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女是不会说谎的。”
安娜代替父亲的情人回答,秦北洋与叶克难面面相觑。
“不说你们的恶龙了!为什么中国人那么喜欢童男童女?因为‘好’字吗?”八年前,他在地下密室救了阿幽,否则她已被老太监给光绪皇帝殉葬了,“眼前这对小孩是哪来的?”
“庚子年以后,不再由岛民抓阄献出孩子了,都是从岛外买来的。”
“宁作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叶克难无奈叹息一声,他能破获无数凶案,却阻止不了中国的人命贱如草芥。
随着一阵阵鞭炮声响起,达摩山“恶龙祭”开始,岛民念了半文半白狗屁不通的祭文,正要把童男童女扔下大海。两个孩子看到悬崖下的浊浪滔天,纷纷哭喊着救命。
这时候,一个人冲到童男童女身边,打倒几个要扔他们下去的岛民。
“秦北洋!”
欧阳安娜尖叫一声,秦北洋已被岛民们团团围困。他解开被捆绑的两个孩子,沉身摆出摔跤姿势,要在舍身崖上决一死战。
眼看他势单力孤,叶克难与阿幽冲破人群,还有九色都聚拢在秦北洋周围。
岛民们气势汹汹,都说每年冬天这个时候,就是恶龙出没的季节。而“恶龙祭”保护了达摩山的安全,否则没人再敢下海捕鱼,大家都会在岛上被困死。
“我看啊,你的个子虽高,但面相也是个童子鸡吧。”岛民又指着十四岁的阿幽说,“加上旁边的小姑娘,正好凑成一对童男童女,把你们扔下悬崖,正好可以进贡给恶龙。”
这里的方言实在难懂,又有人看中了九色:“妈呀,这只牲畜长相太古怪了,一起丢到海里祭献给恶龙吧!”
“放肆!”
秦北洋决定拼死一搏,他连续摔跤绊倒三个男人,但更多的人涌上来。阿幽抱住九色,让它不要轻举妄动。
一记枪声响彻海空。
叶克难掏出一支手枪,硝烟从枪口飘出,子弹已深入云端。
“本人是内务部特派员,奉警察总监之命上岛,废除一切愚昧不良风俗。我中华民国乃是文明开化之国度,所谓‘恶龙祭’,野蛮至极,违背夫子圣人教诲,尔等立即退散,不然定当法办。”
说罢,他又向天空射出第二枪。


第74章 达摩烂柯山(一)
舍身崖上,恶龙祭的岛民们纷纷后退,但并没有散去。
欧阳安娜见势大声说:“达摩山的乡亲们!我是欧阳思聪的女儿安娜,你们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我爹托我上岛给大家带话,不要再搞‘恶龙祭’了。我保证!科学必定会战胜恶龙的!”
岛民们沉默半晌,有人说:“安娜小姐,当年‘恶龙祭’早就停止了,就是你爹让我们恢复祭祀恶龙的。也是你爹每年从大陆上买来童男童女,代替岛民们自己的孩子。”
“他……但他早就弃恶从善吃斋念佛了!如果你们再这么做,政府就要派兵上岛来扫荡了,到时候,我爹也保护不了乡亲们了。”
话说到此,岛民们悻悻然退散,徒留下秦北洋与安娜等人,还有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听口音他们是江北人,因为灾荒被父母卖给人贩子,又辗转从宁波卖到了达摩山。
大伙儿离开舍身崖,将两个孩子护送到欧阳家的石头大屋。
叶克难站在山顶上,用望远镜观察四面的大海,尤其那艘挂着秘鲁国旗的轮船。
只有秦北洋看着九色的眼睛说:“你说,真的有恶龙吗?”
冬天,日头早早地沉入大海,五点多钟就全黑了。秦北洋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达摩山已沉没到海底。
叶克难在马灯下说:“庚子年,中国遭了大灾!户部库银被日军抢走三百万两,翰林院《永乐大典》《四库全书》付之一炬。次年,李鸿章代表清政府跟十一国签订《辛丑条约》,签完他就死了。赔偿四亿五千万两白银,连本带利十亿两!至今,北洋政府每年还在向各国赔款,三十九年才能还清这笔利滚利的烂账!”
“就算是用每年利息,接济河南等地饥荒,也断然不会饿死那么多人!哪怕大半都被贪官污吏吃了回扣。”
秦北洋说完又看了看阿幽,还有那对童男童女,似有所指。
“十年前,日本羽田汽船公司,负责运载中国给日本的庚子赔款。船上除了一百万两海关白银,还有几百名乘客。轮船从上海启程,航行到东海中部就消失了。”
安娜直爽地回了一句:“叶探长,你怀疑我爹的发迹,跟这一百万两白银有关?”
“也许,他只用了其中一小部分,大部分还藏在达摩山上。也许,他的死就跟这百万白银有关。也许……”
“别也许了!叶探长,为了给我爹复仇,找到那些刺客,我愿意配合你。我爹的死,绝对跟日本人有关系!莫非……那个羽田大树,求购镇墓兽是假,刺探虚实来复仇才是真?”
晚饭后,秦北洋带着九色走上山顶。
他发现一个石头圆盘,表面网格纵横交错,粗略数来各有十九条——原本是个磨盘,被刻上棋盘格子。两端还有石墩子,恐怕是欧阳家的祖先爱下棋,专门打造的山顶露天棋室。棋盘上散落几百颗小石子,一半黑,一半白。
这几天,只要有空,秦北洋就会看那本古老的《淳熙棋谱》,自感棋艺精进不少。既然有了棋盘与棋子,就省得在心里下盲棋了。他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夹起一枚黑子,放在角上星位。停顿片刻,他又夹起白子,下在另一边星位,黑子小目……借着马灯的白光,以及山顶上满天星斗,秦北洋跟自己下了十几回合。
小镇墓兽蹲在他的对面,用爪子夹起一枚白子,放在一个威胁到棋筋的位置。
“咦!九色,你也会下棋?”
九色点头。
顺着山顶上的海风,秦北洋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但绝对是说话声,还是个男孩的声音。
秦北洋开窍了:“嘿!你是在地宫里跟墓主人——唐朝小皇子一起下围棋?”
九色再次点头,琉璃色的眼球在星光下闪烁。
“好啊!以后,我就代替小皇子跟你下棋,陪你玩耍,我们一起闯荡到四海八荒。”
想不到,这只幼麒麟镇墓兽,竟是纹枰论道的高手。一人一兽,你来我往,石头棋盘上的形势,亦如中华民国的军阀大战一般混沌……
棋局进入官子阶段,秦北洋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黑棋险胜。”
“什么人?”
秦北洋惊诧地跳起来,九色也爬上棋盘,奓起赤色鬃毛,瞪着一双眼珠子,满盘棋子都被弄乱。
微暗灯光下,对方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有一边脸隐在阴影里,穿着一件素色长衫,纤尘不染,围脖垂至胸口,颇像个读书人的模样。
“海上生明月!如此好景致,端坐达摩山顶与兽弈棋,真是天上神仙的快活日子。”那人走到秦北洋的对面,九色立刻转回到主人身边。他大大方方地坐下,自说自话地清理棋盘,“你可以叫我‘朋友’。秦北洋,别来无恙?”
“你认识我?”秦北洋下意识地把手往身上摸,真后悔没把枪带出来,“但我认识你吗?”
来人“朋友”如同夜行动物,能看清黑暗中的每个细节。煤油灯摆在棋盘边缘,照亮他手上的骨节和血管,还有修剪得干净齐整的指甲,最后是整张脸。
右脸颊露出一道蜈蚣般的疤痕。
刹那间,秦北洋全身血液冲上头顶。他控制自己不喊出来,嘴唇和右手剧烈发抖。
同时,他感到背后还站着两个人,听脚步与呼吸声,还有风里卷来的杀气——就像八年前的灭门夜。
九色正要发作,却被秦北洋按住脖子,他俯身对幼兽耳朵说:“安静。”
他知道,至少有两把匕首,象牙柄上的彗星袭月,正对准自己后背心。一旦轻易反抗,他瞬间会被扎破心脏。
还有,石头大屋近在咫尺,如果发生意外,安娜和阿幽都会遭遇危险。叶克难虽有枪,但刺客至少有三个人,也许更多,他一个未必能对付过来。
“我认识你。”秦北洋故作镇定,“八年了,我无数次梦到你的脸,无数次渴望再见到你。然后,亲手杀了你。”
对方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岁,抚摸右脸上的疤痕,那是拜九岁的秦北洋所赐。
另外两人也已清晰——第二个身材高大魁梧,必是制造虹口捕房大屠杀的凶手之一;第三个身材瘦长似还年轻,却戴着一张模糊的面具。
“很抱歉!有时候,我也是,想要杀了你……”右脸刀疤的刺客面色沉静,再无八年前的慌张与戾气,“不如我们对弈一局?如果你赢了,我不杀你。我也保证,不伤害你的伙伴。”
秦北洋盯着他的眼睛:“如果我输了呢?”
“那请跟我走。”
“去哪里?”


第75章 达摩烂柯山
东海达摩山。
山顶的石头棋盘前,秦北洋再次见到了八年前,杀死他的母亲大人的仇敌--右脸上有条刀疤的男人。
他俩相约下一盘围棋。如果秦北洋赢了,刺客就会放他走。如果秦北洋输了,那么他将跟着刺客走。
“去哪里?”
“另一个世界。”
这是刺客的答案。
“谁执黑?”
秦北洋已做好最坏的盘算,如果输了,就让九色逃跑,去通知石头大屋里的人们,他再跟刺客血拼,就算搭上自己的命,也得把他们拖死!
“请你执黑先行。”
“那我不客气了。”
话虽如此,秦北洋夹起黑子的两根手指,却还在微微发抖。棋子落在星位上也不准,他只能再用手拨了拨。
对方倒是从容下了一子。常规开局之后,双方在棋盘上近身缠斗,扳、顶、挡、断……秦北洋将一腔仇恨发泄到棋子上。九色也紧盯石头棋盘,仿佛观棋不语的绝世高手。明月照射在他俩的脸上,就像一百年前的孤岛上的鬼魂。
中盘阶段,黑棋与白棋势均力敌。秦北洋的脑力有所不济,不断回忆《淳熙棋谱》宋代国手的落子,被迫放慢节奏。碰到难对付的局面,他还要思考许久。对方却是下子如飞,仿佛脑中藏着个小算盘,快速精确推演出每一组变化。
“信安山有石室,王质入其室,见二童子对弈,看之。局未终,视其所执伐薪柯已烂朽,遂归,乡里已非矣。”
趁着秦北洋长考的空当,刀疤脸的年轻刺客,随口念出一段文言文。意思是有人看山中童子下围棋,仅仅过去片刻时间,外面的世界却已流逝多年,手中木头不知不觉朽烂,回到家已是另一个朝代。
“这是……”
“东晋虞喜的《志林》记载,此山后名烂柯山,亦是围棋圣地。”
秦北洋落下棋子:“也许,我们下棋的这一晚,甚至只是我这一手的长考,这座东海孤岛以外的世界,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百年。那就是2017年。”
“有意思,一百年后,世界会变得如何呢?”
“科技昌明,人人安居乐业,尽是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天下!而我堂堂中国,已甩脱百年耻辱,雄踞于地球列强之林。”
“或许未必!”对面刺客飞快地下了一子,“难道不会是江山分裂,骨肉剥离,手足相残?”
秦北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百年后,中国还在军阀混战不休?
不,断然不能!
刀疤脸再问一句:“你的棋路有宋人遗风,恍若北宋大国手刘仲甫。”
“无师自通。”秦北洋想要卖个关子,“南宋君主宋孝宗门下国手赵鄂为我师。”
“我的父亲是个围棋高手,可惜他死得很早,但他留下了许多棋谱,我从小是跟着他的棋谱练习的。”
让秦北洋内心称奇的是,眼前貌似儒雅的棋道高手,却是个杀人如麻的刺客凶手,也是自己杀父杀母之仇敌,还屠杀并火烧海上达摩山,又栽赃嫁祸于秦北洋……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愤怒,排除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八年前养父母的死后惨状。
围棋搏杀讲究定力,若是心中全被这些填满,断不可能下好这一局。
这也是对自己生死攸关的一局棋。
一个钟头过去,棋局收官,对方只说了一句:“秦北洋,你有好定力!”
石头棋盘几近填满,双方数子。黑子贴目的规则,要待1926年才有日本人发明。按照古典规则算下来,黑棋险胜一目。
“秦北洋,你赢了!”
对方很大度地承认失败,但秦北洋并不开心。他是黑棋占先,所谓“宁失一子,不失一先”,才赢一目,可忽略不计,其实应当是输了!
“你在戏耍我吗?”
秦北洋站起来,撸掉整个石头棋盘上的棋子,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
“我说过,如果你赢了,我就放了你。”右脸刀疤的刺客起身后退,“君子一诺千金。并且,谢谢你陪我下棋。而他们两个家伙,都是臭棋篓子!”
刺客又指了指秦北洋的身后,他能感到匕首摇晃带来的杀气浮动。
忽然间,视野边缘闪过什么,秦北洋微一转头,才看到黑暗的大海上亮起火光,乍一看还以为月亮坠落海中燃烧。那是达摩山的北侧海面,白天发现秘鲁国籍轮船的方位。
又一起海难发生了。
秦北洋望向黑夜海面上的火光。三个刺客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海,轮船燃烧着沉入海底,秦北洋趁机向山下飞奔而去。
为了保护安娜与阿幽,他不能奔向石头大屋,这些刺客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九色跟他一气冲出很远,连滚带爬地下了山坡,海滩将在眼前。跳海是最危险的,他慌不择路地爬上一条小道。攀爬数十丈,才发现迎面一座古庙。
糟糕!跑到了舍身崖,无常庵。
他冲到悬崖边缘,趴在岩石上探出头,底下是九十度的峭壁,直接连接大海。看不清黑色海面,只能听到海浪咆哮声,与岩石间的缝隙和穹隆形成交响乐般共鸣。古时候的尼姑们,每晚在汹涌的声音下入眠,不能算是寂寞吧。口中热气喷薄而出又被海风卷走,眼看刺客们又要追上来了。
一转身,他和九色躲入没有尼姑的尼姑庵。
不过,这几间南宋的古庙太小了,根本没有藏身之处,蛛网灰尘中的观音菩萨,仿佛也在黑暗中向他报以嘲笑。
秦北洋决心死战,但低头看着幼兽说:“九色!九色!你绝不能落入恶人的手中,你要想办法逃跑啊!”
九色的赤色鬃毛剧烈晃动,长出雪白鹿角,犹如阳伞般地盛开绽放。它身上的白毛迅速缩回去,露出原本的青铜鳞片。
幼麒麟镇墓兽回来了!
不再是一尊青铜器,而是一头活着的镇墓兽。它的关节可以自由活动,四肢异常灵敏,头顶的鹿角随着脖子转动,发出惨白的反光。
九色已变回了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里,守卫小皇子一千二百年的镇墓兽。
秦北洋似曾相识地看着它,仿佛很多年前就认识了,不仅是在自己出生的时候。
当刺客们冲到无常庵的山门前,幼兽张开嘴巴,竟有一团琉璃火球,呼之欲出……


第76章 海难
1917年12月5日,深夜。
这艘秘鲁籍的货运轮船叫Francisco Pizarro号,直译为“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号”,以最伟大以及最卑劣的西班牙征服者的名字命名--他在1532年俘虏了印加帝国皇帝,抢劫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丰厚的金银财宝,毁灭了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又缔造了一个叫秘鲁的新国家。
“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号”的下层舱房内,齐远山已昏睡了两天两夜。
他又梦见一年前的春天,太行山上初见的一瞬,春寒料峭的野狼谷,狼血散发出滚烫的热气,烘托出秦北洋十六岁的面孔……
突然,船壳一声巨响,像百岁女巫的惨叫,沙哑紧接着尖厉又震耳欲聋。齐远山从梦中惊醒,轮船在激烈晃动,又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卡住。舷窗外不再明月当空,而是黑漆漆的海水,伴着无数闪光的碎屑。
船舱里漏水了,刚开始是门缝里渗进来,几秒钟后大水如注,混合着煤灰味的海水,很快淹到他的腰眼。
船快要沉了?
“泰坦尼克号”冰海沉船的故事,齐远山也从报纸上看到过。他疯狂拍打紧锁的舱门,直到海水撞破舱门涌入。吃了第一口苦咸的海水,他憋气钻入走廊,发现轮船内部已被海水灌满。
齐远山后悔没学过游泳。
他只能摸着走廊走在海水里,快要憋死时,才找到天花板上剩下的一点点空气,他贪婪地猛吸几口。轮船的蒸汽机锅炉发生爆炸,火焰猛烈地灼烧,瞬间又被海水熄灭,接着是更大的撞击声。会不会已沉没到了海底?船壳被撕开个大口子,黑色海水汹涌而来。他必须硬着头皮冲出去。海底什么都看不到,但他摸到旁边有锋利的暗礁,瞬间划破胳膊。他不会游泳,顺着暗礁摸黑,鲜血直流地爬上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突然有了光。
齐远山瞪大眼睛,看到海水里有一条发光的东西,乍一看还以为大海蛇。不,那家伙的身体比海豚更粗,全身长着金光灿灿的鳞片,一眼望不到头,直到露出两只爪子,还有一条龙尾巴。
海底恶龙?
他亲眼看到那条“龙”,缠绕着四分五裂的轮船,水面还残留一部分燃烧的船体。“龙”的鳞片放出光芒,照亮海底断了的锚链。齐远山猜测正是这头海底怪兽,破坏了龙骨和螺旋桨,让轮船失去控制,随着海浪撞上暗礁的。
不断有船员逃出破裂的船壳,他们水性都很好,即将游到海面,竟被那条“龙”张开嘴巴咬住……他看到了龙头,无法描述的怪兽,竟有几分像幼麒麟镇墓兽的头!同样有雪白的鹿角,铜铃般的双眼,只是没了那身赤色鬃毛,却多了一条蜿蜒绵长的身体。
齐远山确信自己没做梦,也不是在《山海经》的时代,而是20世纪。龙张开血盆大口,依次吃掉所有逃生的秘鲁船员。有些人被吃掉一条大腿,或者一口咬断脑袋,黑色海水被鲜血染红。人体剩余部分沉入海底,残肢与内脏漂浮于海面。
肺里几乎要爆炸时,一块粗大木板浮到身边,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齐远山紧紧抓住木板,随之浮出海面。
呼吸,再深呼吸,无比猛烈地呼吸。
仿佛憋了半辈子。泪水、鼻涕与咳嗽一同喷出。月亮照在头顶,海水冲到嘴里,舌头已被咸得麻木。齐远山抱着大木板,拼命划动双臂,害怕那条海底的恶龙,游过来咬到他的脚后跟。
木板上出现了一只手。
他吓得几乎尖叫,接着又看到一个头,扒在木板上苟延残喘。月光照亮年轻的面孔,湿漉漉地滴着海水。
“小木!”
对方点头,嘴唇发抖:“救救我!我想活。”
没想到,他俩成为这艘轮船的幸存者,而那些秘鲁船员都被恶龙吃了。
“该死的,你会游泳吗?”
“我会的!”
于是,小木成为这块木板的发动机,齐远山只能跟着他的节奏一起划水。
“你看到海底的怪物了吗?”
“那个东西?”小木点点头,12月的海水让他冻得打战,“就像龙?”
不用怀疑了,那不是齐远山的幻觉,那条“龙”真实存在。
当秘鲁轮船彻底沉没时,他们看到前头又出现一艘轮船--看不清具体模样,月光下轮廓似乎还要大,烟囱里喷出黑色烟雾。
齐远山大声呼喊,期待艘轮船能发现他们,同时不要也撞上暗礁沉没。
他们头顶冒着热气,那是血管里最后热量的流失,行将在低温海水里冻死的预兆。
海面上出现一盏灯,原来是一艘救生艇,有人划着桨靠近。齐远山和小木大喊起来,救生艇将木桨伸向海面上的幸存者。
九死一生,他们终于爬上救生艇,上来打了一连串喷嚏。来人似乎很有海难救援的经验,立刻帮他们脱下衣服,用厚毛毯擦干净全身,再换上一身船员制服,还有烧开的热水和烈酒。
齐远山流着鼻涕,才看清对方面目,总共三个人。为首那个二十多岁,隐隐有些眼熟,好像是……
他看到救生艇上有许多日本假名,自己身上的船员制服,胸口印着四个字:羽田汽船。
“羽田大树?”
“纳尼?”接着是日本味道的中国话,“你好,我们认识吗?”
齐远山惶恐地爬到救生艇的船头,就差要重新跳回海里去。他想,羽田大树向欧阳思聪求购过小镇墓兽,两天后就发生了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惨案,可能跟凶手是同一伙的。
“你别怕!”羽田大树依然穿着西装,马灯照亮他厚厚的眼镜片,“我们是羽田汽船公司,不是海盗!我看到发生了海难,就划着救生艇过来,想看看有没有幸存者。”
齐远山一想到自己是旱鸭子,海底似乎还闪着亮光,那头恶龙正等着宵夜呢,便打消了跳海的念头。
他回头看着那艘灯火通明的大船,又望向前方黑漆漆的海岛,山顶的灯塔正旋转光芒。
“我不要去你们的船上,请把我送到那座岛上。”
羽田和颜悦色地说:“好,我原本也想要今晚登岛的。”
“那是什么岛?”
“达摩山。”
齐远山蓦地一愣,达摩山--海上达摩山--欧阳家的老巢?就是眼前这座孤岛?而这艘秘鲁货船,来到达摩山要干吗?斩草除根?但愿恶龙已经吃掉了那些刺客!
羽田大树的背后,有两个强壮的男人划着船桨,乘风破浪往海岛而去。他俩彼此用日语交谈,但各有各的口头禅,一个是“阿西八”,一个是“干你娘”。
“请不要见怪,他俩说话粗鲁,都是我的保镖,一个是朝鲜人,一个是台湾人。附近这片海域有很多暗礁,大船靠岸会很危险,我们只能放小船过去。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们认识吗?”
齐远山的头都快涨破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又咬着小木的耳朵:“喂,你认识他吗?”
小木摇头:“从没见过。”
救生艇已靠近达摩山,在一座高耸的悬崖边,羽田大树第一个跳下来,踏过退潮的海浪,脚踩在布满黑色碎石的海滩上。
齐远山和小木互相搀扶着下船,接着是两个保镖。空气中飘来海岛的鱼腥味。
海滩上又出现一群人影,他们拖着一艘小舟准备下海,估计是看到轮船着火沉没,想要去救人的。
“不要去救了!最后的幸存者在这里。”
羽田大树提醒一句,那些人疑惑地转回头,双方各自提着马灯,照亮彼此的脸。
从海底死里逃生的齐远山,眯起眼先见着一个姑娘--她有双琉璃色的眼球,自来卷的齐刘海,穿着西洋女学生的长裙,这不是欧阳安娜吗?
还有个穿长衫披围脖的男人,三十来岁,仪表堂堂,四条眉毛,赫然是京城名侦探叶克难。再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闪烁乌黑的眼睛,她是阿幽。
“啊!”欧阳安娜尖叫一声,她认出了羽田大树的脸,“凶手!”
狭路相逢,叶克难掏出手枪,羽田家的两个保镖,朝鲜人与台湾人也各自掏枪。
“别开枪!”齐远山大喝一声,又冲到两伙人中间,阻止双方交火,“安娜,我是远山!”
羽田大树也告诫两个保镖冷静。安娜诧异地盯着齐远山的脸,然后看到了小木。
就在双方皆摸不着头脑时,舍身崖顶上燃起了大火。


第77章 火烧无常庵
达摩山,舍身崖,无常庵。
秦北洋与九色被刺客们追逐,从山顶直到悬崖,九色却突然变身了!
“九色,你要做甚?”
没待秦北洋问完,火球已从九色口中喷薄而出。
火球冲到尼姑庵的房梁上,这些木头已近腐烂,碎成木屑和渣渣,连带干草堆积的鸟窝,瞬间燃起熊熊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