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会有这样的亲戚!”他白了你一眼,调整好情绪,走进病房,向女孩问了电话号码,然后走远,到走廊的尽头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一声不吭。
“张局,到底怎么了?”你问。
“我也想知道他妈是怎么了!”
他解开衬衣衣领下的纽扣,缓了口气,让你打个电话,叫老何过来。
你眼中的老何,是一个天天不穿警服、喜欢穿白色T恤的奇怪老男人。他的脸绷得很紧,不苟言笑,做起事来雷厉风行,效率很高,一副分秒必争、很害怕浪费时间的样子。你有时候觉得,尽管老何回来上任才1个多月时间,熊方雷和老何这两个冷漠的男人之间就已经散发出相互看不上的味道了,但事实上,他们更像是一类人,被工作附身的那一类人,不懂生活也不近人情的那一类人。
有时候,你觉得自己是羡慕这一类人的,你曾经一直想要成为这种人。有时候,你又提醒自己,如果为了他们那样的人,自己的生活将寸步难行。
“求求您了!先让我们进去见见女儿吧!”
住院部楼下,张楚溪、何天奈还有张全鑫夫妇和你一起站在门口一棵大槐树旁边,蝉在树上叫个没完没了,烦人。几个女护士有说有笑的,拿着方形的铁饭盒去打饭了,夏天的燥热,往往在正午偏前一点儿的时候最盛。
“啧,说了你女儿现在休息了,先别进去打扰她,我们现在要找你们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你们积极配合。”
今天张局看起来比老何都要严肃。
“老张,你急忙把我喊过来,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人是……”
你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两个50多岁的男人,老何比张局年轻一岁,但头上的白发,比张局还要多,他的前秃也更为严重。你听局里的人说,以前的老何,可是个大帅哥。
老何盯着眼前的这两个人看,又抠抠头发,似乎非常眼熟,但又实在想不起来他们是谁。
你想,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按照古人的说法已经到了“知天命”的时候了,除了时常会感到记忆力衰弱之外,对待人事的态度,也理应比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宽容许多。
“老何啊,你还记得大概17年前,我手头接过的一个案子吧?有个叫张柯的初中生寄住在伯伯家里,突然失踪了,说是买了新手机,没有存储卡去买卡,就再也没回家。”
“哦哦哦!你们是那时候,”他想起那个女孩的名字来,“张……小鹭的父母?”
“欸,欸……”他们仓促地答应了两声,脸色变得十分尴尬。
“不对吧?”老何突然想起来,皱着眉头感到奇怪,“你们刚才说,这楼上出事儿的女孩子是你们女儿?你们不就只有张小鹭一个女儿吗?”
“这个女孩叫张雨书,是张小鹭的妹妹!”张局说了一段让老何面露惊讶的往事,“那年,那个叫张柯的男孩失踪后,一直没找到,张全鑫的弟弟本来想再生一个,结果去医院检查身体发现生不了。张全鑫和老婆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张家,害得老张家没有男孩子续种,所以呢,都30多岁了还想要自己偷偷生一个,结果又是个女儿。一年后,这家人刚考完高考的女儿张小鹭,也突然和她堂弟张柯一样离家出走失踪了,到现在也没有找回来,都过了十六七年了,又遇到个案子,你说他妈的又是这家人,你说我这是不是活见鬼了?”
“张小鹭失踪了?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个事?”老何的语气中有些明显的悲意。
“唉,你……2013那年,不是刚申请调去北京嘛?我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就想着,不如什么都不提,断了你对这边的牵挂,不再想这边的破事,好好过日子嘛。”
关于这件事,你在局里听到过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当年张局和老何关系很好,但老何的工作能力明显比张局突出,要不是老何自己走了,那么副局长的位置,绝对就是老何的。这两件事有没有直接关系?你不知道。当然,你很清楚,这个时候,自己什么都不该说。
“张雨书?这个名字肯定是她姐姐给她取的吧?”
你不知道老何是怎么判断出来这一点的,他继续问:“也就是说,她是在妹妹生下来以后才失踪的?”
“何警官哪!是你的话应该能理解我们的心情吧?都是带过女儿的,麻烦你帮我们劝几句,让我们先去看看自己的女儿再说,好吗?”他们似乎把老何当成了救命稻草。
你看那胖胖的女人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带女儿?我他妈也是带的女儿呢!看什么看,现在知道要看了?说了在休息,你们要上去打扰她休息吗?又不是不让你们看,等她休息好了醒过来了自然让你们上去!”老副局长胸中好似强压着怒火,“生孩子,没条件就不要生,生了,你就要好好养她,管教她,不然生出来干吗?又要生,又不管,只知道赚钱,是你他妈养的猪吗?老子最看不惯你们这种人!”
“我们知道错了,以后会好好的……我们也不容易呀……”
那胖女人真的已经抽泣起来,胖子丈夫扶着她,两人很是委屈。
“知道?知道什么?啊?三个孩子,都在你们家出事!你们要是这也算知道怎么带孩子,那还真他妈有鬼了。”
张局生起气来,胸口会大幅度起伏。
“您刚才……打电话的时候不是说,雨书的身体没大碍吗?只是晕过去了而已……”
“哼,没大碍?”
张局翻了一个天大的白眼。
你终于也看不下去了,不耐烦地说:“你们真是一对糊涂父母!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胖子夫妻两人面面相觑。
“还别说是个小孩子,大人遇到这么危险的事情,得受多少惊吓啊,精神损伤你们懂吗?而且……”你犹豫了一下,见张局没有制止自己,就说了出来,“你们见过谁对一个小女孩儿下手,就只是把她打晕的?她手上又没什么钱!如果真的没事,我们领导至于冲你们发这么大的火?”
何天奈也摇了摇头,转过身去站着。
“怎么……还不明白啊?这是一起典型的未成年人迷奸骗奸案件!”
你的声音其实压得很低,但还是像一声闷炮,炸在了他们心里,震得他们一哆嗦。
“我们在公园小树林沿途的垃圾桶里找到了一只丢弃的避孕套,现在已经拿去做精液DNA采样了,如果是有前科的罪犯应该可以匹配上,”怎么和受害者家属解释案情,争取他们配合,对你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的工作了,这也是你最有自信的一份工作,“这件事情,孩子当时失去了知觉,刚才医生在她醒了之后,也旁敲侧击地询问过,她暂时也没有提下体有疼痛感之类的反应,所以很可能,她自己是不知道这回事的。刚刚我们领导几个商量的意思是,从关心孩子的角度,希望大家都不要在她面前提这个事,能瞒着她就瞒着她。接下来的工作,我们会有网警部门的配合来深入调查这起案件。除了非常必要的情况,我们希望你们能够替孩子做一些出面的工作,配合我们对孩子进行谈话问询。要充分照顾好孩子的情绪,等下上病房去,你们也不要和孩子提。”
你说完这些,那胖男人紧紧地挤了一下眼睛,愣在那里,然后哎呀呀开始叫起来,我老张家这是造的什么孽哟!一边叫,一边用手捏成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你上去拉住他不让他捶,他就和胖女人一起瘫坐在水泥地上,眼睛里失去了光彩,像是丢了魂一样。
“啧啧,别哭了,一个大男人。待会儿你们上去,千万记住,不要在孩子面前提这个事,好吧?还有可能会有媒体那边的人过来,你们也要小心别说漏了,”张局也来扶他们,“我们都姓张,祖上可能还是一条根上的,这个事,我一定尽力,给孩子一个公道。”
夫妻俩一边抹着泪水,一边点点头。
五个人在住院部楼下又站了一会儿,天气越来越热了,打饭的护士们也已经端着方形的铁饭盒回来,她们仍然有说有笑的,似乎从来不会为病人的痛苦而烦恼。其中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穿着白色软布鞋和肉色短丝袜,是你喜欢的那种感觉。虽然已经结婚,偷偷看一看也不是什么犯法的事情,只是,在这种时候,多不合时宜?人啊,其实是挺复杂,挺危险的,一旦没控制住自己,就会迈向深渊。想到这里,你不免又开始佩服起自己来,佩服自己一直在深渊边游走,却又没让自己掉下去。
等胖子夫妇情绪稳定了一些,你带着他们上楼去了。张局走在后面,你回头,看见老何拉住他的衣角,疲惫地说:“时间紧迫,我继续去现场那边转转,就不上去了。”
你忽然感到身上湿衣服的难受了,之前一直在忙东忙西,现在只想赶快回家换身衣服去。你看着门口老何的背影,在想要不要和他一起走。你想起昨天在上塔的时候,熊方雷找你谈论老何时说的那些话,不由得想了想一个问题:老何这个人,他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而活着?


第11章 非洲森林象
我偷偷来过陆松家里几次,他父母常年在外边做生意,照顾他的是一个家政阿姨,有时候家政阿姨不在,陆松会带我去他家里玩。在家里能有什么好玩的呢?除了看电视,吃零食,就是偷尝那些树上还未成熟的禁果了。我喜欢陆松房间里的气味,喜欢他坐过的椅子、穿过的衣服和睡过的床,也喜欢他们家书房里有很多书,喜欢干净整洁的、带浴缸的浴室,喜欢沙发和阳台,尤其喜欢餐桌,带着一种羞耻的兴奋。
我和陆松还有他的父母围坐在这张餐桌边,餐桌上总共有8道菜,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吃。我认得松鼠鳜鱼、铁板牛肉和一些炒菜,有两种味道超好的海鲜,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后来听陆松爸爸夹菜的时候提到,那是鲍鱼和象拔蚌。他平时生意忙,难得有机会在家做饭,今天早上,特地开车去海鲜市场买了菜。
津水虽在南方,却是个内陆小城,离海较远,所以海鲜还蛮贵的。
今天没有家政阿姨,饭后,陆松的爸爸亲自收碗去了,他妈妈招呼我和陆松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给我们泡了茶,仿佛自己的儿子也是客人似的。电视里正在放的是BBC纪录片《非洲》,一只大象脚踩着满地落叶,在黑夜里孤单前行。解说员字正腔圆地说:“非洲森林象是非常喜欢群居的动物,但在茂密的雨林里,它们很难找到自己的同类。”
我瞟了一眼阳台窗外阴冷的天,握着玻璃水杯。
他妈妈端着一杯茶坐过来,开口问我:“怎么样?小鹭,叔叔做的菜还对你的口味吗?”
“嗯,”我点点头,“好吃。”
“嘿嘿,今天小鹭第一次来咱们家,也没来得及怎么收拾,家里有点儿乱。”她说,“不过叔叔今天还算有诚意的,我都有好几年没吃过他做的饭了。”
“谢谢叔叔,”我说,“真是麻烦你们了。”
“其实陆松找女朋友的事情,早在过年的时候就和我们说过了,今天把小鹭叫过来呢,主要是想认识认识,看看是个怎样的女孩子,”他妈妈笑起来,嘴角会显出两个特别漂亮的酒窝,陆松的眼睛和她的很像,都有很长的睫毛,“今天啊,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长得这么漂亮啊!”
“谢谢阿姨,和您比真是差远了!”
我不敢说太多话,怕说多了失礼,又觉得不怎么说的话,会显得太过冷漠。
“哈哈哈,人漂亮,嘴真甜!”还好,她看上去并不介意,“要是阿姨再年轻10岁,可能还会信以为真,但现在呀,可不敢和你们这些小姑娘比啦!”
“哪里……阿姨还很年轻的。”
“哎呀,你再说我可要害羞啦!”她真的是个很灵巧的女人,说话的时候带着非常自信的笑意。我想起自己的妈妈来,每天和各种来买肉的人打交道,默默地切肉、剁骨头、称重打包,即便笑起来,也不是这样子的。
她又站起身来,扯了扯自己的裙摆,快步走进房间:“哦,对了对了,忘记拿零食了!”
“陆松,帮我下去买包烟。”
他爸爸从厨房出来,解下围裙,用白色的毛巾擦着手。
“你不是戒了吗?”
“回来一趟,时间紧,等下还要出门见老朋友,身上没包烟不合适。”
“好的。”陆松放下茶杯,然后换鞋出门。
“小鹭啊,怎么样?叔叔做的饭还算好吃吧?”这时,他爸爸走过来,坐到了陆松刚才的位置,礼貌地对我笑了笑。
“嗯,好吃……”
陆松妈妈端出一盘包装上写着不同国家文字的零食,放在玻璃茶几上,招呼着:“来来来,吃零食!”
坐在陆松父母中间,像是被包围了一样,我心里很清楚,他们应该有话要说了。
“小鹭啊,你不要紧张,这次我们叫你过来,主要是想相互认识一下……”他爸爸推了推金丝边眼镜,小臂压在膝盖上,俯下身来,双手交叉,很像电视剧里的人会摆出来的样子,“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情?”我假装问得很小声,脑海中想起电视剧里常有的桥段。他接下来会不会问我,要多少钱,我才愿意离开他的儿子?有点儿想笑。
“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明事理的女孩,我也不拐弯抹角了。陆松呢,你也知道,他是一个非常有才能的孩子,作为父母,我们当然希望他能够有个更好的未来。他吧,对自己也有很高的要求。”他爸爸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带着文人气,“你们恋爱呢,只要不影响学业,我们做父母的,自然也是认同的。青春期的恋爱嘛,是很美好的。不过我是一个商人,商人做事,有时候会比较实际,对于恋爱的看法也一样。”
我点头应付。
“陆松去年已经考过了TOEFL,你应该知道,这次我们回来,也已经准备好让他请几天假,带他去香港考SAT了。我们是希望他读完高中以后,直接去美国那边念大学,他自己也很想去美国,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希望他以后能在美国那边享受更好的工作和生活,去实现自己更远大的人生追求。”
陆松是说过要去美国念书的事,但是他也说,他愿意为了我留下来。
“小鹭啊,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和你讲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从过来人的角度,给你们提一些建议,”他妈妈接过话,“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跨国的异地恋一般都走不长的,恋爱这种事,天时地利人和都很重要,所以……我和陆松他爸就一直在思考,怎样更好地来支持你们,又不影响陆松的追求呢?想来想去,我们觉得,从实际的角度出发,如果你们是真心相爱的话,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也去美国念书呢?”
“美国?”我想起那天的英语课,没料到有一天,那个我曾以为遥不可及的地方,会突然变得离我如此之近。
“嗯,对!和陆松一起去美国。你之前肯定还没有这样的想法和计划,可能会觉得今天提这个有点儿唐突,这个我们理解,但是,我们希望你回去以后可以慢慢想一想,然后再做出自己的选择。我要说的是,这是我和你阿姨两个思考了很久之后,给你们的一个建议。”他爸爸用十分真诚的语气说,“我们呢,其实和你们一样,从高中就开始恋爱了,那时候两人家里条件都不好,我们是因为都喜欢看文学作品走到一起的,是自由恋爱,后来经历了许多风雨和阻挠,最终经过共同努力,过上了还算不错的生活。我们很清楚,真正成熟又有结果的恋爱绝对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而是细水长流的精心打理。”
是啊,他们讲的话不无道理。
“可是我……”
“哦,你的大致情况,陆松已经和我们说过了。今天支开他和你谈这个话题,并不是希望你马上就能回答我们,做出什么行动,毕竟现在离高考已经很近了,你也不必让太多的杂念影响自己。我们只是希望你能有这样一个准备。在时间上,我相信以你们现在的感情,不是问题,可以让他先去美国,你再利用进入大学以后比较宽松的时间去学习考试,再到美国也不迟。如果你想更早更快,我们也可以帮忙出主意想办法,托关系也可以,我认识一些教育界的朋友……在经济上,更不需要你去担心太多,我知道你的父母肯定很辛苦,如果他们供你出国读书有困难,我们作为未来的亲家,经济条件还算可以,负担你们两个小孩子在国外读书,肯定是没有太大问题的,都是自己人。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其实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愿意将来和陆松一起去国外生活吗?”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也很详细。我听得出来,他们是认真仔细地考虑过这个问题,这样一来,我反倒感觉非常愧疚了。
“可是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们,“最近一直在准备和陆松分手,只是还没想好要怎么说。”
我有点儿想笑,因为他们此刻的表情,有点儿像刚才在电视纪录片里出现的非洲瞪羚。
“分手?”他妈妈急忙问,“为什么?陆松欺负你了吗?”
“啊,不是。大概是因为……性格不合吧。”
我说:“今天过来,其实也是要向你们当面道歉的。让你们对我有所期待了,实在很对不起,但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和陆松真的不是很合适。”
“性格不合是什么意思?”两位家长面面相觑。
“你们真的觉得,陆松那么完美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们为他安排的成长和教育,他都完成得挺好的。但是,你们真的觉得,作为一个‘精英’,比作为一个‘人’更重要吗?他身上缺少世俗的远见,他性格里的那种天真,我是穷苦人家过来的,适应不了。你们作为他最亲近的人,不能因为他很优秀,就视而不见。”
他妈妈好像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爸爸愣了一下,笑着告诉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在这个社会上,人就是会自动划分的呀。差距也会产生动力,如果每个人的环境都一样,那才是一潭死水。我们尽可能地给儿子能给到的最好条件,他自己又争气,对其他同学来说,不是坏事吧?我挺欣赏你的,小鹭啊,虽然你可能不认可我,但我觉得,当你认识到这一层,说出刚才那些话的时候,你其实已经是精英了。”
门口发出拧钥匙的声音,陆松推开门,我们三人一齐朝他看。他肯定也猜到了,爸爸让他去买烟,是想趁他不在的时候和我聊些什么,以至于接下来的相处,大家都像是在演戏,猜各自的心思,客套又无聊。不到半个小时,他父母便以回来一趟还有很多事情要办为借口出门了,留下我和陆松两人在家。
我们都低着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陆松过来吻了我的脸。
“是不是他们说什么了?”他问我。
“不是。”我说。
他想来抱住我,被我扭过头拒绝了。
在父母有可能突然回来的家里,应该非常刺激吧?但我今天必须拒绝。
因为知道是要分开的,我幻想过许多种和他最后一次的场景,但没有料到的情况是,最后一次会是上一次。
“他们让我跟你去美国,还说愿意帮我出钱读书,我告诉他们……我早就想和你分手了。”
说出这些话来,其实非常吃力,我感觉自己的牙齿和咬肌,都在阻止我开口,但说出来之后,整个身体反倒放松下来,小腿的颤抖也停止了。
“为什么?”他问。
“我跟他们说的理由是性格不合。我不想骗你,其实是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他问。
我笑了笑:“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吗?在塔上的那天,我为什么会看见你?你说方法正确、逻辑完美,就没有风险,为什么我就这么巧成了你的‘方法和逻辑之外’?”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你应该想得到吧,原因无非那几个,”我说,“那天,我在奶茶店偷听了你们三个人的谈话啊。”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你认识那个老板。”
我问:“你做这些都是为了赵妃,对吧?”
他摇摇头。
“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参加市里的小学联合元旦会演,演一棵小小的向日葵。你上次告诉我,你小时候在电视上演过《快乐王子》……我忍住没跟你说,我可能那个时候,就遇见你了,那个时候,我好羡慕你们……”
这是我最后想说给陆松听的话:“你父母说,你要去香港考SAT了。我觉得,他们的想法蛮适合你的,你本来就应该拥有更灿烂的前程。”
“对不起,我……”他有点儿慌乱。
“你不用道歉,其实我也有事瞒着你,”我站起身来要走了,打断了他想说的话,“其实我还有另外一个男朋友,是在网上认识的,我们一直没有分手。”
我打开门,换鞋。等电梯的时候,我想,他大概不会追出来。
结果,他确实没有追出来。
从陆松家所在的小区出来,阴霾散去,太阳出来了,但已是落日黄昏。我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一路都堵,偶然前行一点儿,都要停几分钟。玻璃窗外,印刷着黑白条纹广告的另一辆公交车,像一只兽群之中行走的,腿脚不便的怀孕母斑马。
我把耳机捏在手里,手机在放彭坦的歌,我没有听。
我把头靠在窗户上,偷听着后座一对青年男女的聊天。我不知道他们是恋人、是同事,还是兄妹,或者别的什么关系。
那年我18岁,他们大概比我大5岁?10岁?我不知道,猜的。
女的问男的:“你说你们这些臭男人,为什么都只喜欢看起来十几岁的女孩子?”
男的回答说:“因为十几岁的女孩子,看起来都比较像自己的初恋啊。”
车流动了,长路前方的夕阳从挡风玻璃外照射进来,把公交车里面的每一个人,都照得金灿灿的,我真的不想哭。


第12章 雨书
他把新买的公文包夹在腋下,手中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再次踏上这阴暗逼仄、没有扶手的水泥楼道,再次敲开这贴着倒“福”字的防盗门,何天奈感觉自己不久前才来过这儿似的。
这也难怪,今年是2029年,但时间不知怎么就像凝固住了一样,没有改变人们太多的生活。和自己年轻时新千年刚到来,那飞速变化的时代相比较,竟然显得有些失真了。何天奈不知道其中复杂的社会原因,他也懒得去了解,他的目光,十几年来都只聚焦在一件事情上。
胖胖的老男人开了门请他进去,客厅里除了电视机换了新的,似乎没有什么太大变化。17年了,沙发还是那张黑漆木沙发,漆皮多了很多磕碰的痕迹,饮水机还是那台饮水机,旧得发黄,餐桌还是那张盖着一块厚玻璃的餐桌,甚至连电视柜旁,也还是那瓶红得艳俗的塑料假花。乏力摇头的电扇转着,发出咔咔的声响,一切都显出一副老态,甚至比屋主人还老。他想,如果再配上一首百听不厌的《喀秋莎》,那还真能勾起自己的怀旧感情,这个家里的一切,好像仍然活在2012年,那个名叫张柯的少年失踪的早春,虽然现在明明已是夏天。
“十几年啦,你这里一直都没怎么变啊。”何天奈说。
“是啊,我们年轻的时候,国家经济一片欣欣向荣,世界上各种科技也翻花样地出现,总觉得往后人们的日子就大不一样了。哪知道这么久过去了,回过头一看,也说不上有太大的变化啊。”感慨之后,胖男人想起待客的礼节来,“何警官,我去给您泡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