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好像是在谈一笔交易。
厉云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长时间,他听见有脚步声朝他走过来。
他还是不敢回头。
那个脚步声终于停在了他身旁。
他惊骇地转过头看了看——正是那个焚尸人。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凶险。
厉云的脸“忽”地一下又红了。现在,他是一个快死的人,这个鬼一样的焚尸人又来了。
“你干什么?”厉云全身都在激烈地颤抖。
那个人压低声音说:“我——是——弟。”
“你走开!”
“我是来找老卞头的。”
然后,他重重地坐在了厉云的身旁。他和厉云坐得很近,厉云感到了窒息。
他又闻到了这个焚尸人身上的那股烧棉花的味道——他一直不认为这个人是什么“弟”。
“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焚尸人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好不容易接到一个火化电话,可是去了以后,人还没死呢,白跑一趟!”
厉云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焚尸人也看着厉云,又说:“北郊那个火葬场总是和我们争抢尸源,我们得经常到这里来转转。”
厉云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想使出全身力气,一拳把这个焚尸人打倒——他一辈子都没有打过人,再不打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了,不但打不倒这个像铁塔一样的家伙,自己反而会跌倒在地。
焚尸人回头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另外,我们每拉走一具尸体,还得给这个老卞头一百五十元的回扣——现在办事都是这个样子,真没办法。”
厉云的手攥得紧紧的,在不停地颤抖。
那个焚尸人突然把脸俯在厉云的脸上,轻声问:“…你生病了?”
厉云不说话,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老卞头告诉我,说有个得肺癌的病人,还有一个月活头,说的是你吗?”他关切地问。
“滚!滚!”厉云终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接着,他愤怒而无助地四下张望,希望这时候有个护士走过来,把这个来自地狱的人赶走。或者,老婆走过来也行。
可是,四周没有一个人。
那个人慢慢站了起来,说:“你别生气了,对你的身体不好。我走了,不过,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他的话意味深长。
这天晚上,厉云又失眠了。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见他躺在一片荒凉的草地上,已经奄奄一息。
他知道自己要完蛋了。
他想看儿子一眼,想看老婆一眼,可是,儿子和老婆都不在身边。四周只有萋萋的荒草和没完没了的冷风。
突然,一条黑狗走过来,它围着厉云的身体转来转去。
它的肚子很空,看来很久都没有吃食了,不停地抽动着。
它的眼睛恹恹的,挂着大大的褐色的眼屎。它不停地抽动着鼻子,嗅着厉云的脸,手,脚脖子——所有露肉的地方。
它嗅得出,这个人快不行了。
它在急躁地等着他咽气。
只要他的瞳孔慢慢扩散,身体一点点僵硬,它就会张开大嘴,饕餮大吃。
厉云呆傻地看着它。
它避开厉云的眼睛,继续嗅…
儿 子
这天,老婆眼睛红肿地来了。
她给厉云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疙瘩汤。
“我没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去,他病了…”老婆说。
“什么病?”
“发烧。我先是给他物理退烧,用酒精搓,不行。又去了诊所,打了两天吊针,还是不退烧。诊所的大夫说,这孩子不是感冒引起的发烧,而是情绪性的…”
“还有情绪性发烧?”
“…他想你。”
厉云慢慢把头转向了墙壁。
老婆低低地说:“厉云,让儿子来见你一面吧。”
厉云摇了摇头。
“那我怎么办呀?”老婆又发脾气了。
“你让他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会更难受!”
老婆“呜呜”地哭了出来。
过了会儿,她止住了哭,擦干了眼泪。她似乎想到了这时候不该再影响厉云的心情。
“医生说,化疗的效果怎么样?”她问。
“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化验呢。你回去吧,去照看孩子。”
“你姐和你妹怎么没来?”
“我没让她们来。”
“你别袒护她们了!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们还当缩头乌龟!明天,我找她们去!”
“桂芬,你别闹了。昨天,二姐还送来二百块钱呢。”
“只拿钱有什么用!”
“大姐明天就来了。你回去吧,好好照看孩子,你就对他说,只要你一退烧,爸爸就回来了…”
探 望(1)
第二天晚上,厉云的大姐、大姐夫还有二姐都来了。
厉云骗他们,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快乐些,说:“大夫说了,我的化疗效果不错,有希望慢慢好转起来。”
“那可太好了。”大姐强打精神说。
厉云发现,三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他想,也许他们早就到医生那里询问过了。
大姐夫也是个语文老师。
他回避着厉云的眼睛,编故事安慰他:“厉云,得这种病,药物治疗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要在精神上战胜自己。我们一小有个老师,七年前就检查出了胃癌,说他活不过半年。他却像没事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半年过去了,还活得好好的。后来,他更放松了,觉得多活一天都是格外的收获,天天早上坚持锻炼身体…现在,他的身体还硬邦邦的,什么事都没有…”
一个人要战胜对死亡的恐惧,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太难了。
夜深了,厉云把他们赶走了。
病房里又剩下了他一个人,另几张病床都空着,孤寂一下就把他包围了。
他多希望此时儿子在身边啊。
他多希望晚上搂着他的肉肉一起入睡啊,哪怕只有一夜!
或者,病房里再住进来一个病人…
医生都下班了,护士检查完病房也都回到了值班室。
黑糊糊的楼道里没有一点声音。
病房里的白色让他感到极其恐惧。他想起了蒙尸布。
他伸手把灯关了。
窗外没有月亮,房子里漆黑一片。
他的胸口疼得厉害,喘息越来越艰难。他不时地咳嗽着。
他在黑暗中又看到了那个焚尸房,又看见了那个焚尸人。
他把一具尸体推进焚尸炉,使劲地烧,还拿起一根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把尸体烧得更透一些…
那个狭窄的焚尸炉,那个四面是铁板的焚尸炉,那个固若金汤的焚尸炉,那个看一眼都喘不出气的焚尸炉…
他感到自己正朝它走去,离它越来越近了。
他想止住脚步,但是,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他,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突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烧棉花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一张脸近近地贴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几乎把他覆盖了,那股烧棉花的味道把他笼罩了,他无处可逃。他直直地盯着眼前这张脸,呆若木桩。
“我——是——哥。”
一股腥臭的气息冲进厉云的鼻子。
“我知道你快完蛋了,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了一天又一天,都等不及了…”
厉云想喊,却喊不出来。
他连喘息都十二分的艰难。
他像一条案板上等待宰割的鱼,嘴巴一张一合,连挣扎都不会挣扎了。
“你家人会把你交给我,然后,我把那两扇铁门锁上,那焚尸房里就剩下咱俩了,你就属于我了…”
厉云想扭过头去,躲开这张脸,可是他做不到…
探 望(2)
那个焚尸人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了捏厉云身上的骨头,说:“我会把你烧得很好,一点骨头都不剩,都是灰。”
厉云全身的机能似乎都丧失了,现在,他只有听的份儿。
“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会干活的尸体。其实我很专业。你不要去北郊那个火葬场,那里宰人。能省点就省点。虽然他们烧的是液体燃料,我们烧的是固体燃料,但是我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要看烧的质量。再说,液体燃料应该是轻柴油,他们用的却是重柴油…”
此时,厉云的耳朵超乎寻常地灵敏,他不但能听清对方的喘息,甚至连对方的气流刮着鼻毛的颤动声都听得见…
“我们会提供一条龙服务,把所有的事情都帮你操办了。这些事是很麻烦的,对我们来说,却是轻车熟路…”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首先,我替你开死亡证明,再到你的驻地派出所注销户口——是黄家岗派出所吧?没错儿。然后,我让我弟来拉你,他开车很快的,从这个医院到我那个焚尸炉,只需十五分钟。”
他的手伸进蓝大褂的口袋,掏出一盒脂粉,放在厉云的鼻子前,一股古怪的浓香弥漫了整个病房:“我还会找人给你整容。人死了是很难看的,整了容就不一样了。最后,还要给你化妆…”
他一边说一边把脂粉小心地揣进了口袋。
“另外,我还要找刻字师给你刻纪念币和灵位。小字三元,大字六元,这钱得你自己出。”
他越说越兴奋,脸贴得更近了:“有些骨灰盒卖天价,说是什么什么材料造的,其实那都是骗人。我给你选一个货真价实的。你知道骨灰存放有几种方式吗?我告诉你——第一是骨灰堂,就是一排排铁架子;第二是骨灰墙,就是墙上砌的用石板封闭的格子;第三是骨灰亭,在室外;第四是骨灰林,埋在树下;第五是深葬,存入地下室,封闭起来;第六是骨灰墓,在地下修建坟墓,地上立碑;另外,还可以把骨灰撒入大海,这个是每年春、秋两季办手续…”
说到这里,焚尸人突然面露凶光:“你高兴得太早了,其实你别无选择——我会像对待你奶奶一样,把别人的骨灰给你家人领走。我要把你的骨灰留下来,留在我那个焚尸房里,这样,你就可以日日夜夜跟我在一起了,看我怎样烧人…”
他慢慢直起腰身,到门口朝黑糊糊的走廊里看了看,又走回来,俯在厉云脸上,厉云又被那股烧棉花的味道淹没了。他继续说:“咱俩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你眼熟,我就感觉你离我不远了…”
是的,不远了,厉云的鼻尖都快挨到他的鼻尖了。
他慢腾腾地伸过粗糙的手,扒了扒厉云的眼皮,在黑暗中仔细看了半天:“快了,你别急,我看就是三五天的样子。”
然后,他掸掸手,站直了身子。
“我会耐心地等着你。”
然后,他慢慢地朝门口退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留下一句:“我还会来看你的…”
末 日(1)
厉云再也起不来了。
老婆、姐姐、姐夫、妹妹、妹夫,都在床前守护着他。
厉云艰难地喘息着,说话都断断续续了。
医生跑来了几次。今天值班的正是给厉云诊断的那个傲慢医生,他不停地摇脑袋。
厉云只能听见自己“呼啦啦”的喘息声,再也听不清大家说什么了。
有一件事他心里清楚,那就是,今天他没有再吃那大剂量的化疗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婆一直抓着他的手,在哭。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看过的一个女作家写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话他印象特别深:
等待黑暗升起…
他在等待黑暗升起。
窗子外的黑暗一点点地浓厚起来,房间里的灯越来越刺眼。
他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着泪眼婆娑的老婆。
妹妹躲在妹夫的身后。厉云感觉到,她在无声地哭。
这一刻,厉云最牵挂的是还在高烧的儿子。
他忽然反悔了,现在,他如饥似渴地想见儿子一眼,但是,他已经有气无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病房里很静,大家都在静静观察他。
隔壁的水房依然有水在滴落:“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突然,厉云又闻到了一股烧棉花的味道!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见病房的玻璃上,露出了一张古铜色的脸,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厉云不知道他是哥还是弟。
他想举起手,示意亲人赶走门外这个人,可是,他的手颤颤地动了几下,终于没有抬起来…
家里人不认识这个穿蓝大褂的人。
他们不知道他是火葬场的焚尸人。
他们不知道他在急切地等着把厉云推进焚尸炉。
他们都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根本没有注意门外站着一个人。
厉云慢慢、慢慢回过头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了老婆的手一下,但是,他的力气太微弱了,老婆没有一点感觉。
他感到灯光越来越刺眼,气息越来越短,心脏跳得越来越慢。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飘向了另一个时空。他感觉自己是朝下飞,下面是黑暗的万丈深渊…
有一只手在紧紧抓着他,那是老婆的手,在高处,在光亮刺眼的高处。
他像一个风筝,一个朝下飞的风筝,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飞舞着,就是挣不脱那根细细的线…
老婆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对其他人叫喊着什么。
大姐夫跑出去了。
厉云还在定定地看着屋顶。
接着,医生跑进来了,护士也跑进来了。他们搬来了氧气瓶。
厉云的鼻子里插上了氧气管,他又飘飘忽忽地回到了光亮刺眼的高空。
他艰难地转了一下眼珠,看见那张古铜色的脸还贴在房门的玻璃上,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他后面一片黑暗。
他一次次从明亮的高空向黑暗的深渊坠落,又一次次从黑暗的深渊升向明亮的高空…
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终于,他挣脱了那根紧绷绷的线,落下去,落下去。他不知道一直朝下坠落的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意识。
女人的哭声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到处都是跑动声。
厉云想告诉他的亲人:我还没有死!
可是,他已经不会再说话了。
在大家的眼里,他已经死了,他的心脏不跳了,他的呼吸停止了,他的脉搏没有了,他的眼睛张着一条细细的缝,瞳孔已经渐渐放大了…
这时候,厉云才知道,人的心跳停止,呼吸停止,脉搏停止,其实大脑还有意识。他无法告诉大家这个秘密。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大家在号哭,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大家在跑动。
他知道,接着,那个焚尸人就要来了。
他无法改变这一切。
他现在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谁都不知道他的大脑还在缓缓地运转。
果然,一辆滑轮床推过来,两个院工把他抬了上去,用白布把他的脸蒙上了。
厉云呆滞地想,他就要被交给老卞头了。
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婆好像死死抓着滑轮床不放手。
最终那个滑轮床还是被推走了,顺着漆黑的走廊,一直推出住院部,朝住院部后面的停尸房走去。
黎明前这个时辰,很黑,很冷。
从住院部到停尸房中间是一条水泥甬道,两边草很高,在风中抖动着。
老婆在病房里号啕,姐姐和妹妹都在病房里号啕。
现在,厉云真正感到了离开亲人的孤独。
是的,亲人不可能再跟他走了,前面就是停尸房了。
儿子此时躺在家里,还在发高烧,也许他正在糊糊涂涂地做梦,梦见爸爸被两个穿蓝大褂的人绑走了,他一边追赶一边哭,可是,怎么都追不上,爸爸无望地回头看了看他,终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哭醒了,睁眼一看,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心里立即生出了和厉云此时一样的孤独感…
末 日(2)
厉云被推进了停尸房。
那两个院工把灯打开,把厉云停靠在一个位置上,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他们关门时,把灯关了。
停尸房里像冰窖一样寒冷。
厉云不知道这里面总共停着几具尸体,他心中生出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他躺在停尸房里!
他也不知道,这一缕意识还能在他的大脑中存留多久。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过快点失去知觉。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在一点点凝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僵硬。
那一缕意识在这具已经死亡的身体里上下游移,窜动,就是不肯消失…
天一点点亮了,厉云能感觉到那光亮,因为他脸上的蒙尸布白晃晃的。
“哐当”一声,停尸房的门被打开了,有人走进来,推动了他身下的滑轮床。
他被抬到了一辆车上,又听见了老婆、姐姐和妹妹的哭声。
那哭声也上了车,一路颠簸,一路哭嚎…
厉云想对老婆说:
千万不要火化我!
我还没有死!
我死了,但是现在我还有意识!
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缕飘忽的魂魄不能再支配一具沉甸甸的尸体,不能再支配他的嘴。他感到巨大的悲哀和惊恐。
终于,车停了。
他知道,到了。
大姐夫去办手续。老婆还在哭。不过,她可能是害怕了,她不再接触厉云的手,只是坐在另一个座位上哭。
厉云想大声叫:
别烧我!
救救我!
可是,他就像陷入了梦魇,嘴巴不听使唤。他的尸体静静地躺着,像一个断线的木偶。
终于,有人把厉云抬起来,老婆像被剥了皮一样哭,被什么人拉扯住了。
厉云被放在了那个放尸体的铁担架上。
“哐当”一声,铁门关上了,把亲人的哭声隔离了。
焚尸炉的火已经烧起来,大烟囱把火苗抽得很响。厉云听见了“呼呼”的声音。
蒙尸布被慢慢掀开,焚尸人那张古铜色的脸又凑近了他,仔细看了看。
“终于把你等来了。”他说。
焚尸人食言了,他没有给厉云化妆,他推起那个铁担架,就朝焚尸炉送去。
“我知道你还有一丝意识!我跟尸体打交道已经有十一年了,就像经常跟野兽打交道的人能听懂兽语一样,我知道人死之后很长时间内,大脑里都是有意识的。我知道你看得见我,也能听见我说话。我什么都知道。”
他把那焚尸炉打开,然后一边朝里面推送厉云一边说:“现在,你会体验到一个人被烧掉的整个过程是怎么样的了。”
厉云就被送进了那狭窄的焚尸炉。
刚才,他还隐隐约约能听见老婆在外面的哭声,现在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的四周是漆黑的铁板,重千斤。
接着,“哐当”一声,炉门被关上了。
火苗翻腾起来,他的毛发、衣服转瞬都消失了,他的眼珠“啪啪”爆裂,身上的肌肉“啦啦”冒起了黑烟。
他的筋被烧得猛然绷紧,身体一下弹坐起来,紧紧贴在炉顶的铁板上。
慢慢地,他坍塌了,他的肌肉一点点焦煳,他的骨头开始“毕剥”作响,一点点扭曲,扭曲…
那个焚尸人终于打开了炉门,小心地把骨灰扒出来。
那张古铜色的脸贴近骨灰,笑了起来:“我把你烧得怎么样?”
接着,他又捧来一堆黑灰,说:“这是猪骨头烧成的灰,你老婆会把这只猪的骨灰抱回去。你呢,就留在我这房子里,年年岁岁看我怎么烧人——这个咱俩可是说好的。我会一直在这里工作下去。现在,我已经烧了8987具死尸了,我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你知道,除了这8987具尸体不算,我今后烧的第8987具尸体是谁吗?”
第五部分:明星之死
对 视
这天晚上,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本来,天气预报说,夜间晴,不知怎么老天突然就变了脸。雨不大,可是,满天都是电闪雷鸣,让人感到一种凶兆。
大街上空荡荡的,很多人都取消了外出的计划,缩在家里,无聊地看着电视。
不知道是真是假,事后,玫瑰小区有三个人声称,当天夜里,他们都感到那雷电有点怪,好像要出什么大事。
大约晚上十点钟,玫瑰小区内所有打开的电视机都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然后就停电了,小区陷入一片漆黑。
这一天是二○○三年三月七日,星期五,正好有汪瓜子主持的“欢乐家家传”节目。这个节目在三爻市家喻户晓,几乎家家都在看。
玫瑰小区的居民都记得,他们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汪瓜子的面部特写,她正甜甜地笑着,突然一下就消失了。
汪瓜子就住在玫瑰小区的1号楼302室。
她刚刚搬进来不到一个月,还没来得及购置更多的家具。宽大的客厅里,只有一个真皮沙发和一台24英寸的TCL牌电视机。
雨天的空气更加清新,很容易就能嗅出异常的气息——这个房间里有一股血腥味。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电视里显现出一张女人的头像,她脸色纸白,双眼紧闭,嘴唇血红,一绺黑发从她的额角垂到嘴角。
这不是恐怖电视节目。
这是一颗真正的脑袋。
屏幕被打碎了,玻璃撒了满地,这颗脑袋端端正正地摆在里面。
一个女人坐在三米远的沙发上,双臂抱在胸前,好像在悠闲地看电视——只是她的脖子上没有脑袋。沙发上扔着一本高档的《COSMOPOLITAN》杂志。
从沙发到电视之间的地板上,全是血。
那颗脑袋正是汪瓜子的脑袋,那个身子正是汪瓜子的身子。
在这个恐怖的雨夜里,沙发上的身子和电视里的脑袋整整对视了一宿。
三年前(1)
三爻市电视台在玫瑰小区买了五栋楼,1号楼是其中一栋,作为电视台新招聘员工的家属宿舍楼。
这栋楼共三层,每层两套房子。
大约一年前,这栋楼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凶案:
女主持人米绢被人害了,她主持的是“美人计”节目,火极了。她是被剧毒氰化钾毒死的,那天夜里暴雨如泼。
直到今天,这个案子也没破获。
她住在三楼的301室。
当时,汪瓜子还没到电视台,住在米绢对门302室的是周角。周角在电视台办公室工作。
在米绢被害的第三天,周角失眠了。
半夜里,他隐隐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在1号楼里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啊——”极其凄惨,极其阴森。
那就是米绢的声音啊。
周角吓坏了,爬起来,透过猫眼朝外看去——对面是米绢的门,她死后,这房子一直空着。那青白色的门板静静地关着,像一张失血的脸。
周角感到一股冷气从门缝冒出来,他的心一下就挂了霜。
这一天是周日,正是“美人计”节目播出的日子。
他等了一阵子,再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就回到了床上,打算继续睡觉。可是,躺下不一会儿,那凄厉的声音又隐隐约约地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啊——”
他又一次爬起来,竖起耳朵听。
这一次,他有点判断不出声音的来源了,好像是从对门传来的,又好像是从窗外传来的…
他就那样坐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刮风了,那个声音在风声中又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啊——”