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们纷纷支起帐篷入睡,唯有秦北洋坐在戈壁滩上,点起星星点点的篝火。沃尔夫娜钻出帐篷,披着男人的白军装,姿态撩人点起一支烟,悠悠地问了一句:“不知过了这片戈壁,后面是什么地方?”
“是另外一片戈壁。”
秦北洋微微一笑。其实,这片戈壁的后面,便是外蒙古首府库伦。
第二天,探险队渡过戈壁滩,远远望见一座城池。库伦南北都是连绵群山,图拉河自城南的博格多山脚下流过,两岸绿草如茵的原野,不时见到雪白毡房,赶着羊群的蒙古姑娘。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库伦城头飘扬着中华民国的五色旗,还有穿着蓝色军装的北洋军站岗,显然已收复了这块漠北故土。
伊万诺夫上校带着探险队,住进白俄货栈。俄国革命以降,便不断有白俄人逃亡至此。稍事歇息,上校带着秦北洋作为翻译,前往北洋政府驻库伦的西北筹边使公署,也是西北边防军第三混成旅的营房。
九色蹲在辕门外守候,秦北洋交出武器,在大帐外等了两个钟头,方才见到西北筹边使——这是北洋政府的封疆大吏,相当于满清的办事大臣,想是故意摆出的架子。
伊万诺夫递上白俄的礼物和书信,对面坐着一位年轻的中国将军,年纪不过四十岁上下,蓝色军装的胸口缀满勋章,肩上有三颗金星,已是北洋最高的上将军饷。
秦北洋认得这张脸——徐树铮,皖系军阀的二号人物,段祺瑞的左膀右臂,人称“小徐”。两年前,北京房山云居寺的洞窟内,秦北洋误打误撞绑架了这位“小徐”,以至于成了北洋政府的特级通缉犯。
这下岂非自投罗网?身在小徐的兵营里,他也插翅难飞。秦北洋硬着头皮做了俄语翻译,幸好小徐根本不拿正眼看人,也是恃才傲物的本性。
上回逃离北京,秦北洋只有十八岁到,如今才过去两年,但经历过的九死一生,上天入地的种种奇遇,远远超出别人几辈子,因而容颜有了极大变化。当年他还像躺在棺椁里的唐朝小皇子,而今已告别了青春少年,肩膀更宽,胸膛更壮,皮肤也更粗糙,穿着一身蒙古人的袍子,颇有弯弓射大雕的风骨,一如这大草原上套马的汉子。别说小徐将军认不出他,就算老爹秦海关在世也得多看几眼。就像《基督山恩仇记》里经历过千难万险的邓蒂斯,等他从基督山归来复仇,已经无人再能认出他来了。
于是,他也大大方方地说话,免得鬼鬼祟祟反而引起小徐的怀疑。
“徐将军,奉天的张少帅推荐我们去西北探险,考察蒙古与新疆的地理环境,为将来开发矿产资源做准备,我们的队伍里还有俄罗斯最好的地质学者。”
秦北洋如实翻译,心里却想这伊万诺夫真是吹牛不打草稿,明明是去挖墓和找镇墓兽的。不过,少帅的推荐倒是真的,上校递交了一封少帅亲笔信。
“嗯,我认得小六子的字,我还做过奉军的副总司令呢。”小徐面对白俄并不客气,却有多看了秦北洋两眼,总好像在哪里见过?翘起二郎腿说,“上校先生,念在少帅的面子上,我才破例接见你。但你不晓得,奉天的张大帅,又在我们背后捅了刀子。如今蒙古已被我收复,这里已非俄国的地盘,请你们趁早离开,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小徐说话从不留余地,没等伊万诺夫辩解,便扔下一句“送客”,匆匆离开大帐。
伊万诺夫失望地走出营房,秦北洋有惊无险,后背心被冷汗浸湿,万一被小徐想起来,断无活着出来的可能。
“秦北洋!”
忽然间,一声男人的暴喝从背后响起,惊得他小腿肚子都软了。秦北洋差点抽出唐刀,准备跟人拼命,才看到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出乎意料,竟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他跟秦北洋差不多年纪,长相却像细皮嫩肉的南方人,穿着一身蓝色的北洋军装,看肩章已是中校军衔。
秦北洋低声说:“嘘!让小徐听到我的名字就完蛋了!”
小郡王“诺”了一声,搂着他的肩膀打量:“我的妈呀!真是你啊!你可是跟过去大不相同,判若两人了啊。”
他乡遇故知,秦北洋与小郡王拥抱,就差再来场初次相遇的摔跤。
小郡王还是不敢触摸九色:“这头小镇墓兽也在你身边,肯定是它的缘故,才让你化险为夷。知道吗?他们都说你死了,死在北极冰海孤岛的火山口,可我不相信。”
“哎,说来话长,一言难尽!”
已是黄昏,小郡王将他领到一处蒙古包。外头就是库伦的街市,汉人、蒙古人、俄国人各自做着买卖。毡房里有一个白俄姑娘,一个蒙古姑娘,风流的小郡王本性难改。他屏退女眷,命人烤了羊腿,取出马奶子酒,要跟兄弟一醉方休。
秦北洋也像蒙古人那样大口吃肉,摸着嘴边的肉油问:“帖木儿,你不是在北京大学读书吗?咋又从军了呢?”
“自从徐世昌做了大总统,我顶替父亲做了国会议员,北洋政府的内斗就愈演愈烈。大总统想跟南方停战,老段和小徐却不甘心。参战军自组建以来,用了日本人的借款和武器,但一场仗都没打过,小徐主动请缨要经略蒙古。他当上了西北筹边使,从北京调集八十辆卡车,运载数千精兵,七天内跨越戈壁,飞速进军库伦,竟然一举收复失地。”
“收复漠北,燕然勒石,这小徐也算是一代名将了啊。”
秦北洋想起两年前,在房山坟王村的景教大墓地宫,为了换取性命,小徐答应过他三个条件——
第一,镇墓兽不让给外国人;第二,立即停止内战;第三,出兵收复外蒙古。
前两件,小徐都爽约了,唯独第三件事,他居然做到了。
“我是内蒙古鄂尔多斯的诸侯,成吉思汗后代,被小徐选入西北边防军,负责与外蒙古喀尔喀部的王公打交道。”小郡王喝了口马奶子酒,脸色微醺,“最近形势紧张,小徐收复外蒙古,西北边防军已成为举足轻重的力量。直系的曹锟、吴佩孚与奉系的张作霖联合起来,指名道姓要求罢免小徐。”
“这就是今天小徐将军所说的张大帅在背后捅刀子?”
“何止,直系和奉系秣兵厉马,吴佩孚屯兵涿州与高碑店一线,眼看要跟皖系一场大战,小徐将军这些天就要回北京去了。”
“北京又要打内战了?”
秦北洋拍了拍桌子,仰天长叹,中国的老百姓啊,苦日子何时才能到个头?
“我也是上个月刚到库伦,小徐命我留守于此,并交代了一桩秘密任务。北洋,此事本不该泄露给你,但你是墓匠族的后人,精通古墓里的门道,也想请你帮我一起完成。”
“别跟我说又是挖墓,要找镇墓兽去改造成武器吧,这我可恕难从命。”
“这回可不是,而是另一样关系到江山社稷,以及中国历代帝王的大宝贝。”
“等一等,我先问你一件事!”秦北洋不想再让小郡王瞎扯淡了,“安娜还好吗?”
这才是他憋了老久要问的。
欧阳安娜——分别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在心里头念叨的名字,还有琉璃色的双眼。
小郡王却是面色一沉,所有人都以为秦北洋死在北极,安娜嫁给了齐远山……作为女方的大学同学,他还参加了婚礼,送了好些贺礼。他担心秦北洋若是知道此事,会不会去找齐远山拼命?又怪罪小郡王看着他俩结婚不阻止竟还去祝福,岂不是当场就要请自己吃拳头?
小郡王已做决定——必须对秦北洋隐瞒这个事实,反正在遥远的蒙古草原,基本与内地音讯断绝,他不会那么快知道的。
“安娜很好啊,不过她不在北京,最近刚回了上海。”


第276章 九色诞生
上海!上海!
秦北洋的五千里外,一只大雁从库伦南下,飞越戈壁、阴山、黄河、长城、华北平原、淮河、长江口,便是黄浦江畔的上海。
欧阳安娜的琉璃色眼球,凝视法国教会医院的窗外,越过层层叠叠的屋顶,可以望见上海跑马场的硕大圆圈。
她躺在产房床上,低头看一眼自己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像座硕大的坟冢,孕育的不是地宫和棺椁,而是子宫与胎儿……
怀胎十月,从去年夏天的北极算起,预产期就是今天——民国九年,阳历1920年6月22日。
按照西洋人的星座,出生在这天是巨蟹座。按照中国的生肖,这个孩子属猴。再说二十四节气,今天是夏至。“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代表炎夏到了,当太阳直射北回归线,整个北半球白昼最长黑夜最短的一天,恰与冬至相反。
她从未收到过秦北洋的信——当这封寄自哈尔滨邮局的亲笔信,辗转投递到国立北京大学的红楼时,欧阳安娜与齐远山已经到了上海。
离开北京前,她处理了失而复得的海上达摩山的宝贝,最有文物价值的捐献给北大历史系,剩下的变卖给京城的古董商,换得一万多银元——这笔钱足够在上海安家,给孩子一个衣食无忧的童年。
回到上海,安娜发现两年前买的几十套房子全部增值,达摩山伯爵基金的价值远远不止一百万两白银。
她在法租界霞飞路有套公寓空关着,附近是一家法国医院,正好住下安胎生孩子。她买了一台钢琴,闲来弹弹柴可夫斯基和李斯特,洋大夫说这是“胎教”。
齐远山虽是新婚的丈夫,却从未与妻子睡在一张床上。公寓有两个卧室,井水不犯河水,像同一屋檐下合租的室友。但每次去医院检查,出去买孕妇与婴儿用品,齐远山都会陪伴她,殷勤地拎包提水,好生照顾。女护士称赞他是个好丈夫好爸爸,羡慕安娜有个高大帅气的老公。夜深人静,他俩很少说话,只是聊起往事。但有一个禁忌——不能提起秦北洋,齐远山怕安娜会忍不住泪奔。
这一夜,她感到剧烈胎动……肚子里的小家伙要出来了,蹬腿那么有力,怕是个壮实的男孩,就像他的爸爸。将近天明,欧阳安娜才睡着一小会儿,短短几分钟间,她梦到了秦北洋,梦到他穿着蒙古人的衣服,骑着黑骏马,孤独地夜渡戈壁,大雁飞过月光,向着遥远的南方而来。忽然,大雁变成九色,这尊小镇墓兽竟生出一对翅膀,犹如四翼天使御风滑翔,一直飞到上海法租界,呦呦鹿鸣着撞破窗户,冲进她的肚子……
她惊醒了,抱着自己腹部,仿佛藏着一只小镇墓兽。
倏忽间,安娜尤其害怕,会不会生出来的不是人,而是一个小怪物?就像九色那样?
齐远山听到她的尖叫冲进屋子,她不敢把那个梦说出口——必是孩子亲爹在阴间托梦。
她才发现羊水破了,接着是剧烈宫缩,然后见红。齐远山立刻将妻子背在身上,稳稳走下楼梯,进入隔壁的法国教会医院。
欧阳安娜躺上病床,眺望窗外的世界。齐远山握紧她的手,法国大夫和中国助产士都来了,把焦急的丈夫赶了出去。
分娩持续了两个小时。二十岁的头胎,需要吃点苦头。女人生孩子的痛,是所有疼痛的极点,安娜哭得死去活来,泪眼纵横。有那么几秒钟,她在想是不是快要死了?1920年,无论中国还是欧洲,大多数姑娘十七八岁就结婚生子,不少人死于分娩,要么产妇存活孩子死了,要么相反,或者母子同归于尽,一如海明威笔下《永别了!武器》的结局。
终于,就像盗墓贼打开墓室门,劈开千年棺椁掏出墓主人的骨骸,安娜的孩子生出来了。
热气腾腾布满羊水的小婴儿,在助产士的手里啼哭着,皱巴巴的粉红色皮肤,犹如一只被剥了皮的小猫。
欧阳安娜早已筋疲力尽,但她仍然伸出手,心里掠过个念头——自己不再是少女了,而是妈妈。
剪完脐带的新生儿被送入怀中,她仔仔细细看着这张脸。宝宝刚睁开眼,好奇地张望这个世界,似乎也有一双琉璃色的眼球?头顶心有些卷曲的绒毛,眉眼都还挤作一团,看不清楚到底像谁?
“弟弟还是妹妹?”
她还没有力气挪动头颈看小婴儿的下半身,助产士轻声说:“是个漂亮的妹妹!”
这句话并无恭喜之意,反而带着些许遗憾。那时人们听到是妹妹都不开心,有的产妇甚至当场失声痛哭,怕回去被丈夫和婆婆辱骂。
欧阳安娜心中却想——可惜啊,墓匠族的规矩是传男不传女,流传三千多年的老秦家和镇墓兽技艺,终于彻底断了根。
不过,这个诞生在上海法国教会医院的孩子,要比诞生在唐朝古墓地宫里的秦北洋的命运好多了。
“好奇怪的胎记啊。”
法国大夫说了一声,将女婴的后背转给安娜。后脖子与肩膀的连接处,长着一对鹿角形赤色胎记,犹如两束冲天的火焰,燃烧在粉色的皮肤上。
欧阳安娜泪眼婆娑,亲吻这对鹿角——秦北洋的后脖子也有同样形状和颜色的胎记。
毋庸置疑,她是秦北洋的女儿,血管里流淌着墓匠族的基因。
一切处理干净,齐远山走进产房。他笑了,真心的,就像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小婴儿也笑了,天然地以为他就是爸爸。
“我能抱抱孩子吗?”
安娜微笑着点头。
他举起宝宝:“我发誓,我会好好待她的!对了,安娜,你给她想好名字了吗?”
齐远山带来了毛笔和信纸,欧阳安娜蘸了蘸墨水,写出两个隽秀的蝇头小楷——
九色
“怎么用小镇墓兽的名字?”
“昨晚我梦到九色了,它从戈壁的月光下,飞到我的肚子里,变成了我的女儿。”
“原来如此,九色!”齐远山想起小镇墓兽也跟随秦北洋葬身在火山口中,便不想再提这些伤心事儿,用手指头逗了逗小姑娘,“你看,她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啊,九种颜色的女孩,必定与众不同。”
忽然,安娜在“九色”前面又写了个姓氏——秦。
齐远山看到纸上这三个字,并不在意孩子跟谁的姓。
欧阳安娜猛然摇头,立马划掉“秦”字,改成了“齐”。
“齐九色?”他恍惚地念出自己的姓氏,“这合适吗?”
她又亲了亲女儿的脸颊说:“嗯,远山,她现在是你的女儿,必然是要叫你爸爸的。如果她不姓齐,便没有了爸爸,人生不会幸福的。”
两天后,欧阳安娜带着女儿出了医院,回到公寓坐月子。保姆说很少见到九色这样健康的女婴,小野兽般的生命力,绝对比许多男孩有力量。安娜的奶水充足,每夜与女儿睡在一块儿,唯独哺乳时要避开齐远山。
这个月,北京又爆发了内战。齐远山庆幸自己在上海,但他仍然关心时局,每天收集各种报纸。7月3日,张作霖与曹锟通电全国,列出徐树铮六大罪状——祸国殃民、卖国媚外、把持政柄、破坏统一、以下弑上、以奴欺主……大总统免去小徐的西北筹边使之职,小徐怒不可遏,发布总攻击令,双方从廊坊到高碑店一线血战。直系后起之秀吴佩孚击败了小徐,皖系大势已去,段祺瑞引咎辞职,安福国会解散。小徐躲入日本公使馆,藏在一个箱子里,躲过搜捕逃亡日本……
九色满月那天,齐远山在家摆了一桌酒席,邀了在上海的几个朋友来庆祝。大家都夸九色漂亮,有人竟说她长得很像齐远山,果然是女儿像爹,他也只能尴尬地点头承认。
这时候,邮递员送来一封北京的特快公函,盖着陆军部的火漆章。他拆开扫了两眼,面色凝重。安娜抱着女儿过来,搭着他的胳膊问:“远山,信里说什么?告诉我。”
“陆军部给我安排了一个新职位,但不在北京,而在西安,下个月就要出发。”
“西安?”
欧阳安娜想起秦北洋念叨过无数遍的西安城外白鹿原,还有那座唐朝小皇子的大墓。
齐远山皱起眉头:“离上海太远了啊,我要是去了西安,谁来照料你们母女?”
“我是你的太太,我带着九色跟你一起去!”


第277章 姑获鸟之夏(一)
一个月后,盛夏的尾巴,欧阳安娜抱着两个月大的女儿,跟随齐远山乘火车去西安。
颠簸的软卧包厢,如在海上行舟,她给女儿喂着奶,遥望车窗外的风景。离开八月江南,水田里的晚稻像海浪连接天边,牧童骑在水牛背上吹笛子。经过南京、徐州,稻田渐渐变成麦田,金灿灿地要在毒日头下燃烧,小九色看得入了迷,就像看到一幅梵·高的油画。穿越大半个中原,在洛阳下车,陇海线暂时修到这里为止。他们准备雇佣一辆马车进陕西。
第一次到河南,在这武则天的神都,想必小镇墓兽九色的墓主人,终南郡王李隆麒也是在武周的洛阳宫里长大的。如今洛阳,早已不是唐朝景象,不过是座破败不堪的晚清旧城。
走出洛阳火车站,欧阳安娜看到个背影,瘦瘦小小的年轻男子,穿着灰扑扑的平民小褂,似乎在哪里见过?旁边跟着个少妇,夏天穿的衣服少,从背后就能看出迷人的身段,手里拽着两个剃光头的小男孩,大的四五岁,小的三岁左右。他们像一家四口,背着大包小包,刚下火车。
安娜抱着女儿加快脚步,绕到他们前面,先是认出少妇的面孔——东海达摩山的海女。
两个小男孩,赫然是自己的同父异母弟弟,欧阳思聪的私生子,安娜记得他俩的名字:老大叫欧阳樯橹,老二叫欧阳连帆。
海女身边的男子,白净削瘦的面孔,像农村戏班子里演小生的,唯唯诺诺的闪烁眼神……
“小木?”
安娜喊出了他的名字。这个年轻的盗墓贼,这才认出安娜的琉璃色眼球,好像又回到达摩山上,禁闭他的山洞地窖之中。
八月末的烈日下,中原洛阳的火车站前,欧阳安娜、齐远山、小木、海女,四双眼睛彼此对望,都不敢相信会在这里相遇。
齐远山最后一次看到小木是在日本,吉野古坟的徐福地宫里,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胆大包天的小盗墓贼,在杀死长生不老的秦朝人徐福以后,被河童拖到水里溺死了。
海女的两个小男孩,早就忘了同父异母姐姐欧阳安娜,却关心襁褓里的小婴儿——九色也看到了这两兄弟,咧开小嘴儿笑了,这两个男孩跟她可是有血缘关系的,按辈分算起来是她的舅舅呢。
小木认定安娜怀抱里的孩子,必是齐远山的种。他一句话都没说,拽住海女的胳膊,转身就往人群里钻。
“站住!”
欧阳安娜就要去追小木,差点忘了怀里还抱着女儿呢。小九色被这一声暴喝惊吓,当场哭了起来。海女羞愧地低头逃窜,带着两个娃儿,一眨眼没了影儿。
齐远山身上藏着一支手枪,但在人群密集的场所不敢用,抓着安娜说:“别追了!”
“他们居然还活着!”安娜一边哄着孩子边说,“必须要除掉小木,他是个大灾祸。”
齐远山摘下北洋军官大盖帽,满头汗珠:“为什么他们也出现在这里?”
“好像小木就是洛阳人,世代盗墓为生,他必是带着海女回老家来的。海女也就罢了,干嘛要带着我的两个弟弟呢?”她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女儿,“算了,孩子离不开亲娘,我不计较了。”
在洛阳打尖盘桓了一日,齐远山雇到一辆大马车。妻女坐在车厢,他与车夫坐在车头,走上满是车辙印子的官道。翻过崤山的古战场,从新安到渑池,都是古书上的地名,直到气势磅礴的三门峡,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小九色爱看中原的风景,哪怕童山濯濯,黄沙遍野,黄土高坡上的窑洞里,衣不蔽体的饥民们奄奄一息。安娜把身上的粮食分给行将饿死的母亲和孩子们。自从民国建立,白朗义军杀得赤地千里,如今是旱灾、蝗灾与黄河水灾接二连三,更可怕的是北洋军阀的兵灾。
过了潼关隘口,便是关中的八百里秦川。四处盗匪横行,齐远山务必时时警惕。经过华山、渭南与临潼,平地上凸起一个覆斗状的金字塔——秦始皇陵,背后便是黑色的骊山。
渡过几近干涸的灞河,灞桥早已无觅影踪,唯剩河边一排垂杨柳,便是古人临别相赠的“灞桥折柳”。齐远山已望见西安的东门城楼,一面硕大的五色旗迎风招展。
当他放弃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深造,中途退学,留在国内照顾妻儿,人人都说齐远山的前途被自己葬送了。但是权倾朝野皖系垮台,老段和小徐下野,突然给了他莫大良机。“北洋之龙”王士珍写信给吴佩孚,举荐干儿子齐远山,认为此子可堪大任。齐远山被任命为陆军部联络专员,军衔晋升为少校,赶赴西安筹建联络处,正是仕途飞黄腾达的重要一步
安娜探出车厢说:“白鹿原!”
车夫遥指南方,不过几里地外,升起高旷的黄土台塬,左右环绕浐灞二水,犹如一个巨型坟冢,自秦岭与终南山北上,匕首般插入关中平原,黄天厚土,气势非凡。
小九色伸出萝卜似的小手儿,也向塬上指着,好像那里才是自己的故乡。
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马车艰难地爬上白鹿原,烈日下麦浪滚滚,晒得齐远山几乎要中暑。安娜兴致高昂,抱着闺女下车,向田里劳作的农夫打听,唐朝小皇子的坟冢在何方?
她们这样子也不像盗墓贼,农夫指出方向,经过西汉薄太后的南陵,正对后方的终南山,一片荒野簇拥的高坡,便是白鹿原唐朝大墓。
整整二十年前的庚子年,二十世纪的头一年,秦北洋在这座大墓里出生。刚刚满月,他就离开白鹿原,走了一辈子的路,几乎环游了地球,终究没能再回到这里。而他撒播的种子,以这座大墓里的小镇墓兽命名的九色,刚满两个月的小女儿,却代替他回家了。
安娜亲吻襁褓中的孩子,跪在唐朝小皇子的坟冢前。这里还埋葬着秦北洋的妈妈,九色的奶奶呢。她看着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环,同样来自这座坟墓下的地宫。女儿瞪着琉璃色的眼睛,小脑袋瓜子里若有所思。
落日照射坟冢荒草,关中平原与秦岭山脉历历在目,墓里的亡魂似在耳边呢喃,欧阳安娜抱着九色,念诵李商隐的绝句“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第278章 姑获鸟之夏(二)
路过白鹿原,拜祭过唐朝小皇子的大墓,齐远山带着妻女进了西安城。
他拜访当地军政长官,带来直系大佬吴佩孚的亲笔信。陕西军阀混战多年,早已民穷财尽,只能向北京俯首称臣。没想到,军阀建议联络处设在西安城西北一百多里的乾县。齐远山问为何不在西安城内?军阀推说乾县形势险要,是控扼西北的要地。其实,军阀就是不想轻易交出权力,自然要将齐远山打发到穷乡僻壤,免得天天在卧榻旁打小报告。
庚子年,八国联军打破北京,慈禧太后逃亡到西安,什么大明宫、含元殿、兴庆宫、曲江池荡然无存,只见玄奘译经的大雁塔。齐远山与安娜在城里住了一夜,在北院门吃了回民的羊肉泡馍,次日便出了西安城墙。
齐远山虽年轻,但毕竟是北京特派的联络员,军阀派遣一支骑兵连警卫,加上工兵连,准备建造联络处的营房。渡过渭河,人马在烈日下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了乾县。路上处处可见龟裂的田野,沟壑交错的黄土地,万里无云,水土流失。
军阀圈定的联络处,并不在县城之内,却是在城北的乾陵。
“乾陵?”车马颠簸的安娜脸上蒙着尘土,保护襁褓中的闺女,“可是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合葬的乾陵?”
不必齐远山解释,正前方耸立两座小山头,形似少妇双乳,俗称奶头山。
骑兵与工兵穿过两座山丘之间,踏上笔直的南北向神道。安娜和九色刚在白鹿原祭拜过唐朝小皇子,如今又来看他的爷爷奶奶了。八月盛夏,从上海到陕西,两千多里路,从二十世纪走到一千二百年前的唐朝,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