红烧肉,还喝了杯豆浆。
饼累得吃了几块白肉就直接趴下睡了。
我没有吃得太撑,因为我知道接下来要睡很久。
洗完脸后,我拿起一本书躺到床上看,这本书是中国农业大学出版社的,书名叫做《蚂蚁养殖技术》,刘明山著。这个叫刘明山的哥们儿还养蜗牛,之前我特意了解过,知道他专门搞特殊养殖。
但只看了一秒,我就失去了知觉,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场睡眠犹如深坠一样,梦境好几次想要开始,都被无边的疲倦淹没了。
我一觉睡到下午,醒来后发现他们都不在,饼也被带走了,桌上的菜还剩在那里,胖子给我留了张条子:自己热热。
我挑了几盘,在灶台上随便热了一下,一个人默默对付了一顿。
等我吃完饭溜达到店里时,已经是黄昏了,感情这几天我就没见过多少太阳。
店里的生意还不错,我一走进去,就有很多人跟我打招呼,应该是老客带着朋友来,我开了瓶酒敬了敬他们,就去后厨接替胖子开始炒菜,闷油瓶也走进来帮忙备菜。
一切忽然就恢复了正常。
忙完之后已经是晚上8点了,我下了一大锅面条,和几个伙计坐在店外吃,三只狗在外面绕来绕去,把草堆里的蚱蜢扑出来,然后又咔咔地吃下去。
然后我就看到那个东北哥们儿走进院子,有点儿疑惑地看着我。
我对他笑笑,他也笑了笑,走过来坐下。胖子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还是起身给他盛了一碗面。
他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开吃,我们都习惯了有人忽然过来——因为也不知道老板平时在干什么,所以都在自顾自聊天,他坐在旁边默默地吃面,我也没主动招呼他。
吃完后,他让我跟他一起出去,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老卡车,车斗被改装成了一个铁皮箱子。
“蚂蚁。”他说。
“我带你去田里。”我说道,他点点头。
我坐进车的副驾,指挥着他把车开到田边,田里都是灭虫的灯,看上去很漂亮,也很高科技。
“你是铁了心不打农药吗?”他看着田里,点上一根烟问我。
“骑虎难下了。”我说道。
他走到车子后面,打开车斗,里面放着一箱一箱的蚂蚁,他说道:“我带来的都是小窝,这样它们的掠食性强,增长得快,效果会比较好,我现在教你怎么放。”
我们没聊其他任何事情,只是在单纯兑现一个约定。


第166章 雨村笔记 田园篇(57)
我们俩把蚂蚁一箱一箱搬下来,放到田梗上。他说也不知道我是从哪里听说一亩地要六巢蚂蚁的,在他看来,一亩地放一巢就够了。
东北哥们儿告诉我,古时候就有用蚂蚁治虫的记录,他甚至还能背诵那篇古文:广南可耕之地少,民多种柑橘以图利,常患小虫,损失其实。惟树多蚁,则虫不能生,故园户之家,买蚁于人。遂有收蚁而贩者,用猪羊脬脂其中,张口置蚁穴旁,俟蚁入中,则持之而去,谓之养柑蚁。
我用手机查了一下,是宋代庄绰写的《养柑蚁》,于是就问他:“所以我这算是宋代的古法?”
“不止。”他说道,“早在《南方草木状》里就有详细的记载,所以这种方式不是你原创的,别老觉得自己是天马行空。”
“《南方草木状》不是晋代的农书吗?这岂不是更悠久了?”
“嗯,只不过古时候的农民,都是用‘繁竹索引’或‘藤竹引度’。我建议你把竹子劈成长条,搭配藤条去做引渡的架子,而不是用鱼线做连接网,毕竟蚂蚁看到那么细的东西,也会心生恐惧。”
我看着他,不禁对这个抠脚大仙产生了一丝崇拜。
“这个古法在岭南非常流行,那时候有专门卖蚂蚁的交趾人,他们用草席把蚂蚁窝包裹起来,再一包一包地卖给汉人。”
我摸着下巴,心说,这么说你不是交趾人喽,传说交趾人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孔,呼吸、吃饭、拉粑粑都用这一个洞。
“你不要走神啊,唐代刘恂的《岭表录异》、宋代庄绰的《鸡肋编》、清初屈大均的《广东新语》里,都有用蚂蚁除虫的记录。既然你要用古法,那就好好研究研究。”他继续说道:“古时候的人们用的是柑蚁,但这种蚂蚁如果放在田里,什么虫子都不会剩下,所以还是得用黑蚂蚁,至少能和蜜蜂共存。”
我点点头,他又指了指水渠——这道水渠犹如一条楚河汉界,把我的田分成了两边。
“水渠的这边叫做槐安国,放黑蚂蚁;水渠的另一边叫做檀萝国,放尾巴比较长的那种蚂蚁。这样的话,两种蚂蚁就不会打架。”
“有什么典故吗?”
“你自己去查吧,既然要用古法,那就风雅一点。”他说道。
于是我们按照一亩田一窝蚂蚁的标准,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把蚂蚁放置好了。回到店里后,他带着我去后山砍竹子,当场给我表演了一番怎么分解竹子,再把它们连接成所谓的“繁竹索引”。
用竹子给蚂蚁做桥竟然还挺有学问,还有一些诸如“二十四桥”这样好听的别称。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就准备离开了,我给他拿了一点鸡蛋表示感谢,他摆摆手说不用客气,我才是解决他大问题的恩人。
看他坐进卡车的驾驶位里,胖子就道:“如此高手,为何会沦落到抠脚?”
“可能,这只是他对俗世的最后一点倔强。”我说道。
我们目送卡车离开后,三个人蹲在砍好的竹子边上,开始学做“二十四桥”。胖子说道:“我本来以为你瞎几把玩呢,现在倒好,真成古法种田了,对吧?”
“对,而且非常风雅。”
“有多风雅?”
“反正是不打农药的风雅。”我说道。
胖子就笑,觉得我说这些烂话,纯粹就是闲的。
“那这个抠脚才子,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金玉良言呢?”胖子继续问我:“我觉得他平时对农业应该是有思考的。”
“他问我是不是一直找不到和这块土地的连接。”我说道:“或者说,我一直搞不清楚,对于现代人来说,一块土地带来的究竟是什么。最早拿下这块地的时候,我可能只想在稻田成熟时,看到那幅前田后山、白鹭掠云的风景,只想和朋友在这里泡茶,看稻浪青风。然而没想到,种田和盖房子并不一样,盖房子的话,每天都能看到变化,能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家一点一点在变好。但种田不一样,田里每天的变化非常小,我期望看到的美景,只有在最后的收获来临时才会出现。所以这一天天的,我简直焦虑得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那他怎么说呢?要怎么解决?”
“他说,土地是雄厚的,是善于馈赠的,农民对土地最深的依恋,从来都是从土地上获得的馈赠,也就是地里长出来的那些美妙的食物和资源。这些馈赠不是用钱买来的,是人这种生物最早的生活方式。因为我已经习惯用钱来换取东西,已经不理解土地对人的意义了,所以我得重新试着去寻找这种喜悦。”
胖子沉默了一会儿,也没做评论,只是说道:“那我等你从地里拿馈赠回来。”
我看了看闷油瓶,他很认真地在处理竹篦,他应该已经非常熟悉从土地中寻找直接的馈赠,于是我悠悠地说道:“行,从今天开始,我们活得接地气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